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

中國過去罵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下蛋的母雞。即使在現代，地里的莊稼秋收時沒見果實，也都只怪土地不肥沃，從不見懷疑種子的優(yōu)劣。最可怕是，很多時候“土地”也對此深信不疑，自慚形穢地在幾座大山的壓迫下茍且，甚至親自參與摧毀自己的人生。

記憶最深的是一對二婚夫婦，男方有過一個女孩，離婚后孩子判給了他，后嫁過來的老婆花花，一直不能生育?；ɑㄊ莻€要強的女子，她將心一橫，將一切放下，走南闖北遍尋天下名醫(yī)，說什么也要把自己的病治好，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傳宗接代。

花花的漫長檢查之路

先要檢查排卵，測量基礎體溫。花花超級聽話，別看學歷不高，但是領悟力強，配合也好，一只普通水銀體溫計，洗干凈了擦干，放在床頭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天清晨醒來，不開燈、不說話、不下地、不上廁所，拿過體溫計塞在舌頭下面，閉嚴嘴巴，等待5分鐘，然后開燈記錄體溫，堅持三個月。結論：基礎體溫雙相，有排卵，高溫期14天，黃體功能良好。

接著是看輸卵管是否通暢?；ɑ]那么幸運，她沒有在一次小小的輸卵管通液術后奇跡般的懷孕?？赡苁巧车烙袧撛诟腥荆蛘邿o菌原則不嚴格，或者她自身抵抗力下降，總之，通液以后，她小肚子劇痛，高燒不退，被醫(yī)生診斷急性盆腔炎?；ɑㄇ昂笞×藘蓚€禮拜的院，每天從早到晚輸液，三代頭孢抗生素都用上，才消了炎，退了熱。

這使本就艱難的懷孕之路更加前途未卜了。上次做通液的時候，醫(yī)生還說輸卵管通暢，這次盆腔一發(fā)炎，誰知道輸卵管還通不通了呢。休養(yǎng)了幾個月，懷孕問題又繼續(xù)回到議事日程上。因為上次的不愉快經歷，花花決定換一家醫(yī)院。

這家醫(yī)院也是從頭到尾審問一遍病史，認為花花確實有不孕癥問題，提到輸卵管通不通的問題，醫(yī)生和花花討論后，決定給她做子宮輸卵管造影。

造影除了能更加準確地判斷兩個輸卵管是不是通暢外，還能看到輸卵管的形態(tài)、具體堵塞的部位，進而幫助醫(yī)生判斷，這種堵塞是不是手術能夠解決的問題。更大的優(yōu)點在于檢查結果的客觀性，有X光片留存，每個醫(yī)生都可以拿過來進行分析和判斷。不像通液，由哪個醫(yī)生做，就由哪個醫(yī)生說了算，結論往往過于主觀。

造影的缺點之一是碘油可能引起過敏反應，而且整個過程中，醫(yī)生和病人都要同時接受放射線輻射。醫(yī)生一邊盯著X光顯示屏，一邊說，兩側輸卵管也是通的，24小時后再拍一次片子，如果盆腔里有碘油從輸卵管流出來，更加證明輸卵管是通的。這結果聽著不錯，花花微微一笑，接著，就過敏了，先是咳嗽，嘴角發(fā)麻，喘不上氣來，之后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哮鳴，幸虧放射科和急診搶救室離得近，花花才撿回一條命。

花花經歷了一次過敏性休克，她男人退縮了，說咱就這樣吧，先別生了，先養(yǎng)著帶過來的這個女孩，其他的以后再說?；ɑㄒ餐?，畢竟是鬼門關走過一次的人，誰不怕死呀。

過了幾個月，好了傷疤忘了疼，花花覺得這男人對自己太好，真該給他生一個孩子，才對得起他。而且，雖然嫁的是一個二婚男人，可自己畢竟是初婚，總養(yǎng)著別人的孩子也不是回事兒，怎么也要親自當一回媽，體驗一下孕育和生產的幸福感。她年輕，不甘心啊。

性生活正常，測基礎體溫有排卵，輸卵管是通暢的，自己月經規(guī)律，年紀也不大，怎么就懷不上孕呢？花花這回請了長假，到省會城市著名的三甲醫(yī)院檢查。照樣是從頭到腳的一通盤問，醫(yī)生看了她的基礎體溫圖，看了她的通液報告，看了她的造影片子，都沒問題。于是問她，你男人檢查過嗎？她說，我男人沒問題，都正常，而且他和原來的老婆生過一個健康的女兒。

下一步，對于原因不明的不孕癥，就只能進行宮腔鏡和腹腔鏡檢查。

腹腔鏡手術的第一步是制造人工氣腹，先在肚臍上切一個小口，將氣腹針扎到肚子里，接上進氣管，利用二氧化碳氣體將病人的肚子充得鼓鼓的，為醫(yī)生的手術操作制造充分有效的空間。打完氣腹后，要用一個1厘米粗的套管針穿刺臍部，目的是放入光源，將暗黑的腹腔和盆腔照亮，讓醫(yī)生能看清肚子里的情況。

在光源照亮腹腔之前，醫(yī)生的兩次穿刺都是盲目的，完全看不見，憑借的是臨床經驗和手感。就在第二步穿刺套管針的時候，花花的醫(yī)生犯了致命錯誤?；ɑㄊ?，只有80斤，對于手術醫(yī)生來說，過胖和過瘦的病人都是高度危險的。太胖的肚皮半天扎不透，或者醫(yī)生以為扎透了，開始充氣，結果氣都充到肚皮里去了，導致皮下氣腫。太瘦的肚皮更可怕，病人平躺下去，你甚至可以看到腹主動脈在肚皮下跳動，經驗不足或者過于魯莽的醫(yī)生，一扎下去就扎穿了重要臟器。花花的髂動脈就被套管針扎破一個口子，放進光源時，手術醫(yī)生和麻醉大夫都嚇傻了，血流沖著光源迎面而來，顯示腹腔情況的電視屏幕上一片血紅，就像有人拿著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沖著玻璃窗噴水，不同的是，噴出來的都是鮮紅的動脈血。沒有選擇，立即開腹，修補血管，否則一個瘦小女人的一腔熱血，很快就噴完了。

好在婦產科醫(yī)生決斷正確，迅速開腹，幸虧大型三甲醫(yī)院有血管外科醫(yī)生可以隨叫隨到，上臺協助手術，才有驚無險，不僅縫合了血管，止住了致命性出血，婦科醫(yī)生還在病人穩(wěn)定后全面探查了盆腔。只是，花花肚皮上留下的不是最初預想的幾個鑰匙孔大小的印，而是一條爬在下腹正中縱行的蜈蚣腳。

我曾命令一對夫妻：你們今天要過一次性生活

幾個月后，花花恢復了往日的體力，也就恢復了往日的心思，還是想著要孩子。給她做手術的醫(yī)生說，盆腔里里外外都好，子宮里里外外一點問題都沒有，下一步只能做試管嬰兒了?；ɑㄖ涝嚬軏雰菏亲约鹤詈蟮南Ｍ?，于是，收拾家中積蓄，準備來北京，孤注一擲。

花花和愛人住在協和對面胡同地下室的小旅館里，她愛人花50塊錢租了一件軍大衣，又花80塊錢租了一把躺椅，在掛號大廳睡了一晚上，沒有掛到專家號。第二天，花花愛人接著睡掛號大廳，無奈前面號販子太多，到了窗口，還是沒有專家號，只剩4塊5毛錢的普通住院醫(yī)生門診，聊勝于無，先見到大夫再說。

于是，為了生孩子，歷經坎坷，肚皮上挨了一刀，險些喪命的花花坐到了我的診桌前。我按看病常規(guī)，從頭問起，知道她從前經歷的一切。endprint

“你們性生活正常嗎？你愛人做過相關方面的檢查嗎？”

花花對醫(yī)生的套路已經非常熟悉，回答：“我男人沒問題，都正常?！?/p>

“他化驗過精液嗎？”

“他沒問題，每次都有射精，他和原來的老婆生過一個女兒，孩子很健康，什么毛病都沒有?！?/p>

“他化驗過精液嗎？精液報告能給我看看嗎？”

“沒有，但是他能生，都是我的毛病，可就是查不出來，我們當地的醫(yī)生告訴我10%的不孕癥是查不出原因的，只能做試管?！被ɑㄓ悬c急了，怎么這醫(yī)生不切入正題，一心拿自己老公做文章，我來你們協和可是要做試管的。

“男性的生育能力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以前生過女兒，只能證明他以前沒問題，必須先讓你愛人化驗精液?！敝螅议_給她愛人一張“精液常規(guī)和質量評估”的化驗單，姓名處是“范花花之丈夫”。

花花拿到化驗單后，仍然不死心：“大夫，您就給我做試管嬰兒吧，我男人他真的沒問題，這個我知道的。”

“性能力不代表生殖能力，男性必須化驗精液，有了化驗單，我才能把你轉到試管嬰兒的專家門診。”我堅持。

花花問：“那……這個怎么驗，到哪兒驗？”

“你們上次性生活是什么時候？”

“最近一個禮拜都沒有了，哪還有那心思。”花花說。

“那不行，一個禮拜沒有性生活，精子沒有更新，可能都老化了，不能代表他體內的真實水平。你先回去，今天就要過一次性生活，之后禁欲3至5天。我們老樓IVF中心有一個專門的取精室，去那里留取精液，完了直接交給護士送實驗室化驗，結果最準確?！?/p>

花花走了，一個禮拜以后，她本應該用我給她的預約條掛號，找我看化驗報告的，但她沒來。

下午，我去男性科實驗室?guī)鸵晃慌笥涯没瀱?。無意中，我看到“范花花之丈夫”精液化驗的記錄：精液3毫升，精子數目“0”。天啊！花花的丈夫竟然是個“無精癥”病人。

花花為什么沒來復查，是不是拿到化驗單就直接回老家了？無精癥是先天性的，還是后天性的？如果是先天性的，他愛人離婚后帶來的女孩，又是誰的孩子，這兩口子將面臨怎樣的生活變故？

可是，花花走了，一切無從得知。那時候門診沒有電腦系統，沒有醫(yī)療卡，也就沒有病人信息。

倒是有些話，一定要說給自己和廣大婦產科同行。懷孕是兩個人的事，檢查永遠要從男女雙方同時入手，不能單折騰女方，這些折騰又花錢又受罪，一旦出現罕見并發(fā)癥，有可能就直接要了女人的命。還有話，要說給天下的男人們，別把不孕問題一股腦推給女性。

（略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