東升
朱一刀十幾歲就跟人學殺豬賣肉,先是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叫賣,然后租攤位,現(xiàn)在是在菜場入口處最熱鬧的地方買下一幢兩層小樓,樓上住家,樓下是門面房,命名為“朱家肉鋪”,專門賣肉。由于他誠實經營、和氣生財,兼之一刀下去重量精準絕不差分毫,所以大伙不叫他的本名,都叫他“朱一刀”?,F(xiàn)在兒子子承父業(yè),也跟著老爸一起殺豬賣肉,性格同樣和善,手藝同樣精準,人們稱之為“朱小刀”。爺兒倆齊心協(xié)力,把個原本不起眼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菜場內賣肉的沒一家比他們生意好。
閑暇時候,朱一刀總愛跟兒子講他這輩子的坎坷經歷:父母早亡,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眼看著十幾歲了還上無片瓦下無寸地,是一個好心的屠夫收留了他,手把手教他手藝,才有了這么個吃飯的飯碗。剛開始不會做生意,又是大伙兒幫襯著,鄉(xiāng)親們甚至不惜繞路來買他的肉,這才一步步把生意做大,終于有了今天。
眼瞅著兒子手藝越做越精,性格也越來越成熟,朱一刀便在另一家菜場內開了一間分店,讓兒子單飛。這天大清早,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響過后,朱家肉鋪分店隆重開業(yè)了。
放過鞭炮后朱小刀對父親說:“爸,這邊就讓我照應好了,您還是到老店去吧,那邊要上生意了?!?/p>
朱一刀聽了一擺手,穩(wěn)穩(wěn)說聲:“不忙,那邊有人照應,我過會兒再走?!?/p>
此時正是顧客最多的時候,聽得鞭炮響,立即有人圍了上來。朱小刀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一邊操刀割肉忙個不停,朱一刀坐在后邊,離得遠遠的看著兒子。正忙得歡,忽聽得一陣騷動,朱小刀抬頭一看,只見一人正分開眾人擠到前面,此人滿臉橫肉,還剃著個青皮光瓢。
只聽得光瓢粗著喉嚨大聲喊道:“我說,給我來二斤七兩六錢后腿肉。”
眾人一聽齊刷刷倒吸一口涼氣,哪有這么買肉的?分明是找茬來了。卻見朱小刀微微一笑,操起刀“哧”的一聲麻利地割下一塊肉,然后用草繩扎了遞過去,說:“好了,您拿著,下一位?!?/p>
光瓢怪叫起來:“你怎么不稱?”
朱小刀含笑平視對方,說:“差一毫一錢,分文不要。”
光瓢大笑起來:“多一毫一錢也不行,我這就找地方復秤去?!?/p>
眾人把這一幕全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擔心起來,即使買好了肉也都不走,要看看事態(tài)發(fā)展。朱小刀卻毫不在意。再看朱一刀,一言不發(fā),慢慢點上一支煙美美地抽起來,一臉的篤定,顯然他對兒子的手藝有十足的信心。
不大工夫光瓢拎著肉回來了,一瞧他那陣勢大伙的心頓時往下一沉,這家伙晃著個大膀子,走起路來像只螃蟹,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莫非剛才朱小刀托大失了手?
只見光瓢大搖大擺走到朱小刀面前,把肉往肉攤上重重一摜,叉腰大叫道:“少了二兩肉,怎么說?今天不給個說法,你這店甭想開了,大伙瞧瞧,這家伙竟開黑店,他這是賺黑心錢……”
眾人一陣喧嘩,同時暗暗掂量自個兒手中的肉,好像也輕了些。這時朱小刀開口了:“請問你在哪兒復的秤?”
光瓢一瞪眼:“街東頭的廢品收購站,怎么著,這還有說道不成?”
朱小刀哈哈一笑,說:“那秤不行,瞧,街西頭有工商局專設的一個秤,那秤準,你不妨再過去一趟?!?/p>
光瓢斜眼怪叫道:“你這是存心讓我跑腿吧?行,你等著,如果這次還不準,就賠我十倍的肉錢!”
眾人見狀更不想走了,都等著看最后的結果。不一會兒光瓢回來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到了近前,只見他忽然一拱手,心悅誠服地說:“哥們,行,一錢不多,一錢不少。其實我就是想找?guī)讉€錢花花,不過我佩服有真本事的人?!?/p>
大伙都笑起來,上前搶著買肉。這下倒好,光瓢的攪局不僅沒有影響朱小刀的生意,反而像做了一個別樣的廣告。朱一刀看在眼里高興在心里,不僅高興兒子的手藝不錯,更欣慰的是兒子面對挑釁時的篤定。誰知還沒高興多久,外面又過來幾個五大三粗、渾身上下油汪汪的人,看樣子是菜場內賣肉的小刀手。
只見一個小刀手走上前,陰陽怪氣地說:“朱家肉鋪?嗬,來了個搶生意的!喂,我說新來的哥們,我有個長輩今天過七十大壽,我得挑擔禮,你給我打份禮肉。”
眾人一聽這口氣全明白了,同行是冤家,這是要給朱小刀一個下馬威。朱一刀眼里也閃過一絲擔憂之色。
卻見朱小刀絲毫不懼,高聲叫道:“各位好,長輩過生日辦禮肉,晚輩當然得送刀頭肉了?!弊焐险f著,手中尖刀對著一塊腰方切了下去,一眨眼的工夫一塊半精半肥的肉干凈利索地扔到了秤上,不多不少,二斤二兩。朱小刀又手法嫻熟地抽出幾根稻草稈把肉打個花結,遞過去說聲:“您收好?!?/p>
看熱鬧的人中有上了年紀的,忍不住叫了聲“好”!叫這聲“好”原因有二:一是給長輩做生日挑禮,那禮肉必須是二斤二兩,這是老禮數,現(xiàn)在懂的人不多了;二是用稻草扎肉更是幾近失傳的老禮,相比起如今塑料袋滿天飛,這一招更環(huán)保、更懷舊。不用說這一招是跟朱一刀學的,朱一刀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輕輕點了點頭。
那小刀手一臉尷尬地接過肉,付了錢擠出人群走了,顯然第一回合他們敗了。
這還沒有完,又有一個橫眉冷目的小刀手上前說:“給我來二斤‘五層樓”。
大伙一聽就愣住了,五層樓是什么意思?聽都沒聽說過。卻見朱一刀瞇縫著眼神情淡定,好似聞所未聞。
朱小刀滿臉燦爛笑得更歡了,說:“不愧是同行高手,這可是做紅燒肉的最佳選擇,我這就給您割?!闭f著拖過一塊肉,是豬的軟腰處。朱小刀橫刀一拉切下一塊,把肉斷面朝向大伙,嘴里對那小刀手說:“您數數看,是不是五層?您再稱稱,是不是二斤?”
眾人一聽都數起來,果然一層肥一層瘦相間排列,整整五層,原來這就叫五層樓啊。
那小刀手再無二話,提肉就走。他前腳走后腳又上來一位歲數蠻大的小刀手,大模大樣地說:“大爺我什么都不愛,就愛個‘二兩甜下酒,新來的,給我弄一塊?!?/p>
眾人都懷疑是不是聽錯了,“二兩甜”是什么玩意?活了這么大歲數了,都不知道原來豬身上還有這么多名堂!endprint
朱小刀一聽想也不想,用力提過一只碩大的干干凈凈的豬頭來,橫過刀只幾下就刮下豬頭皮,然后手法嫻熟地在豬的顴骨旁剜下一塊精肉,嘴上說:“前輩,這塊是豬頭上最香最甜的一塊肉,有人偏愛豬頭特有的香氣,實際上就是因為這‘二兩甜。知道的人不多,幸虧我爸告訴過我?!?/p>
大伙一聽,“嘩”的鼓起掌來,掌聲中朱小刀轉過臉,發(fā)現(xiàn)老爸滿臉笑容,那笑容里全是贊許。
可是朱一刀并沒有就此拔腳離開,顯然他對兒子能否獨挑大梁還有些放心不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著,過了一會兒來了個氣派不凡的胖子。胖子認真翻看了肉攤上所有的肉,最后指著其中一大塊說:“這樣的肉你有多少?”
那塊肉粗看上去跟別的肉并無分別,但只要一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肉更嫩。朱小刀頓時一挑大拇指,由衷地說:“老板好眼光,是個內行,這塊肉確是好肉,是本地特產的散養(yǎng)豬的肉,這種豬的肉質特香特嫩特油性,所以也比別的肉每斤貴兩塊。這樣的肉店里還有一二百斤?!?/p>
胖子頭也不抬,財大氣粗地說:“我全包了,不過你得幫我送貨上門,行不行?”
朱小刀說:“當然行了,馬上就送,請問送到哪里?”
胖子答:“天元大酒店后廚,過秤就給錢。”
胖子說完轉身就要走,朱小刀在他身后叫了起來:“老板,請等一下,我想跟您說件事。”胖子疑惑地掉轉頭,朱小刀一臉的誠懇:“如果我沒猜錯,您是天元大酒店的老板吧?”
胖子點點頭。朱小刀又說:“老板,咱倆往后能不能來個長期合作?天元大酒店是全城最高檔的酒店,你們的用肉量一定相當大,而且質量要求肯定也高,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長期供應剛才您選中的那種肉?!?/p>
胖子一聽上一眼下一眼,認真打量起朱小刀來,然后沉吟著說:“實際上我們以前也有專門送肉上門的,可他們常常把飼料豬和散養(yǎng)豬的肉混到一起,以次充好防不勝防。要我跟你合作不難,你能保證不玩假嗎?”
朱小刀挺挺胸膛說:“我父子殺豬賣肉好多年了,在全城所有養(yǎng)豬戶那里大話不敢說,做人的一點聲譽還是有的,可以說供貨渠道相當足,豬肉的質量更是一望便知。老板不信可以打聽一下,在我們朱家父子的心里,信譽高于一切?!?/p>
胖子聽了伸手用力一握朱小刀油汪汪的手,斬釘截鐵地說:“一看你就是個誠實的人,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行,就這么定了,從明天開始,每天供應三百斤。”
胖子走后朱小刀高興壞了,這下生意又大大上了一個臺階,掉過頭對老爸有些得意地說:“爸,看到沒有,剛才我做成了一筆大生意,而且是長期固定的,我一定會把咱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響,這下您可以放心離開了吧?”
朱小刀滿懷希望地看著,卻見父親搖了搖頭,說:“還遠遠不夠,你還沒有領悟到最重要的東西。”
朱小刀一聽有些泄氣了,還有最重要的東西?那又是什么呢?
時間一晃將近中午,幾乎沒有人來買肉了,朱一刀卻一直不走。朱小刀正準備收攤,忽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師傅,給我割點肉,就半斤,行不?”
朱小刀抬頭一看,是個跟自個兒歲數差不多大的女孩,面目倒還清秀,只是衣著相當寒酸,忙招呼道:“當然行,這就好?!闭f著手起刀落,割下一長條遞了過去。
那女孩看上去有點擔心,細聲問道:“師傅你不稱一下嗎?”朱小刀一笑,說:“大妹子,回家你復秤,如果少了一錢,我賠你一斤?!迸⒘嘀?,對朱小刀看了又看,然后匆匆走了。
朱一刀把這一幕全看在眼里,忽然哈哈一笑,說:“兒子,這下我可以放心了——剛才賣給那女孩的肉不止半斤吧?”
朱小刀一笑:“什么也瞞不住老爸。是的,剛才那一刀足有七兩。爸爸你知道嗎?她是個苦命人,爸媽全有重病,一家人就靠她打工維持生活,電視上還報道過她自強不息的事跡哩,所以剛才故意多割肉給她,但我并不完全是同情,更多的是敬佩,我就佩服這樣的人……”
朱一刀認真聽著,臉上隱隱有些喜色。朱小刀忽然略有些難為情地一笑,說:“爸,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近給自個兒取了個別名,叫一縷陽光……”
剛說到這里,耳旁忽然有人叫起來:“大哥,原來你就是‘一縷陽光??!”
朱小刀一驚,回頭一看,說話的竟是剛才那個瘦弱女孩!
只見女孩一臉激動,以至于滿面紅暈:“大哥,我終于認出來了,你就是一直給我匿名寄錢的好心人——一縷陽光!告訴你,我尋找過你,在郵局的幫助下還看過監(jiān)控,把你的模樣一直牢牢記在心里,可一直找不到,今天總算遇上了,大哥,謝謝你……”
女孩哽咽起來,朱小刀臉紅得像塊抹布,正手足無措,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地鼓掌,再一看,竟是老爸。
朱一刀高興地說:“兒子,老爸這回真正放心了,這就是我一直希望你領悟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咱不僅僅要認真本分做生意,也不僅僅是把生意做大做強,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當年鄉(xiāng)親們的幫助,要心存感恩把善行延續(xù)下去,唯有善心才是永恒之道。恭喜你,兒子,你可以獨當一面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