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
1990年的仲夏,甘肅。
這是陀螺村十九歲的村民安建峰最不平常的一天,盼星星盼月亮,十多年的苦功,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高考成績終于下來了——被重慶師范大學(xué)錄取了,這是落后閉塞的陀螺村第一位“狀元郎”,道喜的人擠滿了建峰的家,整個小村似乎都沸騰了,建峰在外地打工的母親一直關(guān)心著這件事,第一時間趕了回來。
建峰的家很簡單,三間土房,一間是父母的房間,一間是他自己的,還有一間,既是廚房,也是客廳,院里是羊圈雞舍,房間并不隔音,晚上,賀喜的人漸漸散去,建峰躺在炕上聽到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玉蘭,這次你回來了就不要再出去做什么工作了?!备赣H說。
“我不出去找事做,誰來養(yǎng)這個家,誰來供孩子上學(xué)?”母親的聲音充滿了幽怨。
“一個女人家,天天在外面跑來跑去,不守著自己的男人,像個什么話,人家怎么說?”
“我像什么話?那我不出去做事,還能指望你這個男人嗎?你說,你能做個啥,你能承擔(dān)得起這個家嗎?這個家里什么事不是靠我,叫你出去打個工掙點(diǎn)錢,你說什么外面世道亂、做活累,不如在家踏實,你就一輩子守著一年出不了幾斤糧食的土地過吧?!蹦赣H的聲音里又有了氣憤。
父親明顯是理虧了,聲音也低了下來:“可是我能在外面干個啥嘛,家里有這些羊,這些個地,也夠活了?!?/p>
“夠活了?你這個樣也叫夠活了?你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娃兒可不能也這樣過,聽著,我就是把自己給賣了,也得供兒子上大學(xué),不能再跟你這個爹一樣窩囊一輩子?!?/p>
“人家說外面跑的女人會變心哩……你……”父親有點(diǎn)支支吾吾。
“我變心?我要是個沒良心的女人,早跟你散伙了,外面哪個男人不比你強(qiáng)?你說我變心,那你媽的病是誰拿的錢出來治的,你兄弟娶媳婦是用誰的錢做的彩禮?要是沒有我,兒子十歲時得的病能治好?”母親哭了。
父親不吭氣了,隔壁一陣沉默。
建峰睜著眼睛睡不著。
這個陀螺村只有三十來戶人家,四周零零散散有好幾個一樣貧窮的小村莊,這里的人們世世代代靠天吃飯,有一首歌里唱的:“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干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收獲著微薄的希望,……男人為你累彎了腰啊,女人為你鎖愁眉……”唱的就是建峰的家鄉(xiāng)。
母親是鄰村一個同樣貧窮的山村里長大的,那個山村是離鎮(zhèn)最近的一個村莊,所以母親小時候每天趕十來里的路上了三年的小學(xué),雖然只上過三年學(xué),但在這一帶村莊里算是女秀才了,據(jù)說母親小時候?qū)W習(xí)成績很好,她的輟學(xué)讓老師們都為她感到惋惜。
十六歲那年,母親就嫁給了目不識丁的父親,沒有什么感情,完全是父母的意愿,那個地方的女人,嫁人生孩子才是一生中最大的任務(wù)。也許是上過幾年學(xué)的原因,母親的思想一直和周圍的媳婦們不一樣,總不愿意守著幾畝地過窮日子,總想著出去見見世面,于是,她不顧家里所有人的反對,走出了陀螺村,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自那以后,雖然父親背了個“管不住自己女人”的名聲,可是生活卻是明顯地好過了其他家庭,母親每次回來總是帶回村里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錢也是百元百元地給家里寄。母親承擔(dān)著對這個家的義務(wù),可是,建峰看得出來,母親打心眼里看不起父親。母親每次回來唯一關(guān)心的就是兒子建峰的學(xué)業(yè),在她的堅決支持下,建峰從小學(xué)一直上到初中,建峰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到縣城高中住校了。所以,在同村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里,建峰是與眾不同的,同齡人在放羊、種地,甚至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他卻在校園里感受著新鮮的呼吸。
從小到大,母親在建峰的眼中一直就像她的名字“玉蘭”一樣,圣潔美麗,對于母親,建峰充滿了感激,充滿了崇拜,他知道自己能一直在校讀書,完全是因為有了這樣一位母親。
幾天以后,建峰和母親踏上了南下的路,為了歡送鎮(zhèn)上第一位進(jìn)入高等學(xué)府的高材生,鎮(zhèn)政府專門派了一輛車來接他,全村的人都出來送行。看著村里人羨慕的眼神、孩子們崇拜的眼神、父親和奶奶不舍的眼神,建峰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放心吧,別送我了,放假我就會回來的?!彼麤]有留意,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高興。
故鄉(xiāng)的人越來越遙遠(yuǎn),曾經(jīng)熟悉的畫面一幕幕地遠(yuǎn)離視線,建峰眼望車窗外,呆呆地出了神,明明此時是喜,為什么憂傷卻堵上心頭。
母親問:“你很舍不得這里,是嗎?”
“是啊,這是家鄉(xiāng)啊。”
母親很嚴(yán)肅地說:“舍不得也得舍得,這里不應(yīng)該是你待一輩子的地方,等出去了,你就會知道外面才是你的世界。媽這一生虧就虧在沒什么文化,沒上過學(xué),兒啊,你再不能走媽的老路,只要你有出息,媽做什么都愿意,但是,你一定要給媽爭口氣?!?/p>
“可是,外面上學(xué)要花很多錢的,爸爸和奶奶……”
“這些你孩子家操什么心,有媽在,包你上到研究生?!?/p>
建峰知道,自己是母親最大的希望,她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重慶師范大學(xué)坐落在沙坪壩區(qū)一個繁華的街道。學(xué)校有寬敞明亮的教室、圖書館、閱覽室。很快,建峰全身心地投入到學(xué)習(xí)之中,母親在距離重慶市三百多公里的內(nèi)江,她沒有告訴建峰她的具體地址,只留了一個電話,說是有事可以找她,她每個月會來看兒子一次,每次見面都很匆忙,每個月,她都把生活費(fèi)和學(xué)費(fèi)打到建峰的卡上。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建峰遵從了母親的意愿,沒有回家,在重慶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其實建峰心里是多么想念陀螺村那個貧窮的家啊。那純樸的故鄉(xiāng)親人時時在夢中出現(xiàn),可是,母親有母親的想法:讓他提前感受大都市的生存方式。
建峰在一家意式餐廳找了份端盤子的臨時工作,春節(jié)期間,這里的生意特別火爆。這家餐廳里有一位???,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打扮時髦、衣著考究,經(jīng)常訂座在最南邊的一個雅座,不用說,明顯是富人群里的人。
這一天,是建峰來為她服務(wù),建峰手里端著一盤沙拉水果點(diǎn)心,可是在雅座門口,一不留神,腳下一個趔趄,將半盤黏黏的點(diǎn)心倒在了貴婦的肩膀上。endprint
“啥子事嘛?這么冒失?!辟F婦柳眉倒豎。
“對不起,對不起?!苯ǚ逡粋€勁兒地哈腰道歉,大堂經(jīng)理也來賠不是,又加送了一份新的拼盤,好容易才將事情擺平。
臨走時,貴婦丟下穿在身上弄臟的外套,揚(yáng)長而去。
為了這事,建峰挨了好一通罵。后來才知道這貴婦姓王,是個暴發(fā)戶,做地產(chǎn)生意,經(jīng)常在這里和客人洽談生意。多嘴的同學(xué)還告訴他關(guān)于這個王太太的風(fēng)流家事:她的老公也是房地產(chǎn)大款,經(jīng)常在外地做生意,在外面包二奶、玩小姐,這個王太太呢,也不遜色,一樣養(yǎng)小白臉,兩人也不離婚。
為了給餐廳挽回?fù)p失,也為了彌補(bǔ)自己的冒失,建峰主動將王太太丟棄的那件價值不菲的黑色外套拿去干洗,店里有這位??偷挠涗?,她的住址離這并不遠(yuǎn),于是建峰下班后又親自送了過去。
在那座豪華別墅大門前,王太太十分驚異地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進(jìn)來耍一會兒吧?!?/p>
好豪華的一座樓房,裝修、擺設(shè)奢侈之極,可是,卻透著股空曠和冷清。
王太太這次對他很親切也很和善,一定要留建峰吃晚飯,還跟建峰聊起了家常:“你認(rèn)為我很有錢嗎?可是我卻是個除了錢窮得什么也沒有的人,常覺得自己活得沒個啥子勁?!蓖跆⒉换乇茏约旱募拍蜔o奈。
“可是,可是,您已經(jīng)很好了,有錢總比沒錢好,我的家鄉(xiāng)很多人都吃不飽飯呢。”建峰差一點(diǎn)說她“身在福中不知?!薄?/p>
王太太悠悠地點(diǎn)起根煙,斜著眼睛打量著建峰全身上下,看得他不自然起來。
“其實,我挺喜歡你們這些孩子,實在,比那些腰上除了錢什么也沒有的男人要好。說說看,你打臨工一個月能掙幾個錢?”
“三百?!苯ǚ搴懿缓靡馑嫉卣f。
王太太并不吃驚:“這個世界上要掙錢很容易,就看你會不會掙了,你知道嗎?十年前,我也只是個擺地攤的小販?!?/p>
“您一定是個很能干的人,挺了不起的?!苯ǚ遄焐瞎ЬS她,心里也確實有點(diǎn)佩服。
“可惜,有的時候錢多了,反而失去的更多了。你喜歡錢嗎?”
“當(dāng)然,很喜歡。”哪有人不喜歡錢的,如果有了錢,媽媽也不會辛辛苦苦地做工,爸爸奶奶也不會再生活在貧窮的小山村。
王太太臉上出現(xiàn)一絲難以琢磨的笑容,煙霧繚繞,看不清她的面容:“你多大了?”
“剛二十?!?/p>
“多好的年紀(jì),多好的模樣,其實這世界上有很多掙錢的方式,你不一定要去出賣苦力啊?!蓖跆Z氣又變得很溫柔了。
建峰并不太明白:“我大學(xué)沒有畢業(yè)呢,等以后,我會憑自己的本事掙好多錢,做出一番事業(yè)的?!?/p>
“哈哈哈,大學(xué)畢業(yè)又能如何,靠本事又能掙幾個錢?這樣吧,其實你挺不錯的,我們也算是有緣,你要是愿意有時間來陪陪我,我愿意一個月給你五千塊,不比你外面拼死拼活強(qiáng)多了?”
建峰不明白這個“陪”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給我這么多,讓我陪你聊天嗎?我……”
王太太身體向他湊了湊,眼神很曖昧:“你真是好天真啊,啥子也不曉得,我家那個死催的經(jīng)常不在,挺寂寞的,你有時間來陪陪我,保證虧待不了你……”
建峰終于明白了,這是叫他……他臉?biāo)⒌匾幌峦t,“嚯”地站了起來:“阿姨,你看錯人了,我是來還衣服和向您道歉來的,我是喜歡錢,但是并不是做什么都可以,我有我的尊嚴(yán),再見?!闭f完就往外走。
王太太并不生氣,也不攔他:“有性格,不過我不相信你永遠(yuǎn)都會這樣有性格,歡迎你隨時能來。”
走出別墅大門,建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一通豪言壯語之后,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王太太依然經(jīng)常去建峰打工的餐廳,若無其事地吃飯、宴客,跟老板還有建峰打招呼,每次建峰總是低著頭別扭地不吭氣。
第二學(xué)期來臨了,建峰辭了餐廳的工作,就沒有再見到過那個富婦人王太太。
建峰拿到了第一份自己掙來的工資,雖然很少,卻很有成就感,母親的生日快到了,應(yīng)該給母親送點(diǎn)什么呢?這二十年,從來都是母親給自己,自己呢,卻從來沒有給過母親什么。
精品店里,建峰相中了一個做工精致的玉蘭花裝飾品,這是擺在桌子上的一種擺設(shè)品,不過手掌大小,球形的玻璃外框,里面是幾朵晶瑩剔透的玉蘭花,插上電,里面的玉蘭花閃閃發(fā)光,可以充當(dāng)臺燈用,按下按鈕,里面的花會慢慢地轉(zhuǎn)動。這是建峰送給母親的第一件禮物,他十分興奮。建峰讓一個家里是郵電局的同學(xué)幫忙查了一下母親電話的地址,準(zhǔn)備給母親來個出其不意的驚喜。
內(nèi)江和重慶間的火車很多,乘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就趕到了,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建峰尋覓著母親的住所。
“幺哥,進(jìn)來耍會子嘛?!币粋€打扮嬌艷、二十出頭的黃發(fā)姑娘招呼著,建峰想,大概這是哪個飯店在招攬生意,在門口拉客呢,于是問道:“大姐,請問‘玉蘭發(fā)廊在哪里?”
對方撲哧一下笑了:“喲,看不出來,小小的年紀(jì)還是熟門熟路呢?!敝钢盖懊妫骸白蠊眨贿^,那里要價高,不如換個口味?!闭f著就伸手去把建峰往店里拽,建峰還想把母親的住所問得再清楚些,被這女人連拉帶拽地拖進(jìn)了那小飯店。
進(jìn)得內(nèi)堂,還沒等建峰開口,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胖女人,上來笑著說:“小兄弟,第一回來吧,吃點(diǎn)什么?吃素外面坐,吃葷嘛,里面來談?!?/p>
旁邊黃發(fā)姑娘笑著說:“什么呀,別看年紀(jì)小,知道得可多呢,玉蘭發(fā)廊都知道,保準(zhǔn)是個吃葷的?!?/p>
胖女人說:“我們這的姑娘好??茨闶莻€學(xué)生家,沒多少錢,算便宜點(diǎn),八十如何?不過得先交錢?!?/p>
“哎呀,我的媽呀?!苯ǚ暹@才明白過來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搞錯了!我是來找我媽的,這樣的事不要來找我?!闭f著就往外跑。
“哼,你要找的媽只怕也是……”后面?zhèn)鱽砟莻€胖女人的罵聲。
建峰驚魂未定地跑了出來,大大地喘著氣,母親一直對他說:“外面的世界很亂的,尤其是個女人出來混很不容易。”endprint
逃離那小飯店,拐了個彎,建峰又開始尋覓母親的住所。
黃發(fā)姑娘果然沒有騙他,“玉蘭發(fā)廊”就在前面,正當(dāng)建峰懷著激動的心情準(zhǔn)備進(jìn)門的時候,一個穿著紅衣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里面跟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吵了起來:“你什么意思啊,拿假錢來唬人呀?!?/p>
“誰說老子這是假錢,一百塊,銀行里才取的現(xiàn)鈔。”
“呸,當(dāng)我是瞎子啊,把真錢拿出來。”
“我不拿又如何,你們這兒的女人哪個不是假貨?全身上下全是假的。哼,還嫌錢是假的!”
建峰瞪大了眼睛,難道這也是……不對,這肯定不是母親的住所。
可是,母親那熟悉的聲音像響亮的鐘聲飄向了建峰的耳膜:“姐妹們,把他的包扣了?!?/p>
嘩啦一聲,幾個姑娘把中年男人給圍了過來,手里還拿著家伙,那男人見勢不好,忙打哈哈:“急什么急呢,我是沒帶多的錢,這有塊表,拿去得了?!?/p>
紅衣女人不依,硬是把男人的包給奪了,把他的渾身口袋翻了個遍,搜出了幾十塊零錢,然后把他轟了出去。
一群女人涌出了店門,母親那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建峰的眼前,她一扭頭,跟建峰那不可思議的眼神對了個正著,她立時呆住了,臉上原來的兇悍沒有了,只留下驚愕和慌張。
空氣在這個時刻凝固了,時鐘似乎也停止了轉(zhuǎn)動,這是我的母親嗎?真的是嗎?建峰不敢相認(rèn)。
“孩子……你怎么會來?”母親的聲音充滿了顫抖。
“媽……”建峰的聲音低得只能自己聽得到了。
那個紅衣女人也愣住了,好容易緩過神來:“喲,是建峰吧,快進(jìn)來,快?!备ダǚ?,可是,建峰卻感覺她的手很骯臟。
他輕輕摔開了紅衣女人的手,看著媽媽:“媽,告訴我,為什么?”
母親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別,兒啊,進(jìn)來,聽媽說話?!?/p>
建峰向后倒退了幾步,突然感覺一下子不認(rèn)識了母親:“不,我不進(jìn)去,這是什么地方,是你待的地方嗎?”
母親的眼圈兒紅了:“孩子,你不要怪媽,我……我們進(jìn)去吧,阿紅,拉建峰進(jìn)去?!?/p>
一個肚大油肥的男人走了過來,樂哈哈地叫喚著:“蘭姐,我的秋香在不在啊,我今天可是為了她準(zhǔn)備了大把的票子呢?!?/p>
“啪”的一聲,建峰手里的玉蘭花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發(fā)瘋似地跑了出來,后面母親在喊著什么,他聽不清了,周圍的人們在如何看著他,他也看不到了,只感覺整個世界在旋轉(zhuǎn)、在崩潰……
母親,這是一個多么圣潔的名字,匯集了古今多少人的崇敬和頌揚(yáng)。
建峰跌跌撞撞地回到學(xué)校,心亂如麻,母親沒有再打電話來,可是卻依然按時地打來生活費(fèi)。
建峰坐在課堂上想:我的學(xué)費(fèi)、書本錢、吃飯的錢,居然都是母親那樣掙來的。強(qiáng)烈的痛苦和自卑、怨恨和失落籠罩著他的身心??墒?,要恨也該恨自己,恨沒有能耐的父親,恨那個地方的貧窮。
母子倆就這樣僵持住了。建峰每天機(jī)械性地上學(xué)、吃飯、睡覺,從此沉默寡言。
轉(zhuǎn)眼兩個多月過去了,居然一直沒有母親的音訊,雖然怨恨,可是媽媽畢竟還是媽媽。建峰忍不住撥通了電話,那邊傳來的是阿紅的聲音:“建峰嗎?好容易等到你打來電話了。”
建峰拿著電話猶豫了好半天:“我媽呢?”他討厭這個女人。
“她,病了,自從你走后,她就病倒了?!?/p>
建峰愕然了,突然緊張起來:“那,她病得重嗎?”
“你來看看她吧,可憐她畢竟是你的母親呀?!?/p>
建峰再也坐不住了,對母親的孺慕之情激蕩在內(nèi)心。星期天,他坐車前往那個叫他發(fā)怵生厭的地方。
眼前真的是原來的母親嗎?眼窩深陷、面色枯黃、形容憔悴,看見建峰的到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支撐著從床上直起身體:“兒啊,你來了……”眼淚從她已無光彩的眼中流了下來。
床邊花瓶里幾枝原本潔白的玉蘭花,已經(jīng)因為失去水分變得枯萎而發(fā)黃褪色。
“媽……”建峰站在那里,哽咽著說不出話。
“孩子,過來,讓媽媽看看,媽怕是沒有時間了。”母親像建峰很小的時候一樣,抱著他的頭,攏著他的短發(fā),是那樣的慈祥,又是那樣的虛弱。
建峰抱著病重的母親,已是泣不成聲:“媽,你有病,為什么不去醫(yī)院,為什么不去治?”
阿紅在邊上說道:“醫(yī)生說了,要治好你媽的病要五萬塊錢呢,蘭姐不愿意治,說自己這樣的人死了更好……”
母親示意阿紅不要說下去:“媽這點(diǎn)病沒什么大不了,很快就好了,再說,這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不能浪費(fèi)兒子上學(xué)用的錢。”
“不,媽媽,我不上學(xué)了,我什么也不要,現(xiàn)在咱們就去醫(yī)院……”
“胡說!”
母親突然將兒子緊緊地攬在懷里,放聲大哭起來:“都是媽不好,給我兒丟臉了。你不要恨媽媽,媽沒有本事,媽是沒有辦法啊,媽不能讓我兒也過窮日子啊。”
建峰的眼淚也如泉涌般流了下來,母子兩人抱頭痛哭。
阿紅在一邊忍不住地抹著眼淚,其他的幾個女子也面面相覷,神色黯然。
終于,建峰抹了抹眼淚說:“媽,現(xiàn)在你就去醫(yī)院,我想辦法掙錢去,五萬塊,我……我會想辦法的?!逼鋵嵥男睦镆埠芴?,哪里去找五萬啊。
“不行,你走,快期末了,你趕快回學(xué)校去。媽的身體自己知道,我能撐得住,你要是想媽的病快好,現(xiàn)在就走,走?!蹦赣H生氣地趕著他。
建峰還是不愿離去,母親生氣地將花瓶摔在了地上?!芭尽钡囊宦?,瓶里的玉蘭花碎了一地。
建峰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我到哪里去找這五萬塊錢?哪里能有?如果能有,叫我干什么都行,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p>
建峰幾乎一整天都在找尋工作。
餐廳后堂雜工,月薪300元,包吃?。簧虉霰0?,月薪300元,簽約一年;汽車司機(jī),月薪500元,須有駕駛執(zhí)照;公司營銷員,月薪300元加提成,簽約兩年……endprint
建峰一次次地面議,一次次地走出大門,五萬元,這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這區(qū)區(qū)百元的工資,只能是杯水車薪。
正當(dāng)建峰焦灼地感到希望越來越渺茫、腳步越來越疲憊的時候,一個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某酒店招聘情感陪護(hù)數(shù)名,年齡18至40歲,男女不限,相貌端正,學(xué)歷不限,可兼職,月薪3000元以上。建峰突然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說過要一個月給他五千元的貴婦王太太。
可是,當(dāng)他徘徊在她家的門口,卻猶豫了,難道自己真的就要從此墮落,難道自己的尊嚴(yán)就這樣的不值錢?可是,媽媽那無助的眼神一次一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不,為了治好媽媽的病,他愿意付出一切。
正當(dāng)建峰站在那座豪華的大門前不知如何進(jìn)退時,小洋樓上王太太卻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進(jìn)來。“好久不見,小朋友,來有事嗎?”王太太依然十分親切而隨和。
建峰站在那里,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對方疑惑地問。
建峰狠狠地咬了咬牙說:“阿姨,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你能兌現(xiàn)嗎?”
“什么話呀?”王太太似笑非笑。
建峰豁出去了說:“你以前說過一個月給我五千塊錢,你能兌現(xiàn)嗎?”
王太太睜大了眼睛,呆了幾秒,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回過頭來對著樓里聲音夸張地喊道:“阿威啊,看,有人來搶你的位子了,你還敢不對我乖點(diǎn)。”
一個比建峰還有模有樣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出現(xiàn)在眼前,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憎恨和敵意,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這個男人突然對著建峰輕蔑一笑:“你給我滾?!?/p>
建峰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個男人連推帶搡地將建峰趕了出來,王太太也不阻攔,得意地看著這一幕?!芭椤钡匾宦暎T重重地關(guān)上了,這時,建峰才發(fā)現(xiàn),周圍竟然有了好幾位圍觀者。
刺耳的話像一根根的針扎向建峰的心,他像被人當(dāng)眾脫光了衣服,逃命似的逃離了那個讓他屈辱的地方。
后面的幾天,焦灼和無奈時時炙烤著建峰的心,對母親,他再也沒有怨恨,再也沒有厭棄,他只是在想怎么能治好母親的病。他不能沒有母親。他聽不進(jìn)課,看不了書,他一心想要陪在母親身邊。
這一天,母親的電話打來,語氣平靜而安詳:“孩子,你還好嗎?我的病好多了,大夫說了,沒有事了?!?/p>
“真的嗎?媽媽,你好了嗎?”建峰緊緊地抱著電話。
“真的沒事了,來得快去得也快,媽好多了,你好好上學(xué),馬上要期末考試了,知道嗎?別叫媽失望……”聲音中有了哭泣的語調(diào)。
“媽,你是不是怕我考不好試,才說自己已經(jīng)好的呀?!苯ǚ逡部蘖?。
“不是不是,聽媽的口音,像個生病的人嗎?”母親的聲音的確很洪亮、很清脆。
為了讓建峰應(yīng)付好期末考試,母親不讓建峰再來看她,她說自己不準(zhǔn)備再干了,關(guān)了店門,電話也拆線了,以后沒有電話可打了,但是會三天給他寄一封信來。
母親的病好了,這對建峰來說是個天大的喜訊,母親失而復(fù)得了,突然之間,才知道,母親在他心目中是多么的重要,不管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
果然,母親三四天會寄來一封信,信里不過是歪歪斜斜、錯字連篇地寫著簡單的幾句話,這些簡單的話已足以安慰建峰的心,起碼這讓他知道,母親還安然地活得很好。
試終于考完了,最后一門課結(jié)束,建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見媽媽,去看看媽媽現(xiàn)在怎么樣了。幾個小時后,建峰出現(xiàn)在了“玉蘭發(fā)廊”前,可是,眼前的情景卻叫他呆住了,卷閘門緊鎖,門上貼著“此店轉(zhuǎn)讓”,他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隨著他急促的敲門聲,那個阿紅把門打開了,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終于來了?!?/p>
店里積著厚厚的灰塵,一片寥落,“我媽在哪里?”建峰越來越感到不對勁。
阿紅并不答話,把他直引到母親的臥室。
眼前的情景叫建峰整個人僵住了——房間的正面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著母親的黑白相片,一個骨灰盒靜靜地放在那里。
“我媽在哪里?我媽在哪里?”建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就在這里,這就是你的媽媽。”阿紅眼中無限悲傷。
“不,這不是,昨天還收到我媽的信,不會是她,不會是她。”怎么可能呢?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這不可能。
“那信是你媽早就寫好的,叫我每三天寄一次,唉,蘭姐早知道自己不行了,但是不想叫你掛心啊。”
建峰癱軟在地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痛哭起來,阿紅也不攔他,任他哭著,也許哭才能發(fā)泄失去親人的悲傷。建峰真的不敢相信,彈指一月間,母親已經(jīng)和自己陰陽兩別,他,永遠(yuǎn)地失去了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媽媽。
眼淚,終于流光了??蘼?,終于停了下來:“我媽是什么時候去世的?”
“五天前,那時我本來想聯(lián)系你,可是蘭姐死活不讓,她說這輩子最掛記的就是你了,最怕的就是影響你不能完成學(xué)業(yè)啊,她的娘家人她也不想見?!?/p>
“媽,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學(xué)業(yè)真的比失去媽媽更重要嗎?”建峰好恨好恨,可是他不知道應(yīng)該恨誰。
“好了,你也終于來了,蘭姐交給我的任務(wù)我也完成了,我也得走了?!卑⒓t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
六月,是重慶多雨的季節(jié),淅淅瀝瀝的雨沒完沒了地下著,陰暗的天空籠罩著建峰灰暗的心。他打開母親留給他的最后一封信,這是阿紅交給他的。
兒子:
媽不行了,得快給你寫信了,我知道,你恨媽,媽做了這樣的事。可是,媽沒有本事,不這樣爭(掙)不上錢,媽以前在外面打工,吃了苦,卻最后被人片(騙)。你十歲時得了大病,媽實在搞不到錢,沒辦法做了第一回,結(jié)果就一直做下去了,像媽這樣沒文化的鄉(xiāng)下女人,只有這樣才能多爭(掙)錢,不管媽做了什么,都是為了我的兒有出息啊。媽沒有上過多少學(xué),沒能耐,我兒不要再走媽的老路。
媽走了,給你存了點(diǎn)錢,媽說存夠了你上研究生的錢,是真的。這是媽一生的心愿,你不要現(xiàn)(嫌)媽。畢業(yè)以后?。ㄈⅲ﹤€媳婦好好過日子,干大事情,媽就是死了也開心。
建峰的淚水伴著窗外的雨水流了下來,一遍一遍地,看著這封言詞簡單、錯字連篇,卻匯集著母親對他最后的愛的信,品嘗著母親這一生的酸甜苦辣。
母親這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
建峰靜靜地坐在長江岸邊,任憑風(fēng)吹雨打,用口琴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著昔日的歌曲,吹奏著屬于家鄉(xiāng)回憶的曲子,吹奏著那些屬于母親的曲子。
母親沒有治自己的病,卻留下了數(shù)萬元,給自己完成最后學(xué)業(yè)的錢??墒牵瑢δ赣H那種極其復(fù)雜的情感他自己也說不清:“媽媽,你知道嗎?你給我再多的錢,都不如留給我一個完整的媽媽呀。”
“大哥哥,買朵花吧。”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天真地看著他,籃子里堆滿了玫瑰、百合,建峰問道:“有玉蘭花嗎?”
“有啊。不過不太好了。”說著,小姑娘從籃子底下掏出幾朵有些褪色的玉蘭花。
“我就買這個吧。”
褪色的玉蘭花在建峰手里被輕輕掰成數(shù)片,向滾滾長江中撒去,向著另一個世界,飄然而去……
三年后的一個夏天。
這是陀螺村歷史性的時刻,村里有史以來第一所小學(xué)“玉蘭小學(xué)”正式成立,校長是安建峰,語文老師是安建峰,數(shù)學(xué)老師還是安建峰。
校舍很簡陋,課桌和課本卻很嶄新,是政府“希望工程”??罹栀浀摹?/p>
建峰仰望蒼天,默默地禱告:“媽媽,請您原諒我,我沒有遵從您的意愿讀研究生,也沒有留在城市工作。您若泉下有知,請理解我的心意,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不能再開出褪色的玉蘭花。這幾年我一直在為這件事奔走,政府已經(jīng)開始重視,您在九泉之下請安息吧。”
操場上站立著十來個從五六歲到十七八歲大小不等的孩子,他們都是一年級一班的學(xué)生,雖然高矮不齊,但是隊伍整齊、眼神純潔。后面七八十位圍觀的村民,面容滄桑、衣裳破舊,但是神情專注、態(tài)度莊嚴(yán)。endprint
傳奇故事(上旬)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