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一、你有麻煩了

劉澍是新城縣的縣長。這天一早，他剛到辦公室，宋書記就打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劉澍忙來到宋書記的辦公室。

宋書記關(guān)上房門，坐到他對面，靜靜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用非常嚴肅的口吻說：“劉澍同志，我代表縣委跟你談話。有人給市紀檢委寫信，檢舉你貪污公款，因數(shù)額不大，市紀檢委責成縣委調(diào)查。我想，還是你先說清楚得好?！?/p>

劉澍一聽，不屑地笑了一下說，這人真是不長眼，偏偏來舉報他，他雖然經(jīng)手的錢財很多，但從來沒動過一點兒貪占的念頭，而且都是按照規(guī)定來辦的，組織上盡可以來查。

宋書記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只好直接說：“人家說你去年年底到鳳凰寨去慰問的簽字，造了假?！眲鞴苋h的整體工作，但也分管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鳳凰寨屬山窩鄉(xiāng)，歸他管，他是去慰問過。他拿出記事本，翻到去年年底，找到了鳳凰寨的記錄，但很簡單：1月24日上午，到鳳凰寨慰問，送慰問金三萬元，中午在老支書李新民家吃飯，結(jié)飯費一百元。

他喊來財務(wù)科的馮科長，讓他找出那張簽字單據(jù)。馮科長很快就把單據(jù)找來了，一張大白紙上，有領(lǐng)款人的數(shù)額和簽名。他遞給宋書記看。宋書記看著看著，眉頭漸漸擰緊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劉澍不解地問：“宋書記，這有什么為難的，找來李新民一問，不就全都明白啦？”宋書記苦著臉說：“可是，鳳凰寨的支書不叫李新民，叫陳政，而且才四十歲，也不老啊?！?/p>

劉澍驚呆了：“這怎么可能？我見到了老支書，還在他家吃了飯，明明記得他就叫李新民，六十多歲了，別人也都一口一個老支書的叫呢?！彼螘浵肓讼耄瑢嵲跊]別的法子，就讓劉澍帶路，去找那個老支書。

劉澍已經(jīng)不記得去鳳凰寨怎么走了，就讓山窩鄉(xiāng)的領(lǐng)導在山下等著。他跟宋書記坐車過去，一會面，就讓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帶路。山里的路不好走，而且岔路又多，左拐右繞的，直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鳳凰寨。一下車，劉澍就有些犯迷糊，等找到陳政家，見到了陳政，不由詫異道：“去年年底我見到的，不是你啊。”

陳政也被他說愣了：“去年年底？劉縣長，去年年底，你根本沒到我們村子來呀?！?/p>

劉澍又是一驚。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感覺很陌生，確實不是去年年底見到的樣子。難道自己走錯了村子？可他明明記得，當時還看到了村口立著的鳳凰寨的標牌呢。他疑惑地問道：“難道會有兩個鳳凰寨？”

陳政說道：“是有兩個鳳凰寨。咱這鳳凰山啊，山南有個上鳳凰寨，山北有個下鳳凰寨。上鳳凰寨歸臨新縣管，下鳳凰寨歸咱新城縣管。劉縣長，您不會是走錯了路，給上鳳凰寨送了一趟溫暖吧？”

聽他這么一說，劉澍腦子里“轟”的一下，很快就想明白了。原來，他很反感領(lǐng)導一出門就前呼后擁，更不喜歡記者們跟著拍照，總是輕車簡從，有時候興致一上來，更是一個人開上車就走。去年年底搞慰問就是這樣。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把慰問金送給最需要的人。

那天他一個人開車進了山，很快就迷了路，想問路吧，路邊沒人，手機又沒信號，只好開車順著路走，最后還真找到了鳳凰寨。他先打聽著找到老支書家，見老支書忠厚正直，就跟他要來了困難群眾的名單，請他帶自己逐一送去?？稍趺匆矝]想到，自己竟會把慰問金送錯了。

他只好對宋書記說，這是他的工作失誤，他會個人出資，給下鳳凰寨的困難群眾送去慰問金，并給他們賠禮道歉，誠懇地請求他們的原諒。宋書記笑笑說，多大個事兒啊，了解清楚就是了。

劉澍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帶著錢款到了下鳳凰寨，給困難鄉(xiāng)親發(fā)了慰問金。他還帶來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投資商，請他幫忙看看下鳳凰寨可以發(fā)展什么產(chǎn)業(yè)，好帶著鄉(xiāng)親們盡快脫貧致富。那位投資商在山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回來就提了建議，在山里建個野菜加工廠吧。

二、又是打擊

鳳凰山山清水秀，沒有污染，漫山遍野的山野菜營養(yǎng)豐富，正是城里人求之不得的美味，很有前景。劉澍也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就跟陳政探討。陳政臉上樂開了花，馬上把村邊的一塊荒地劃出來，做建廠之用。劉澍也幫著他們做計劃跑手續(xù)，爭取盡快上馬。

這天，劉澍接到宋書記的電話，讓他趕快回去一趟。

劉澍走進宋書記的辦公室，問他出了什么事。宋書記哭笑不得地說，又一封檢舉信啊，上面又讓查呢。劉澍不禁愣住了：“那件事都查清楚了，我也補上錢了，還檢舉我什么呢？”宋書記說，人家是檢舉他的工作能力。

這兩天，宋書記到市里去開會，聽到官場上流行的一個段子，正是說劉澍送錯溫暖的事，很多人找他求證這事兒的真假，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一笑置之。想不到市委書記也找到他，問是不是有這件事。他不能隱瞞，只好如實說了。市委書記就把一封檢舉信遞給他。那封信是鳳凰寨的老支書李新民寫的，信上說劉澍送錯溫暖的事，提出了問題：去年劉澍送錯了溫暖，那些困難群眾卻感受到了溫暖，今年沒人送了，群眾會罵娘的，他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劉澍竟能送錯溫暖，可見他對自己的管轄地界都不清楚，工作能力值得懷疑，請領(lǐng)導考慮他的任用。

劉澍愣住了：“李新民就是一個村支書，憑什么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

宋書記淡淡地說：“他這封檢舉信，來得真不是時候。官場上都在傳你的段子，領(lǐng)導們已經(jīng)對你有意見了，他再火上澆油，對你就更不利啦。領(lǐng)導還讓我寫材料呢，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寫。你說你呀，怎么就鬧出那么個笑話呢？”

劉澍一擺手說：“宋書記你別為難，大不了我不干了就是?！?/p>

宋書記卻笑道：“多大個事兒啊，這就不干了？我覺得，你最好去找李新民談一談，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眲X得他說得有道理，安排好了工作，就去了上鳳凰寨。

這些天都在下鳳凰寨附近跑，他對這一帶很熟悉了，到了一個岔路口再拐個彎兒，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上鳳凰寨。這回他看清楚了，上鳳凰寨正是他去年年底來慰問的地方。他很快找到了老支書李新民家。

李新民見到他，不覺一愣，冷著臉問他：“劉縣長，你是來跟我們討還慰問金的吧？”endprint

劉澍一擺手說：“老支書你說的哪里話。鄉(xiāng)親們?nèi)兆舆^得困難，我心里很難受，給鄉(xiāng)親們一點幫助，也是應(yīng)該的。那筆錢我已經(jīng)自掏腰包補上了，沒有任何問題。如果到年底還有群眾特別困難，再來找我，我還會想辦法幫著解決。老支書，我專門來找你，是向你求援來啦?！?/p>

老支書聽他這么說，有點迷惑了。劉澍這才跟他說，他拉來投資商，在下鳳凰寨建了一個山野菜加工廠，幾個月后就能開工生產(chǎn)了。現(xiàn)在冷庫已經(jīng)建好，可以收山野菜的原料了。加工廠需要很多原料，光下鳳凰寨難以滿足要求，他就想請老支書動員村民們?nèi)ネ谏揭安?，賣給加工廠，一來是給加工廠提供了原料，二是增加了自家的收入，盡快致富。

老支書一聽就樂了，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好。他馬上就召集了各家主事兒的人，說明了劉澍的來意，劉澍又把加工廠需要的各種野菜名目告訴大家，還對野菜的質(zhì)量提出了要求。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走了。

老支書很高興，要留劉澍吃飯。劉澍搖了搖頭，說他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就不多待了。老支書把他送出村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可劉澍已經(jīng)開著車子遠去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三、第三封信

劉澍一回到城里，宋書記就過來問他，探到李新民的底沒有。劉澍這才想起，自己去找李新民，本來是要探底的，可誰知一見面，就想到了加工廠的事，倒把正事給忘了。宋書記只好說，過兩天再去一趟吧，一定要把底探到。

劉澍還沒騰出工夫來，市里卻又接到一封檢舉信，還是李新民寫的，揭發(fā)劉澍收受山野菜加工廠老板的賄賂，幫助山野菜加工廠聯(lián)系原料。市紀委又把信轉(zhuǎn)過來，讓宋書記調(diào)查核實。宋書記查了幾天，卻沒查到劉澍受賄的任何證據(jù)，倒是劉澍為了招商引資，跑前跑后，自己還搭進去不少錢。他覺得李新民這么寫來寫去的沒完沒了，一定是另有目的，要是搞不清楚，自己這邊麻煩也不斷。他就親自去了一趟上鳳凰寨，見到了李新民。

他上來就給了李新民一個下馬威：“你手里沒有一點證據(jù)，就三番五次地檢舉人家，虧得劉澍心胸寬廣，沒找你算賬。不然，人家到法院一告，你就是誣陷，要承擔法律責任的?！?/p>

李新民白了他一眼，問道：“我第一封信檢舉他啥了？”宋書記說：“你檢舉人家貪污公款?！?/p>

李新民說：“他到我們村來送溫暖，那材料上都是我們村困難人家的領(lǐng)款簽字，現(xiàn)在時間短，還能查清楚，再過些年，查不清了，他也記不起來了，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p>

宋書記一愣，李新民說得有道理啊。他不禁問道：“這么說，你是在幫他啊?！?/p>

李新民搖了搖頭說，他也沒想到劉澍是新城縣的領(lǐng)導，給他們送溫暖是送錯了，所以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后來臨新縣里又來人了，他說起這事兒，才知道是新城的縣長走錯了路。但這事兒后來不知道怎么被縣里的某位領(lǐng)導聽說了，就找到他，讓他來寫這封檢舉信。劉澍拿回去報銷的是上鳳凰寨人簽名的收款單子，他還以為是下鳳凰寨人簽的名，找不到簽名的人，這就是個問題了?，F(xiàn)在的領(lǐng)導，最怕的就是經(jīng)濟上說不清楚啊。他本來不想寫，但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就寫了。

宋書記驚奇地問他：“你想到了什么問題？”

李新民說：“你們領(lǐng)導出行，都是各級官員陪同，前呼后擁，警車開道，怎么會走錯路呢？只有劉縣長這樣的人，自己開車出來，才有可能迷路走錯。我就是想告訴你們，劉縣長是最體恤民情的?？上О。銈兌紱]看出這層意思，只顧調(diào)查?！?/p>

宋書記呆了一呆，又問他：“你那第二封檢舉信，還是這個意思？”

李新民說：“沒有這么簡單。劉縣長來到我們下鳳凰寨送溫暖，看到了我們的真實情況。我就是想看看他，他是想簡單地送送溫暖，還是要從心里帶著我們致富？現(xiàn)在大家都看到了，他引來資金，開辦了這家山野菜加工廠，鄉(xiāng)親們都有了收入，這才能從根本上改變鄉(xiāng)親們的窮困狀態(tài)，比送溫暖更解決問題，也更暖人心啊?！?/p>

宋書記有些生氣：“這些情況，你都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反映上來，又何必用這種方式？你這第三封檢舉信，也是想讓我們證實他的清白嗎？”

李新民點了點頭，然后說，他只是一個村支書，要逐級反映問題，都會被縣里那位領(lǐng)導擱置。要想見到市里的領(lǐng)導，那就更難了。實在沒有辦法，他才借此機會，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比如，這么多檢舉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他還是沒機會見到市里的領(lǐng)導，也沒哪位領(lǐng)導思索過他信里要表達的真正內(nèi)容。

宋書記聽完，久久地沉默不語。他久在官場混，很快就想明白了。臨新縣那位領(lǐng)導想往上走，可上面得有空位子啊，正好聽說了劉澍的事，就讓李新民寫了檢舉信，又在官場上編排段子，說劉澍有多笨，就是想打壓劉澍，給他騰出一個位子來。他卻怎么也想不到，老支書還有他的黨性覺悟，雖然寫了檢舉信，但這檢舉信里，卻有這么深的意思，這是民心啊。

宋書記久久不語。

在新一屆市政府的選舉中，劉澍赫然名列在副市長的候選名單上，而且排在第一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