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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詩·月光曲

2014-06-14 16:43丁小村
延安文學 2014年3期

丁小村

大學詩

我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偏僻的小縣城,那是擠在群山褶皺里的一小塊兒平地。我住的那個地方有過不錯的名字,叫煙寺。過去的年代里,曾有一些地方上的文人雅士為了表明這僻陋的窮鄉(xiāng)也不乏風雅,也給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湊出了所謂“八景”,其中有一景就是“煙寺晨鐘”。不過輪到我在這里居住時,這煙寺也就只剩下個名字了。既沒有煙斜霧橫,也沒有古柏森森,沒有碑碣,也聽不見鐘聲。我看到的只是滿眼荒草,一地瓦礫。

我沒有朋友,遠離親人,懷著被拋棄的沮喪,每天閑暇的時候無非是對著一張巴掌大的小棋盤,照著一本被翻得殘破的棋譜打譜。我大學里那臺隨聲聽被胡亂地揣在衣兜里,耳機里傳出夾雜著電流聲的搖滾音樂。那是一本“梅花譜”,我大學時在古舊書店里淘出的一本舊書,由于里面的棋局設計充滿了文人雅趣,我曾經(jīng)把這本棋譜反復研究過,自信可以憑著對這本棋譜的熟悉,到街邊擺棋攤騙錢了。

說到擺棋攤騙錢,我就想起我大學時的一個朋友馬迅,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街邊那些棋攤上留戀過,經(jīng)常忍不住要上去搏殺一番,不過經(jīng)常要送給人幾塊錢的。好在那些擺棋攤的人經(jīng)常都是些年齡比他大得多的中老年人,他們坐在大街邊、城門下,坐在城市的喧囂和塵土中,卻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馬迅輸了錢也覺得很服氣,覺得他們是高人,即便輸給他們也是值得的。我們對他的這個愛好很熟悉,每次到那些地方去,只要一看到有棋攤,馬迅的眼睛就直了,一定要過去看看,那些地方又通常是很冷清的,大家都覺得無趣,最后只好分道揚鑣,他看他的棋,別人逛別人的街。我有幾次也隨他去看棋,他先蹲在棋攤邊上默默看好久;那擺棋攤的通常又是特別能沉得住氣的人,隨他看去,也并不慫恿他下。不過這樣一來,他看上一二十分鐘,就要去動棋子了。擺棋攤的人也觀察了他一二十分鐘,看他不是那種莽撞之人,見他動棋子,也就不多說,一臉嚴肅地跟他下棋。我剛上大學那會兒象棋下得不錯,經(jīng)常能贏他的,不久之后他的棋藝突飛猛進,經(jīng)常打得我一敗涂地,后來他開始讓我一馬了。他進步太大了,我也開始跟他去逛棋攤看棋了,期望能找到他棋藝精進的訣竅。我也像他那樣熱中于看棋時,他已經(jīng)有幾分高妙了。棋攤上的譜,經(jīng)常是一步?jīng)Q輸贏的,真正能體現(xiàn)“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的道理的。馬迅那會兒已經(jīng)不是上去就想撿便宜的呆鳥了,我在一邊看著,經(jīng)常為他捏把汗,因為他經(jīng)常選看起來險象環(huán)生的一方,要是我的話,我會選看起來一步就可以致對手于死地的那一方。后來我也讀了些棋譜,才看出馬迅高妙的地方,因為那看起來毫無起色的一方,常常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倒是那看起來一招能勝的一方,棋勢已老,氣數(shù)已盡,后邊跟著的可能就是處處陷阱,不是高手,是不能取勝的。

馬迅有一天遇到一位高人,是個老頭,棋盤上的賭注很高,輸了的話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都可能掏出去的。他在老頭的棋攤前看了一個小時,也沒去動那盤棋,老頭就在城門洞下等了他一個小時。最后他還是沒去動那棋子,老頭在他離開時叫住他,說,小伙子,你看了這長時間,咋不試一下?馬迅說,我想下,可是我輸不起。老頭說,那我們隨便下一盤。馬迅又回去看了半個小時,說,我下不贏。老頭說,你沒下,咋知道就下不贏。老馬說,我不下,我就看看,能看看就不錯了。老頭說,輸不起的人,當然下不贏;你可以跟我下一盤,我不問你要錢。馬迅就跟老頭下,下了一個半小時,最后和棋。老頭說,你是高手,年輕人,棋下到這個水平,我沒見過,這盤棋沒人下贏過,最多也就是和棋。馬迅沒下輸,心里總算輕松下來,他覺得讓老頭陪自己三個小時,于心不忍。于是他提出請老頭吃飯,吃飯當然花不了多少錢的,老頭很暢快地答應了。于是兩個人在一個小店里要了兩碟小菜,兩碗面,馬迅特意給老頭要了一小瓶二兩裝的白酒。老頭就用飯館里的小瓷杯斟著,有滋有味地喝了。老頭吃了面,喝了酒,從懷里掏出一本殘破的書給他,說,小伙子,我也不白吃你白喝你,我送你這本棋譜,年輕人下棋有氣度的我很少見,不容易啊。馬迅一看那本不起眼的書,就知道它不同一般,連忙推辭,老頭沉了臉說,我送你,你不要,就是不領我的情。馬迅趕忙接過那本書,跟老頭致謝道別。那本棋譜后來被馬迅當成寶貝,一般人是不給看的。我借來看過一兩次,那里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棋局,有的閑云野鶴,有的藏龍臥虎,有的看似單純稚拙實則含蓄蘊藉,有的看似閑散自在實則審慎警惕,令我大開眼界。

后來我開始到處搜羅棋譜,大學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收集了幾十本棋譜,不過最古老的就算這本“梅花譜”了?,F(xiàn)在我在煙寺,把其它的棋譜都閑置起來,??催@本。

煙寺沒有殿堂,沒有鐘聲,沒有佛塔,也不見高僧。我住在一間平房里,夜里常常躺在床上,玄想著那位并不存在的高僧,想著他的心如止水,想著他的目光虛空。如果有這樣的高僧,我也可以在燈下跟他對奕一局??上抑荒苈牭交疖囌居崎L尖利的汽笛聲,半夜里火車行駛過去,仿佛一種業(yè)已消失的猛獸在抖動自己巨大的骨節(jié)。它的巨掌踏在大地上,大地震顫著,我房間的玻璃和門扇一起顫動起來,發(fā)出枯葉在秋風中的聲響。

我的房東告訴我,煙寺是一個廢棄了的工廠?,F(xiàn)在機器早已被搬走,幾間空蕩蕩的廠房現(xiàn)在好象快要倒塌了。這個小工廠建得很奇怪,把我的房東這戶人家給圈進了它的廠子里。這家人可以在廠子里打開水,吃食堂,這家的男主人在廠里看大門,就像看自己的門。后來廠子遷走了,這家人還守著這片廢園。我租了這家人一個房子。這房子是獨立的平房,房子對面才是我的房東一家人居住的地方。我的房子隔壁是一間小倉庫,大白天也可以看見碩大的老鼠在門上走來走去。我害怕老鼠鉆到我的房子里,房東家的男人用一塊厚木板把門釘住了,這樣老鼠要鉆進我的屋子里,就得花半個月工夫來啃這塊木板。我放心了,我沒什么東西,最害怕的就是老鼠把我那幾箱書給啃壞了。

房東家的男主人到我屋子里來過一次,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是好奇地看了看我那些散亂地擺在屋子里的書。我給他發(fā)了幾根煙,他點著跟我一塊抽。他后來看到那張木桌上的小棋盤,眼睛就亮了。他沒要求我跟他下棋,但是肯定是想下的,只是那小棋盤太不起眼了,他或許是覺得在那樣的棋盤上下棋沒意思,或許不好要求我下棋,最后他沒說什么就出去了。我一直想,這家人能在工廠里一直不搬走,肯定是很刁鉆古怪的,廠里沒脾氣,只好讓他們住下去。沒想到這家人很是小心謹慎,不但大人從不來攪擾我,就是那兩個上學的孩子,也從不到我屋子里來。只有一次,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我拿出吉他在月光下來彈,那兩個孩子走到我跟前,靜靜地聽我彈。我大學時學過幾天吉他,會彈那幾支入門的曲子,我純粹是覺得無聊,才拿出吉他來彈。沒想到彈著彈著,自己動了感情,覺得這廢園之中,單純的樂音清涼如水,絲絲縷縷地滲入了自己胸中。我于是不去彈那些曲子,而是信手在琴弦上敲打起來,敲著搖滾樂混亂嘈雜的節(jié)奏。兩個孩子被琴箱中驟然發(fā)出的轟鳴嚇了一跳,他們在月光下用亮閃閃的眼睛朝我看了一下,飛跑到對面自家的屋子里去了。我沒有去理他們,又敲打了一會兒我那把吉他,由于許久不彈,琴弦銹壞了,發(fā)出的聲音有些雜音,感覺像是得了肺病的人咳嗽時喉嚨里發(fā)出的尾音。我停止敲打琴弦,覺得幾分寂寞殘留在琴弦上,順著我的手指滑進了我的心間。endprint

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打開燈,由于害怕燈光吸引了蚊子的緣故,天黑后不在屋里的話,我盡量不開燈?,F(xiàn)在我突然打開了燈,燈光明亮如熾,我的眼前一陣眩暈。我想去打譜,可是剛才那陣寂寞的心情破壞了我悠閑的興致,我坐在木桌前,看著桌上小小棋盤上的一局殘譜,卻沒有心情去研究。

我去翻那堆被我從一條麻袋里傾倒出來的書,由于沒有心情,我一直懶得去整理?,F(xiàn)在它們像一堆破爛似的,零零散散地攤在那里。我看見了那本大學里的詩刊。在大學里我的同學們熱衷于辦詩刊,那些年詩歌就跟流行病似的,蔓延在大學校園里。我那個年級就辦了兩份油印的刊物,我們班的同學個個都會寫上幾句詩。我跟老馬是例外,我們不寫那流行的詩。不過我們也寫詩,寫古典詩。當然你知道,我們寫的那玩意兒,實際上是算不上古典詩的,我們可能連起碼的平仄都沒弄懂。因為我們寫古典詩,我們年級的兩份詩刊編輯都跟我們約稿,雖然他們覺得我們這樣寫詩像是遺老,可是他們也懂得要百花齊放,他們都在詩刊上開了個欄目,一個叫“古韻”,一個叫“雅語”。由于沒有人寫古典詩,我們反倒物以稀為貴,胡謅出來的句子倒成了搶手貨。于是我們成天吟哦,寫出了一首又一首的方塊詩。畢業(yè)時,我和老馬本來有把這些詩歌收集起來,印一冊的想法,可是分配的不如意使我們忘記了這個念頭。后來我們都做鳥獸散了,那些詩詞大概連全尸都找不著了。

我撿起這本紙張發(fā)黃的詩刊,在燈下翻起來。書頁里邊充斥著灰塵,翻動的時候我感到粉塵撲到自己的臉上,我打了幾個噴嚏。這本刊物是誰送我的我也不知道,我那會兒大概根本就沒看過。很奇怪的是我在其中一頁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詩:

當年城南,經(jīng)崔護題句,桃花人面。

如今柴扉,青衣玉人回還。

素裙紅裳倩影,西子小妹展俏顏。

春晚綠肥紅瘦,獨放一枝墻邊。

紅粉,最解詩箋:

幾多細沉吟,纖手擊案;

曾經(jīng)滄海,看它云開云散。

不肯嫁與塵俗,只當是孤鴻翩翩。

漫將天地讀過,不管山高路遠。

我現(xiàn)在對我那會兒寫的詩詞也沒怎么在意。我現(xiàn)在很少去讀什么詩歌了,在煙寺,這個廢園里我每天晚上都能感覺到無窮的哀怨的詩歌,那是用不著文辭來寫的。我一個獨自奕棋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那會兒我很可能寫過許多這樣的詩詞,現(xiàn)在卻一首也記不得了。我之所以把這首詩詞抄在這里,是因為當時我在那本詩刊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情書。情書顯然是我自己寫的,很認真,從字跡上看是這樣。我把這封沒有發(fā)出的情書又讀了一遍,這是在四年以后,在長滿荒草漂滿月光的煙寺,我百無聊賴地讀自己從前寫的一封情書。

情書是寫給一個跟我同年級的女生M的。在這個寂靜的秋夜想到女生M是很有意思的。我一想到女生M就想到一些古書,比如《聊齋》那一類。M長得高挑美麗,給人一種清麗和雅致的感覺,現(xiàn)在我看著自己在從前的幾頁潔白的紙上傾訴對女生M的愛情時,就自然地把她跟那些古書中的狐鬼花妖聯(lián)系起來了。在那些書籍中,那些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中,那些狐仙花精個個都善解人意。這樣的想象跟我現(xiàn)在所住的煙寺很自然的聯(lián)系起來了,不是我玄想那些神奇的故事,而是我被我自己的情書感動了。我立刻去翻我箱子,毫不費力,我從那里找到那本精致的畢業(yè)紀念冊。我從那里找到了M的照片和留言,還有地址,這是最重要的。照片上,M專門為照畢業(yè)照化了精心的淡妝,那一頁上漂滿了她盈盈的笑意,我覺得自己像是被這月光似的笑意照亮了。

我開始在燈下寫另一封情書,我被自己塵封了五年的愛情感動了。我準備把這封五年以后的情書跟那封五年以前的情書一塊兒寄給M。在我的記憶中,我曾經(jīng)被自己的愛情折磨過,有段時間幾乎要發(fā)狂,我的朋友馬迅還為此嘲笑過我。后來我寫了這封情書,但是卻沒發(fā)出去。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使我的愛情故事中斷了。我在這封新的情書中對M說到:是命運,它打斷了我的愛情,又還給了我塵封已久的美好心境;我想這兩封穿越時光斷層的情書能夠互相輝映,發(fā)出奇異的光芒,照亮我晦暗的胸膛。寫完了這些,我又重新把這兩封情書讀了一遍,覺得自己被加倍地感動了。

第二天,我把這封信連同那本發(fā)黃的詩刊寄給了M——那首詩詞,肯定也是為M寫的,我也寄給了她。我用一種渴望的心情等著遠方的來信。我吹著口哨回到煙寺。我的房東提著一張巨大的木板在我門口等著我回來。是張棋盤,棋子被他噼哩啪啦從一只口袋里倒出來,個個都像車轱轆。這是副很大氣的象棋,它使我有了跟人下一盤的欲望。我的心情也不錯,我想下棋。下棋對我來說是件很輕松的事,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樣費腦筋。

房東的棋走得不錯,但算不上是我的對手,我不露聲色地裝了許多次糊涂。我們倆都邊抽煙邊走棋,男人又讓他的女兒給我們端來兩杯茶。我感覺心情很好,讓人贏棋本來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們下得很慢,我開始跟房東閑聊。我說,這煙寺怎么沒有廟?男人說,有的,文革時就毀掉了。我說,煙寺好像很古老。男人說,是很古老。男人接下來告訴我的事讓我大瞪眼睛。他說,我父親就是這煙寺里的最后一個和尚。

我說,他還俗了?沒等他回答,我又自己回答了,肯定是要還俗的。男人跟我說得投緣,就說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他的父親是廟里和尚,戰(zhàn)爭年代有一所學校遷到煙寺來,他母親就是那學校里的女學生。后來這女學生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和尚,和尚就娶了女學生還了俗。我想他的父親肯定是位了不起的人,那時的女學生都是個個傾向進步的,這個女學生情愿不革命也要追求愛情,真真是不容易。

我說,你父親是個高人。男人說,我父親是有點兒名氣,他是我們這里第一個留洋的學生,后來不知怎么就出了家,來煙寺里當了和尚——他要是不出家的話,現(xiàn)在起碼也是個大學教授。我說,那娶了你母親之后呢?男人說,就這樣,還住在煙寺。煙寺自從改成了學校,就沒有和尚了,我父親就給學校做校工。我說,他可以當先生的。男人說,他不當。我問,那他不下棋了?男人說,人太老了,大概不喜歡這些事了吧;以往經(jīng)常和我母親下棋呢。我說,你母親也會下棋???他們真是一對恩愛夫妻。男人說,嗯,他們現(xiàn)在住在城南老街上,都很老了……這副棋是我父親母親很喜歡玩的。我看看棋,似乎真有些不同凡響,沒看出所以然,就說,真不容易。最后,男人說,你心里有事,你沒好好下棋。我臉紅了,我有些愧疚,沒說什么。我應該向他道歉的,想著他的父親和母親,我不敢再小瞧他了。男人說,有空到我們家坐,你的棋下得好,我還想跟你下。我說,一定,一定。endprint

我一直想象那兩個老人和他們奇特的愛情,我想里邊會有個好故事的??上覜]有機會去見一見他們,就算見了,他們太老,也不會和我說什么的吧;除了羨慕,我什么也想象不出來。我覺得煙寺里的每一莖荒草,似乎都閃爍著他們的目光。我回到屋子里,坐在桌子前遐想。我掛念著我那封寄出去的信。

我每天都期望有奇跡發(fā)生。我回想起大學時和好友馬迅一起去找棋攤的情景,我很遺憾自己錯過了那一次奇遇。我希望碰上高人,希望愛情像一縷微風那樣降臨??墒沁@一切似乎都與我無緣。我在期待中慢慢變得和先前那樣沮喪了。

寄給M的信始終沒有回音,看來那本大學里的詩刊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手中了。很奇怪,大學里我曾經(jīng)得到過很多這樣的詩刊,現(xiàn)在因為把那本寄給M了,我連一本也找不到了。我要想再讀到大學里的詩刊,看來也不可能了。M逐漸被我淡忘了,后來我搬出了煙寺,在小城里最熱鬧的十字街口找了一間房子,我把我的象棋給弄丟了。吉他呢,我送給了房東家的孩子?,F(xiàn)在,大學畢業(yè)紀念冊被我壓進了箱底,我忘記了大學。就這樣,只有在填各種履歷表的時候,我才想起那所大學,想到自己也是在大學里呆過的人。

月光曲

四個人約好在西關外柳林村口匯合,他們從那里步行五里路到城西下馬渡口,那里有一條小渡船渡他們過河,過了河他們還得走五十里山路,才能到有公路的地方,從那里坐汽車可以到西安;到了西安,會有人帶他們去延安。

舒貞腦子里牢記了這個行程,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站點,對她來說都十分重要,離開——到達,告別——迎接,過去——未來……這樣一組組的詞匯在腦子里發(fā)出聲響,就像沙漠中的旅人頭腦中響起的駝鈴聲,聲音清脆,節(jié)奏鮮明。

柳林村是離城最近的一座村莊,村莊外有一大片綠云般的柳樹林,樹林像是繡在一個漂亮的河灣上,野馬河在柳樹林那里劃出一道弧形,形成了個漂亮的河灣——這個河灣像一汪明亮的眼眸,那片柳樹林就像一道濃密的秀眉。春天里舒貞還和同學一塊去踏青,對于這伙年輕女孩來說,這柳樹林、這河灣,都像是春天寫下的詩,充滿了生機和希望,也洋溢著青春的熱情。

下馬渡是野馬河邊的一個有名的渡口,也是她們常去的地方,教美術的老師帶她們去寫生,美術老師學習過西畫,有些新式教育思想,春秋季節(jié),喜歡帶她們去鄉(xiāng)野,在下馬渡口觀察放牛的老人、往來過渡的人、撐船的艄公,為那些在菜地里摘豆角的村婦畫素描畫。

至于再遠的,就只能在舒貞的想象中了……更遠更新奇的想象是西安,是延安。有幾個年輕教師私下里跟她們說起延安,經(jīng)常是眉飛色舞,帶著幾份神秘,讓她們心中充滿憧憬,就像童話中的小女孩憧憬那些長滿奇花異草的原野。

舒貞是比較勤快守時的,早晨五點鐘她準時起床,收拾好東西,打了個小包裹,就悄悄出了門。包裹里有一套簡單的換洗衣服,兩套小內衣——其中一個小肚兜里邊裹著二十幾個銀元,是悄悄從母親的小箱子里偷出來的。帶著這個小包裹,她溜出門,到不遠處會館巷的街口等著楊蓮。三個女孩中她和楊蓮住的最近,就相約一起趕往柳林村那里。她站在街角的糕點鋪的屋檐下,等楊蓮過來。糕點鋪的鋪板門面緊緊關著,門縫中漏出幾絲光,里邊有響聲,大概賣糕點的早早在忙碌著了。

躲在人屋檐下,舒貞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等了楊蓮好久。楊蓮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沖動型的,幾個女孩中她對去延安的態(tài)度最堅決,正是她的熱情感染著舒貞和另外一個叫肖立筠的女孩子,三個人下定了決心跟著那個叫秦艮的年輕教師,一起去投奔延安,去到那明亮的天空下,迎接新的生活。

楊蓮幾乎啥也沒拿,直接把一個小包袱裹在腰上,她告訴舒貞,自己就帶了一件襯衣和一雙襪子。她把包袱這么纏在腰間,像個走江湖的人。舒貞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楊蓮的樣子,感覺好玩,撲哧一聲笑出來。

“笑啥哩,咱趕緊走,去遲了他們會著急的?!睏钌復屏艘话咽尕懀尕憶]注意,身子碰在糕點鋪的門上,里邊有人喊了一聲:哪個?

她倆趕緊跑開了,一邊跑一邊還在笑,到了西門口,倆人跑得有些急,站在那里大喘氣。這個時候,舒貞才突然想起,忘了帶一件東西。她趕忙對楊蓮說:你先往柳林村那兒走吧,我要回去取個東西。

“回家去取嗎?”楊蓮問,“啥東西啊,不重要就算了?!?/p>

“我要回去取,一定要,你先去吧,我跑回去,趕得上你們的?!笔尕憶]等楊蓮反應過來,就沿著黑乎乎的城墻邊,往城北跑。聽得楊蓮在身后邊喊叫:“舒貞,你慢點啊,我陪你一起去取東西啊……”

舒貞跑得很快,楊蓮大概也沒趕上來,轉眼間就沒有了楊蓮的聲音。城墻根下一簇簇的草,還有些雜樹,都影影綽綽地從舒貞眼前劃過去。

她必須回去取那樣東西。手里提著小包袱跑起來很不方便,她干脆把小包袱掛在肩上,大步往城北跑。她要取的東西不在家里,在學校,在宿舍里的床鋪下壓著:只是一個小本子。

學校在城北,名叫煙寺。自然了,煙寺是一座寺廟。

在十年前,抗戰(zhàn)開始時,從西安遷來的省立女子師范學校,臨時占用了這座寺廟做了校園,從此這座寺廟里邊少了鐘磬之聲,多了朗朗書聲。女師在這里只辦了一年半,就遷到別處去了,本地就有人商議,還在這里辦一所師范學校,有些女師的教師和畢業(yè)的學生自愿留在這里當了教師。舒貞就是在前一年進入這所學校的。在這樣一個小縣里,女孩子上學,還是比較少的。

舒貞偷偷摸回宿舍,正是放假期間,學校里空無一人,兩排高大濃密的柏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矗立。走過青石板路,青石小橋,舒貞放輕腳步,圍墻邊的草叢里蟲兒唧唧鳴叫,一些早醒的鳥兒在大柏樹枝椏間活動,發(fā)出撲啦啦的聲音。

宿舍是過去為僧人修建的住所,幾個人一小間。舒貞悄悄扒拉開窗子,跳進宿舍,摸到自己的床邊,從棕墊子下邊摸出那個本子,塞進包袱里。這才喘出了一口大氣。這時候她看到月光從打開的窗子照進來,灑在鋪地的大磚上,亮花花的,仿佛能看清楚磚上雕刻的花紋。

宿舍外邊的空場上,有一顆老邁粗大的柏樹,舒貞她們三四個女孩子手拉著手,才能合抱住這棵大柏樹的樹干。柏樹下邊是一個小亭子,里邊有一口大鐘。自打進到這個學校,舒貞也沒聽過這口鐘被敲響過。本地人都知道“煙寺晨鐘”,是本縣有名的“八景”中的一景。endprint

舒貞踏著月光走到大柏樹下,那口鐘在亭子里寂寂無聲,仿佛時間沒到黎明,還停留在午夜。連晨鐘也這么安靜,這讓舒貞在一瞬間忘記了時間。

有只鳥突然在柏樹黑乎乎的枝葉間叫了一聲,這叫聲在異常安靜的清晨,十分響亮,甚至有些刺耳,讓舒貞從片刻的愣怔間回過神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要去柳林村追趕楊蓮他們的事兒。她拔腿就跑,往學校外邊跑。

快到校門口,她腳下絆住一個什么東西,摔在地上。包袱里邊也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她顧不得屁股摔疼,趕忙把包袱里掉出的東西撿起來,原來是那個沉甸甸的小肚兜,里邊裹著十幾個銀元。她把東西塞進包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撞在一只水桶上。水桶倒在一邊,水流了一地,反射著絲絲的月光。

水桶放在青石橋邊,一個人從橋邊過來,他看到還沒從地上爬起來的舒貞,趕忙過來扶。

舒貞坐在地上,這才感覺小腿被那只水桶碰疼了。

那人扶起舒貞,瞅著舒貞狼狽的樣子,半天才認出來:“這么早到學校來了啊,是李舒貞呀,摔著沒啊?”

舒貞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把包袱往背后藏。她想著打個招呼,趕緊出學校,去趕楊蓮他們??墒遣粻帤獾哪_,這時候突然發(fā)出一陣鉆心的疼。不是小腿,是腳踝。

“沒摔著,沒摔著,您這么早打水啊,高師傅?”舒貞疼得悄悄咬著牙吸著氣,和他打著招呼,一邊開步,準備繼續(xù)出校門,“我來宿舍取個本子呢?!?/p>

那人把倒在地上的桶提起來,放在青石橋邊。他盯著舒貞,像是在觀察一個才在學步的小女孩:果然,舒貞一瘸一拐走了沒幾步,腳上的疼讓她止住了步,她試著單腿站立,把那只受傷的腳提起來,抖了抖,疼痛并沒有減輕,反而讓她悄悄地咬了咬牙。

那人過來扶舒貞:“腳傷了吧,慢點啊,慢點。”說著她扶著舒貞走回來幾步,他們坐在青石小橋的橋墩上。

“先不動啊,先不動。”那人讓舒貞坐在橋墩上,“很疼吧,歇會兒看看,還疼不疼——你不著急回去吧?”

舒貞心里急得很,她耳邊仿佛有一根鐘表的秒針在跳:咯嗒,咯嗒,咯嗒……越來越急,這讓她腳踝的疼痛仿佛更加重了些,如果不是當著一個男人的面,她都快叫出聲了。

有一條水渠從煙寺橫穿過去,這條水渠四季不斷流,干脆有人就在水里養(yǎng)了些荷花、睡蓮、荸薺之類的水生植物。現(xiàn)在倆人都沒說話,那人站在橋邊,陪著舒貞歇著,看橋下的水渠。

舒貞稍微緩了緩,感覺腳踝的痛感減輕了些,想要和那人說兩句話,好趕緊出學校去趕楊蓮他們。但那人好像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是看著橋下的水渠。舒貞不由自主地也隨著他去看水渠。

她看到了一輪清明的月亮在水里,這輪明月不像是漂浮在水里的,而像是一只被水包裹著的晶瑩的玉盤。四周有些小小的睡蓮,像是雕刻的花紋。這時候似乎水底有魚兒游動,把這幅寧靜的畫面攪碎了,月光像是融化在水中,變成了絲絲縷縷,幻化成了一團團泛光的暈。

倆人仿佛都被這水中的月光迷住了,誰也沒說話,連呼吸也聽不到。舒貞從來沒有這么安靜地看過水中的月亮,旁邊這個男人,也像是沉入了這謎一般的水中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柏樹上邊一陣撲騰,一些早起的鳥兒開始活動起來,舒貞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她下意識地看看天,天上已經(jīng)有些許亮色,一些發(fā)光的云彩掩住了月亮的眩光,天上的月亮仿佛慢慢在融入黎明中。

“高師傅,”舒貞叫了一聲,“我回去了?!?/p>

她起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腳踝上的疼痛并沒有消失,一旦她起步,那疼痛仿佛也被喚醒。

那人轉過身來看舒貞,他攙著舒貞站起來,往前走一步,舒貞站立不穩(wěn),幾乎倒在他身上。

“不行,肯定是腳頸瘀傷了?!彼皇謹v著舒貞,一手提著桶,把舒貞扶到不遠處他的房子里。讓舒貞坐在椅子上,他倒來熱水,讓舒貞脫了襪子,把腳放進盆里。舒貞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站在窗前,背過身去。舒貞這才脫下襪子,把光腳放進熱水里,溫熱的水一浸,腳踝一陣疼,但是接著,舒貞感覺到舒服,受傷的腳被溫暖柔軟的水包裹著,疼痛的節(jié)奏仿佛緩慢了些。

“你先用熱水泡泡腳,好好揉揉,我再去打水?!毕胫鴦倓偙蛔约好ё驳嘏龇乃埃尕懬那男α?。那人提著那只水桶,出了門。舒貞這才把自己那只嬌氣的腳提出水看:腳踝瘀傷了,腫了一個包。

楊蓮他們是沒法去追趕了。舒貞坐在這間小屋子里,對著自己腫了一個包的腳,一陣失落感涌上心頭,讓她忍不住想要流淚。

這會兒他們可能已經(jīng)走在山路上了,一邊看著清晨的山色,一邊朝著公路飛奔。后天這個時候,他們興許已經(jīng)到了西安,再過上五六天,他們大概就到了延安?!敖夥艆^(qū)的天,是明亮的天——”舒貞心里響起了那些悄悄聽來的歌聲。沒有了同路人,舒貞是不能想象到延安去的,也許這輩子自己再也到不了延安了。舒貞的心里飛出一只鳥,飛過柳林村,飛到下馬渡,飛過野馬河,飛過茫茫山巒,飛上了奔馳的汽車……但是,哐當一聲,鳥兒跌了下來,落到地上,疼痛地扭動著受傷的翅膀……

為了打發(fā)胸膛里錐心的失落和惆悵,舒貞一邊在溫水里揉著自己受傷的腳踝,一邊看這間屋子。屋子里邊很簡單,就一張床,床上鋪著干凈的床單,整齊地放著被枕。小小的木格窗,窗邊放著一張方桌。桌子上有茶杯,有筆硯。像個讀書人的書房,又像小旅館的客房。桌邊放著一個竹編小書廚,書架上放著一些書,舒貞不能站起來去翻看那些書,只能心里猜想,那可能是些什么書。

一塊木板棋盤放在舒貞身邊,舒貞無聊地數(shù)著棋盤上的格子。棋盤很大,像一張小飯桌。棋格棋路畫得清晰,楚河漢界寫的分明。舒貞小時候跟父親下過幾天棋,象棋圍棋都會幾手,看到棋盤就想這位高師傅大概十分喜歡下棋。

棋子裝在一只木箱子里,就放在棋盤下邊。舒貞好奇,就打開了這只小木箱,棋子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里,真漂亮,舒貞不由自主伸手拿起一個棋子來看,是個“相”。棋子打磨得光滑圓潤,抓在手里,仿佛觸及溫潤的木頭。endprint

那位高師傅提著滿滿一桶水進門的時候,舒貞正在觀賞這只棋子。棋子是什么樹木做的,舒貞不知道,但好像能嗅到一絲絲的木香,是那種清鮮的木頭氣息。上邊的字兒是用魏碑書寫的,刻成了陰文,雖然沒有涂抹顏料,但能看清。

舒貞好奇,沒有涂顏色的棋子,如何分紅方黑方呢?

他放下水桶,問舒貞:“你腳好些了嗎?”

舒貞覺得未經(jīng)主人許可翻人家的東西,很不禮貌,有些不好意思,要把棋子往箱子里放。

“會嗎?”他注意到舒貞在賞玩木頭棋子。

舒貞點頭:“會點兒?!?/p>

“腳還疼嗎?”他一邊問舒貞,一邊給舒貞拿來一條干凈的白洋布帕子,讓舒貞擦腳。舒貞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把光腳拿出盆子。他好像明白舒貞的心意,把白洋布帕子遞給舒貞,就走出門,給小灶上的鍋里加水。

舒貞飛快地擦干凈腳,穿好鞋襪,然后站起來,端起木盆,要去倒洗腳水。腳踝上的疼痛經(jīng)過熱水浸泡,減弱了許多,他走進來,接過舒貞手里的盆子:“你坐著,你坐著哈,我去倒。”

舒貞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把板凳放好,把那只擦腳的布帕子搭上門后的繩子,門后有個拖把,她趕忙拿過來拖干凈地上的水漬。地面是大方磚鋪的,跟舒貞宿舍里一樣,看來這也是從前僧人的住房。

那人倒了水把盆子放在門外,這才進來:“你坐啊,我給你泡茶?!睆闹窬帟鴻坏牡讓幽贸鲆恢徊枞~罐,又拿出一只青瓷小蓋碗。他給舒貞泡茶。舒貞半倚著墻站著,想去看他書櫥里邊的書。

“你隨便看?!彼谛》阶郎戏藕貌柰?,放在舒貞這邊,也給自己泡了一碗,然后自己坐在靠門的椅子上。

他這么說,舒貞反倒不好意思看了。于是坐下來,端起了茶碗。茶碗有小孩拳頭大,秀氣好看,青花瓷面,端在手上,帶給舒貞一種穩(wěn)重滑潤的手感。他端起自己那碗,放在嘴邊,嗅了嗅,喝了一口,然后抬頭招呼舒貞:“請喝茶?!?/p>

舒貞也輕輕嗅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茶很好,雖然已是秋天,卻帶給人一種春天的草木清香。

喝第二口茶的時候,舒貞心里一直壓著的那個感覺又冒了出來:對這個男人的一種神秘感。

依舒貞對他的了解,僅僅限于他只是學校的一名校工,也就是做些雜役,打理打理花草,修一修課桌椅,有時候幫著采買東西。總之,像所有的雜工一樣,哪兒有需要他就在哪兒。他姓高,舒貞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學校里的教師和學生都把他叫高師傅。

他們這么慢慢地喝著茶,也沒多說話,好像把時間留給了這些茶水和茶葉,讓它們在一起互相融化,然后散發(fā)出縷縷清香。

帶著一絲絲好奇和猜測,享受著漂亮的茶碗和清鮮的茶香,舒貞忘卻了腳踝的疼痛,也把時間給忘了。舒貞心里有些緊張,但他并沒有追問舒貞挎著小包袱到底來學校取什么東西,還是準備干啥。

快到中午的時候,舒貞從這個房子里走出來,依然挎著小包袱,腳踝有點兒疼,但勉強可以開步走路。高師傅要送她回去,被她拒絕了,他站在煙寺的大門口,看著舒貞走過校門口的那座石橋,穿過那片長滿雜草和小樹的田地,往城里走。

家里有些亂。舒貞的父親正坐在天井邊的搖椅上發(fā)火,雖然發(fā)火,他還是沒舍得扔掉他那個接骨木打磨的拐杖,只是把拐杖頭在青磚地面上戳得噠噠響。舒貞的媽媽和一位奶媽去街上找舒貞,另外兩個常年在家里干活兒的長工,也被派到幾家親戚家去找舒貞。事情是媽媽發(fā)現(xiàn)的,媽媽發(fā)現(xiàn)舒貞的兩套衣服、還有內衣都不見了;同時也發(fā)現(xiàn)小箱子里少了的銀元。舒貞不是那種很野的女孩,會去哪兒,難道跟人私奔了?這種事,媽媽想也不敢想的。

沒想到舒貞自己回來了。父親把拐杖揚在半空,沒戳下去,外邊去找舒貞的人都還沒回來。

舒貞隱瞞了出走的事兒。只是說去學校取東西,準備和幾個同學去鄉(xiāng)下一個鎮(zhèn)子趕集。舒貞算是個乖女孩,對于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父母都似乎相信了。小縣城里的年輕人心野,想往外邊跑,但那是男孩子的事兒,女孩子不興這么干的。他們絕對不能想象舒貞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往延安去。

家里有兩個兒子,舒貞的兩個哥哥,早跑出去了。很讓老父親不可理喻的是,兩個兒子,一個跑到了黃埔軍校,成了國軍軍官;一個則跟人跑到了延安,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兒。

舒貞對兩個哥哥都很敬佩。她之所以答應和楊蓮他們一起去延安,也多半跟那個傳說到了延安的二哥有點關系。

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不可能了,舒貞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撫著隱隱作疼的腳踝,不由得流下了眼淚:失落,失望,夾雜著濃厚的傷感,一起涌上心頭。她真想放聲大哭,但又怕驚動了父母。

舒貞的父親算是城里有名的紳士,他們家被稱為李家大院,在城里也算數(shù)得上的家門。兩個哥哥的事兒,在城里盡人皆知,畢竟有一個當國軍軍官的大哥撐著門面,誰也不能小瞧的。舒貞不想在這么個小縣城里呆下去,多半跟那兩個野天野地的哥哥有關系……但是她現(xiàn)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了。

到了秋天,舒貞坐在煙寺的教室里,學校里都傳說有個年輕老師帶著幾個學生出走了,據(jù)說是到延安去了。有人追查這件事,舒貞裝作一無所知。這年她十七歲,再過一年,她就畢業(yè)了,她畢業(yè)后還會在這所學校當老師嗎?那會是怎樣一種生活呢?舒貞撫摸著毛邊紙印刷的課本,望著窗外那顆開得正熱鬧的紫薇樹,不由神思漫漶,一時間無法集中精力學習功課了。

好多年以后,我聽說舒貞的故事,很好奇那個小本子,想著當時舒貞為了回去取一個小本子,耽誤了去延安的事兒。就不由想追問:那是個怎樣的小本子呢,竟然改變了舒貞的命運?

這時候舒貞已經(jīng)是年過古稀的老太太了,她笑了笑,然后告訴我一件事,頓時讓我目瞪口呆。她說,那其實是她收集抄寫的一本花譜,她給這個小本子起了個名字,叫《群芳譜》。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話,我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那是一位老太太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流露出一絲天真,一絲稚拙,有人說老小老小,這個時候我真是覺得老人就像孩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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