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林

秋菊奶死得不是時候，大年三十發(fā)喪登山。

秋菊奶是年二十八咽氣的。咽氣時，只有大女兒和一個傻兒子在身旁。

秋菊奶生有四兒兩女，二兒子天生智障，大女兒在農(nóng)村，其余的在外地從政的從政，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

有次，秋菊奶請人算命，算命先生說她只有一個兒子送終，氣得秋菊奶將算命先生罵了個狗血淋頭。算命先生只得忍氣吞聲地解釋，不是兒子們先他而去，恐怕那時不在身邊。

秋菊奶死不瞑目，眼睛一直睜著。

當晚，大兒子帶著媳婦和兒女從省城趕回，哭喊著媽媽，秋菊奶還是睜著眼。

第二天，小女兒從上海趕回，昏倒在母親床邊，秋菊奶依然睜著眼。

三兒子帶著家眷從深圳趕回，跪在母親面前，又是哭又是磕頭，秋菊奶眼睛閃都沒閃。

四兒子從貴州趕回，夜幕已降臨，伏在母親身上泣不成聲，秋菊奶繼續(xù)睜著眼。

大女兒家就在鄰村，從小就是秋菊奶的“貼肉掛”，安慰母親，媽，所有膝下兒孫到齊了，你懸著的心也該放下了，合上眼睛吧！大女兒邊說，邊按摸著母親的眼皮，秋菊奶不為所動。

定在寅時入殮，時間越來越接近?？汕锞漳叹褪菦]閉上眼，這可急壞了所有在場的人?？偛荒芸粗郾牨牭剡M入棺材吧！

大兒子跪著說，媽，是不是擔心二弟以后受苦，我們兄弟姊妹一定照看好他，您老安心地去唄。秋菊奶眼皮沒動。

二兒子傻乎乎地說，媽，你放心吧，哥哥弟弟妹妹都疼我，每年給我好多錢，我不要媽操心……秋菊奶眼皮還是沒動。

大女兒抱著母親，媽，兄弟姊妹在外邊多，你是不是擔心沒人給你上墳，我保證逢年過節(jié)，每次都按時去給您老燒紙供奉。秋菊奶眼皮依然沒動。

三兒子繼續(xù)揣摸母親的心理，媽，您老是不是怕您走后，家里的土地家產(chǎn)守不住，您盡管放心，有我們在，誰都欺負不到我們家！秋菊奶眼皮照樣沒動。

秋菊奶的村莊就在縣城郊區(qū)。隨著城鎮(zhèn)化建設(shè)，說不準哪一片土地眨眼間就會變成金疙瘩。

四兒子、小女兒和大家紛紛從各個角度、各個方面安撫秋菊奶。秋菊奶就是閉不上眼。

已到丑時，時間越來越緊。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鄰居大毛奶這時擠到秋菊奶床前，大妹子啊，每年端午、中秋、過年，你看見我們?nèi)胰她R刷刷在一起吃飯，就眼睛發(fā)綠，常常站在門口一望就是個把時辰。今日你的兒女們都到齊了，是不是想讓他們陪你吃個團圓飯啊？

大毛奶的子女都沒走出山村，逢年過節(jié)都回家團圓。

沒想到，大毛奶這話一說完，秋菊奶的眼皮就動了動，合上了一半。

子女們這才意識到，全家人差不多有十幾年沒陪母親吃個團圓飯了。年年逢年過節(jié)，大家各自忙碌，各自東西，總是人齊腳不齊的。有的兩三年都沒回過家了。

快去給他們準備團圓飯啊！正當秋菊奶的子女們深深陷入愧疚和自責中時，大毛奶沖著他們發(fā)話了。

很快，秋菊奶的床前床后、床左床右，圍擺了四張桌。狹窄的地方，擺的是家人平常吃飯的那種小桌，也有大桌。

沒多久，酒菜也上來了。秋菊奶的兒女子孫們，將四桌圍得滿滿的。秋菊奶床邊點著油燈香火的小桌上，特地擺了一副碗筷和魚、肉、蛋等五六樣菜肴，還斟了兩杯茅臺酒。

秋菊奶兒女子孫們齊聲喊，媽媽或奶奶，兒孫們不孝，今天陪您吃飯來了，您老一路走好！并頻頻向秋菊奶敬酒。

忽然油燈撲閃一亮，火花飄落時，秋菊奶的雙眼閉上了。閉得是那么滿足、安然和恬靜。

在場的人吁了一口氣，眼角上噙含著淚花，有不少人嗚咽起來。

每年大年三十，是農(nóng)村吃年飯的時候，也是合家熱熱鬧鬧團圓的時候。

雖是深夜，時間卻已跨過大年三十的門檻，秋菊奶如愿地享受了這一切。然后，安詳?shù)卦谡鷷r躺進了漆得很紅的“千年屋”里。

沒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