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什么愛吃鯨
因為被禁止在南極海域捕鯨,日本從政府官員到地方漁民都怨聲載道。事情鬧到海牙國際法庭,就不單是區(qū)區(qū)口腹之欲了,捕鯨行為背后的各方利益,非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實際上,日本人吃鯨,不像許多人想象中那般野蠻。一如日本料理的其他菜式一樣,鯨魚的烹調(diào)細節(jié)被摳得極其精準:老式店鋪里備有花鯨的肉片,留皮,汆燙得恰到好處;也可以做成生魚片,以柑橘汁配醬油、蘿卜泥制醬,取鯨肉布滿網(wǎng)狀脂肪的部分,卷蔥或蘸醬吃;還有一種吃法叫“百尋”,將鯨的小腸蒸過再燙熟,令其緊縮后食用,取其脆。日本人吃鯨講究保留極濃的原味,若非全鯨料理,鯨肉通常最后才會上桌。這些講究,當然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經(jīng)年累月錘煉而成。
一如日本人自己所承認的,鯨料理于他們而言,是個悠久的傳統(tǒng)。實際上,美國人的捕鯨歷史也不短,麥爾維爾的史詩小說《白鯨》里,特意列舉了美國浩瀚壯闊的捕鯨史,以及處理鯨的許多講究:如何吃鯨肉排,如何從鯨身上提取龍涎香,如何用鯨腦點燈。如今,這些看上去極為不正確,但你沒法指責——過去,人類還沒有保護環(huán)境的概念,鯨就是一種天生美味。
這樣一想,似乎很難責怪日本人,現(xiàn)代文明降臨前,他們習慣捕鯨,一如習慣捕食其他魚類一樣。一切飲食環(huán)境都是時勢所造。比如,為什么日本料理里幾無羊肉蹤影?因為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本土沒有綿羊養(yǎng)殖業(yè),8世紀之后,日本天皇曾數(shù)度發(fā)下“肉食禁令”,民間當然免不了偶爾偷吃,但其主要食物還是魚肉、野菜和粟米;江戶時期,日本人吃一種叫作山鯨的玩意兒,其實就是山豬,又曰牡丹鍋,其他如馬肉鍋又叫櫻鍋,鹿肉鍋又叫紅葉鍋,不一而足;德川幕府第五代將軍綱吉曾經(jīng)布下“生物憐愛令”,不只牛馬不許動,吃狗肉也違法。如此這般,硬生生把日本逼成了一個食用魚加野菜的民族。反過來,傳統(tǒng)日本人認為耕牛珍貴,不能殺害,所以1853年幕府開國,初到日本的美國人要牛肉吃,日本人都不予理會。當時日本人看美國人吃牛肉,一如今日世界看日本人吃鯨肉:當事人覺得是傳統(tǒng),理所當然;外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近“豬”者“恥”
說到飲食犯忌,中國和韓國其實也頗有些愛好,跟現(xiàn)代西方文明抵觸。西方人遇見中國或韓國人,免不了問:“你們真吃狗肉嗎?”若答是,免不了被對方圓睜雙目,當怪物打量。
傳統(tǒng)中國人的觀念里,肉是分等級的,狗肉就不上大雅之堂。魯智深在五臺山下問店家要牛肉吃,店家沒有,魯智深發(fā)現(xiàn)鍋里煮著狗肉,店家解釋說:“怕你是和尚,不吃狗肉?!笨梢姽啡獗扰H飧芯畾?;魯智深吃起狗肉來倒也豪邁——蘸蒜泥撕著吃,很鄉(xiāng)野。其實吃狗肉真是古已有之,戰(zhàn)國名刺客聶政、荊軻的兄弟高漸離,劉邦麾下大將樊噲,都是殺狗吃肉的好手。古代肉食匱乏,動不動就鬧饑荒,有什么就吃什么,顧不上文明,而狗正是上等的肉食來源,愛吃的人說“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wěn)”,臺灣現(xiàn)在還管狗肉叫作“香肉”。
別看西方現(xiàn)在反吃狗肉很厲害,其實19世紀之前,法國人也吃狗肉,德國人把狗肉當作羊肉的替代品,瑞士人吃切片狗肉,甚至墨西哥人和羅馬人傳統(tǒng)里,也有熏狗肉這個神物。說到底,在尚未解決溫飽問題之前,大家來不及喂養(yǎng)寵物,先得滿足自己。
在中國,和狗肉一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是豬肉。傳統(tǒng)格局里,魚肉、牛肉、羊肉、鹿肉,都比豬肉高檔。但在宋朝,非水域居民吃不到魚肉,政府又嚴禁私宰耕牛(所以在《水滸傳》里,好漢得在野店才吃得上牛肉),鹿肉則是山珍,所以富人家主吃羊肉。蘇軾在黃州之所以吃豬肉,也是因為他窮,而且“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他是把豬肉當成平民食品的。豬肉在宋明市井間大發(fā)展,終于成為今日中國人民之主要肉食,也是無奈:比起其他肉來,豬肉的供應是最容易的了。
如今中國人吃豬肉,兩個做法最有古意,可體現(xiàn)豬肉的本源:宋朝時貴族不肯吃豬肉,是嫌有腥臭味,蘇軾的想法是“火候足時它自美”,其實就是靠久燉去腥;四川傳奇的回鍋肉,最初是“一豬四吃”里,將煮過的豬肉再回鍋下料大炒,為了物盡其用而已。說到物盡其用,川味里例子極多,比如賣完牛肉,牛頭皮、牛下水無人要,于是調(diào)以麻辣香濃的重味再賣,這就是夫妻廢片,現(xiàn)在以訛傳訛,成了夫妻肺片。早先年間,一粥一飯,實在不易。
以前歐洲人過感恩節(jié),其實也不總吃火雞。比如中世紀的英國貴族,每逢節(jié)日吃得煞是奢靡:烤個孔雀(古羅馬人也吃這個),來頭野豬。問題是這二物稀罕,非王族貴胄吃不起。英國人初到美洲殖民,就很痛苦:蒼茫大地路都不認識,哪來的孔雀給你吃?看那廂火雞肥大壯實,端的是好,于是抓來烤著吃了,印第安人和移民皆大歡喜。
那時節(jié)人們還沒有營養(yǎng)學的概念,不知道火雞營養(yǎng)豐富、膽固醇含量低,只是覺得此物肉多,吃起來過癮,而且在美洲漫山遍野都是,又笨,好捉。后來這習俗漂洋過海回了英國,16世紀時,英國人也覺得孔雀野豬吃膩了,嘗一回火雞,覺得挺好吃,而且還能跟來賓吹牛:“這是海外殖民地風味!”17世紀,英國人民都吃上烤火雞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過節(jié)流行吃烤鵝,也是受了烤火雞的啟發(fā)?,F(xiàn)在烤火雞成了席卷世界的感恩節(jié)大餐,也是機緣巧合。
歐洲文學經(jīng)典《荷馬史詩》里頭,《伊利亞特》部分出現(xiàn)以下情景若干次:“當眾人做過禱告、撒過祭麥后,他們扳起祭畜的頭顱,割斷它們的喉管,剝?nèi)テ?,然后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雙層,把小塊的生肉置于其上。老人把肉包放在劈開的木塊上焚烤,灑上閃亮的醇酒,年輕人手握五指尖叉,站在他的身邊。焚燒了祭畜的腿件,品嘗過內(nèi)臟,他們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后,脫叉?zhèn)溆??!?/p>
看著很熱鬧,其實就是希臘式烤肉?,F(xiàn)在流行歐洲的土耳其烤肉kebab,也是緣自古希臘。古希臘在燒烤方面很有講究,公元前一千年,已經(jīng)知道要切小塊肉來“仔細炙烤”了,已經(jīng)知道烤完后要脫叉?zhèn)溆昧恕椭孀又苯映裕瑢】挡缓谩?/p>
希臘人對烤東西的愛好,也和地理位置有關:多山臨海,山珍海味多而少粟米,所以烤魚簡直是古希臘國技,后來地中海沿岸地區(qū)多習學之。意大利熱那亞灣許多漁村小鎮(zhèn)賣油炸章魚:章魚裹上面衣油炸,再擠上新鮮檸檬汁,面衣炸得松脆,內(nèi)里還保留著章魚本身的潔白柔韌。西班牙的巴塞羅那也賣這類油炸章魚,是非常受歡迎的小菜tapas之一。希臘館子的做法就很粗野直率:章魚抹上橄欖油,上架直接用大火烤,等略微帶焦、發(fā)出吱吱聲了便吃,也不多加調(diào)味。希臘產(chǎn)的橄欖油味道太重,非地中海地區(qū)的居民聞到,會感覺鼻子像被撞到一樣。
現(xiàn)代人說:“可愛到通人性的動物不能吃?!笨墒欠从^各國的歷史傳統(tǒng),對此卻無甚考量。鴕鳥長得也可愛,不妨礙象牙海岸人拿來做鴕鳥肉三明治;孔雀美麗,河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愛吃這倆貨,尤其是孔雀的舌頭,羅馬名將兼美食家魯庫魯斯尤其愛吃,當然其中不乏“老子吃得起,你們吃不起”的勁頭。隨你信不信,澳大利亞人也有吃袋鼠肉的:澳大利亞南部20世紀80年代就流行一種款待游客的菜式:選袋鼠腰肉香煎后,用澳洲紅酒來燉,聯(lián)想到不久前剛看到的活蹦亂跳的袋鼠,吃時是不是會不舒服?
一定還有人覺得大白鱘和閃光鱘很可愛呢,但俄羅斯人不巧發(fā)現(xiàn)它們在里海流域為數(shù)不少,其魚子還是制作魚子醬的上好佳品,那就下手吧;至于伏特加呢,嗯,俄羅斯人也未必不喜歡其他酒,但考慮到他們的緯度和溫度,既需要烈酒,又缺乏植物,所以釀造酒在俄羅斯人來看口味太淡,還是蒸餾酒來勁兒,能消愁解悶溫暖身心,拿來搭配魚子醬更是大妙;俄羅斯人還會反過來詰問:您以為我們喜歡吃酸黃瓜腌鯡魚,不想吃新鮮黃瓜么?誰愿意只吃腌制品啊,還不是地理環(huán)境鬧的!
沒法子,人類本來就是靠汲取其他生物的養(yǎng)料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很多飲食傳統(tǒng),最初都是不得已,都是苦中作樂,從無可奈何里挖掘出了神妙的烹調(diào)法。
當然,也有許多做法是無心插柳。法國高盧地區(qū)原本并不產(chǎn)酒,他們跟羅馬人做交易,用奴隸、錫、銅、鐵交換葡萄酒,一喝上癮,一發(fā)不可收拾。到凱撒攻滅高盧為止,高盧人跟羅馬人交易了超過一千尖底甕的葡萄酒。后來,羅馬人發(fā)現(xiàn)高盧本土也很適合種葡萄釀酒,且質(zhì)地還在羅馬葡萄酒之上,于是在高盧及以西地區(qū)開始試探性釀酒。如今法國的諸多傳奇酒莊,包括波爾多的葡萄酒,最初都淵源于此,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反而比意大利葡萄酒更有名了??磥?,地中藏寶,若不好好開發(fā),上帝都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