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元

第八章 見機行事

干他們這一行的，沒有固定的方向，只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不偷即搶。搶，則是見機行事；偷，多是順手牽羊。他們流竄作案，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豫北還是第一次涉足，張長安倒要碰一碰運氣了。

為了不引起路人的注意，他們?nèi)朔诸^行動，會合地就是著名的燒雞產(chǎn)地滑縣白道口。白道口的燒雞馳名中外，離老遠就聞到一股股誘人的香味。狹窄的街道兩旁，一個挨一個全是燒雞店，有的是批發(fā)，有的是零售。夜深了，各個店鋪依然燈火輝煌。這里的人們真是發(fā)了燒雞的財，老板娘們都戴著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

張長安手里有了幾個錢，大模大樣走進燒雞店，大大方方買了一只燒雞，還掏出一瓶好酒。楊道行和趙理民也陸續(xù)趕了過來，他們像偶然相遇的朋友，非?？蜌獾刂t讓了一番，各自落座，挺文雅地喝起酒來。夜色已深，他們又猜枚又打老虎杠，喝得興致盎然。這時打門外走來一個瘦老頭，跟胖老板嘀咕兩句，胖老板兩眼一瞇縫：“就去，就去！”

老板娘在柜臺后把眼一瞪：“又找你去賭？”

胖老板臉一板：“別胡說。上邊查得正緊，傳出去可不得了。”

張長安眼睛一閃，心里似乎在想什么。

燒雞店里僅剩下他們?nèi)?，時鐘已指向十點半。胖老板催促他們說：“下班了，下班了，俺該收攤子了。”他掃著桌子下面的雞骨頭，弄得塵土飛揚，有塊雞骨頭正好飛碰到張長安的腳面上。

“吃飯吃飽，喝酒喝好，俺還沒喝好哩，咋能攆人呢？”楊道行站起身，飛起一腳，把胖老板手里的掃帚踢到一邊。

胖老板看他們是鄉(xiāng)下人模樣，平時的蠻橫勁便發(fā)作起來：“啃兩塊雞骨頭還值得坐這么長時間？超過一小時要多收十塊錢！”

張長安掏出新發(fā)行的五十元，扔給胖老板：“我們再坐五個小時，可以嗎？”

張長安出手好大方，這讓胖老板另眼相看。那老板娘也從柜臺后面跑過來，推了她男人一把：“你想死哪就死哪去吧。”然后又向張長安遞去一個媚眼兒，“幾位小兄弟盡情喝，我再給你添個菜?！?/p>

老板娘不是平庸之輩，她很快端來一盤炒西芹，然后坐下來說：“咱姐弟倆伸幾個，誰贏了誰喝?！?/p>

喝酒的都是輸者，這老板娘非同一般。她連贏幾杯，喝了個紅光滿面。她暗暗打量起他們?nèi)齻€來：“幾位兄弟打哪兒來？今晚準備歇息何處？”

張長安拍拍左胯，那里鼓鼓的，是一把玩具手槍，跟真的一樣。老板娘被嚇住了，竟然猜測說：“你們是便衣警察？”

張長安臉一板：“這是機密，不要走露風聲?！?/p>

老板娘故作鎮(zhèn)靜，她問：“大兄弟，你們是執(zhí)行什么任務的？大姐可以給你們幫個忙?！?/p>

張長安說：“我們是來抓賭的，聽說這里有不少賭場。”

“是，是，是！”老板娘最討厭賭博，平時掙幾個辛苦錢大多被丈夫賭光。老板娘討好地說，“我早就盼你們來哩！這里偏僻，安陽、濮陽的都跑這兒來賭。剛才來這里的瘦老頭就是開賭場的，那家伙總來拉我丈夫，你們要抓賭我領(lǐng)你們?nèi)ィ俨还芄埽@社會就亂了套了！”

老板娘表現(xiàn)出真誠和憤恨，她轉(zhuǎn)過身，就要領(lǐng)他們?nèi)プベ€。

這機會真是太難找了。張長安毫不遲疑，便跟著老板娘走進一條小胡同。胡同盡頭有一座小院，高高的院墻把外界隔離開來。老板娘指指小院，低聲說：“就在這里頭?！?/p>

小院里傳來麻將牌的噼啪聲。張長安說：“大姐，謝謝你。你主動檢舉揭發(fā)是進步表現(xiàn)，對你丈夫我們一定寬大處理?！?/p>

“好好好！我丈夫是被人拉下水的，你們可別咋著他?！崩习迥镞@才有幾分理智和清醒，同時表現(xiàn)出幾分遲疑和懷疑。他們真的是警察嗎？

“大姐，你放心吧?！睆堥L安勸說老板娘回家休息，他吩咐楊道行和趙理民潛藏起來，他在一旁觀察情況。

大門突然打開了。有個賭徒出來小解。他一出門就朝著墻上撒尿，那尿液發(fā)出很響的嘩嘩聲。這泡尿足足撒了兩分多鐘。小屋里有人喊：“快點兒，輸了可不準裝孬?！?/p>

“這就來，這就來！”那賭徒?jīng)]尿凈就提著褲子跑回院里，慌忙中忘記了把外門閂上。

張長安輕輕踏進小院，見打麻將的四個人，旁邊坐著的是那個瘦老頭兒。張長安真有種，他“哐”的一聲跺開房門，大吼一聲：“不許動，我是警察！王隊長你守住大門，我來收拾這幾個家伙！”

趙理民覺得這是抓賭，這次不能等現(xiàn)成。于是他也沖向前去，拿出張長安給他的玩具手槍，對著那賭徒也大吼一聲：“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這突然襲擊把幾個賭徒嚇得愣在那里像木偶。那燒雞店的胖老板眨巴眨巴眼睛，發(fā)現(xiàn)有點面熟，那手遲遲不肯舉起來。張長安沖上前去，“啪啪”打了他兩耳光，直打得他兩眼直冒火星。張長安沒等他反應過來，便把桌上的賭資雙手一掠，全裝進自己的腰包。張長安吩咐趙理民：“趙股長，先把他們捆起來，送到派出所。”

趙理民既沒手銬，也沒繩子，站在那里急得干轉(zhuǎn)圈兒，卻沒有任何行動。那幾個賭徒趁機逃跑了。

那胖老板回到家，越想越感到可疑。過去他也遇到過公安局抓賭，人家是先抓人，后收錢，這兩個家伙怎么看錢這么親？伸手先把錢搶走。再者，民警外出執(zhí)行任務，哪能不帶手銬？他們連根繩子也沒有。他越想越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但又不敢去派出所報案，那等于自投羅網(wǎng)。他最后還是走出家門，想觀察一下那幾個家伙還有啥動作?？伤叫℃?zhèn)轉(zhuǎn)了兩圈，張長安們已沒有了蹤影。

此時，張長安們已遠離白溝鎮(zhèn)，在荒野里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楊道行問：“這次弄多少錢？”

張長安口袋里全是角票和分殼，仔細數(shù)了數(shù)，才三十二塊四角五分。這真叫人掃興。跑了百十里，連路費都不夠。張長安問楊道行：“你不是說這一帶的人都富得流油嗎，怎么賭起博來這么小氣？”

楊道行說：“他們都是小個體戶。掙錢不容易，哪能敢大賭？”

張長安給趙理民和楊道行一人分了十塊錢，三個人便踏上回家之路。楊道行總感到不滿足，當他們路過村外一座小院，又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座新蓋的紅瓦房，門前還帶個走廊。只是院墻有點破爛，東墻上還有個豁口。走廊下木床上躺著一個婦女，身邊還有一個小孩子。楊道行轉(zhuǎn)身問張長安：“咱再來個順手牽羊吧？”張長安問：“牽啥羊？”楊道行顧不上回答，便跳進小院。

這想法是楊道行突然冒出來的。眼下計劃生育越來越嚴，不少人家有了個女孩還想要個男孩。要是能抱個小孩回家，那一定能撈一大筆錢。但他沒有細想，那小孩是個活物，他會哭，他會鬧，他離不開媽媽的懷抱。也是楊道行一時錢迷心竅，竟沒有想到這么多。他跳進小院，伸手把那小孩抱了過來。那小孩離開媽媽的懷抱，立馬大哭起來。哭聲驚醒了那中年婦女，她大喊一聲：“有賊！”順手抄起身邊一把鐵锨，向楊道行沖了過來。楊道行往后退，卻鉆進一個墻旮旯。那鐵锨眼看就要劈到楊道行頭上。張長安不敢怠慢，立馬跳進小院，抱住那婦女的雙肩。楊道行趁機要往院外跑，從房間里突然闖出一個大漢。大漢手握一把抓鉤，罵了一句：“小舅子孫，反了！”說著便照張長安身上砍來。

趙理民在這關(guān)鍵時刻方顯現(xiàn)出用場，他沖向前去，奪過那大漢的抓鉤把兒。那大漢力大無比，用力一甩，就把趙理民甩到一邊。張長安心想，壞了！俺三個赤手空拳，哪能斗得過手持鐵锨和抓鉤的大漢？他怪楊道行太莽撞，咋能隨便闖進人家院子里抱人家的小孩呢？正在走投無路之時，楊道行使出一個絕招，他喊了一聲：“孩子！”便把那小孩往積滿污水的糞坑里一扔。糞坑里“撲通”響了一聲。那婦女叫了一聲：“我的兒……”夫妻倆便去糞坑里搶救自己的孩子了。

張長安想不到楊道行會有這一手，三人頓時從困境中解救出來。逃命當緊！他們沖出小院各奔東西，誰也顧不上誰了。

這時，全村都被驚動起來。狗咬，人叫，亂哄哄一片，卻沒有人敢來追趕。張長安覺得奇怪，后來仔細想想，也就明白了。分田到戶后都是各人顧各人，誰肯出頭維護村里的安全？再加上村里的青壯年勞力多數(shù)外出打工，就是有人號召，也沒人響應。想到這里，張長安便大模大樣地走在返回家鄉(xiāng)的大路上……

列車在豫東平原上奔馳。列車走道上擠滿了人，連座位底下也躺滿了人。張長安此刻就躺在座位底下，他感到這里又安靜又保險。他美美地睡了一覺，幾天的疲勞一掃而光。他想爬起來伸展伸展腰肢，忽然幾位乘客的談話引起他的注意。

“過去有人拐賣婦女兒童，現(xiàn)在居然敢拐賣女研究生。我不是瞎吹，你看這是報上登的，清清楚楚。”

“嘿嘿，真是創(chuàng)造了世界紀錄！”

“對人販子得狠狠打擊。要是槍斃他幾個，看他們還敢不敢再干這事情。現(xiàn)在公安機關(guān)太手軟了。”

“聽說最近中央有文件，要加大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活動?！?/p>

旅客熱烈地交談著，對人販子發(fā)出一片責罵聲。張長安卻睡不安然了。他想到了明霞。要是明霞跑到派出所報了案，要是明霞的父母追到劉店村來，豈不給我加上個拐賣婦女的罪名嗎？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問題，把明霞轉(zhuǎn)讓給李玉林并不等于自己完全躲到了清水里。就李玉林那熊樣，他能把明霞的心攏住嗎？明霞雖然天真得可愛，幼稚得可笑，但她畢竟是個中學生。她若是給父母寫封信，事情就會徹底敗露。

怎么辦？張長安頓時睡意全消，急忙趕回老家劉店村，去找李玉林商量如何處理明霞的事情。

第九章 穩(wěn)住明霞

李玉林家住在村東頭，那里新蓋了三間紅瓦房。劉店村雖窮，鄉(xiāng)親們卻很講義氣?！百I個畫眉鳥兒還得扎個籠子哩，咱咋能叫人家明霞住在這破草屋？”親戚鄰居齊動員，有的借給他幾千塊磚，有的借給他幾百塊瓦，有人更是表現(xiàn)得慷慨和大方：“我家剛賣了一頭大肥豬，你家等著用錢就先拿去用吧?！闭媸怯绣X出錢，有力出力，三間新瓦房很快蓋起來了。

張長安找到李玉林，問：“這些天明霞怎么樣？”

李玉林也悶悶不樂地說：“明霞見了我總是眼淚不干的。她擔心父母，也擔心她妹妹。他怕父母惦記她，又怕妹妹的病有反復?！?/p>

“你叫明霞給家里寫封信，你再給她家寄幾個錢嘛?！?/p>

“寫信，她父母要是來找她怎么辦？就是寫個假地址，上面也會有郵戳。”

“嗨，你真笨！”張長安給他出主意說，“明霞是個孝順女兒，她出來打工是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給妹妹看病。你叫她寫信告訴父母，說她找上了工作，一切都很好。你再隨信寄幾百塊錢，說這里的工資比城里還高。父母急著用錢，他們決不會馬上跑來找明霞。”

李玉林說：“為蓋房我欠下一屁股賬，哪有能力再給她家寄錢呀？”

為了破財消災，張長安只得把這次外出弄的幾個錢全給了李玉林，說：“我這錢全給你吧，你一定按我說的辦?！?/p>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崩钣窳纸舆^錢，感動得淚水橫流，不知說啥好。

“快回家吧。”張長安催促李玉林快回家，他心里卻生出幾分酸楚。自己忙前忙后，跑東跑西，本來是為了找個媳婦，可現(xiàn)在自己還是光棍一個，這到底是圖個啥？

張長安看著李玉林走遠的身影，正要回家看看父母，路過那片打谷場，有個女人輕聲地喊他：“長安哥，長安哥，你來一下?！?/p>

他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丁桂英。他喜歡這女子，可見了她又覺得別扭。他哼哼兩聲就要走開，那丁桂英卻不怯不懦地走到他面前，眼里閃著淚花兒：“你走這么多天，就不想我嗎？”

這叫張長安咋說呢？

張長安是喜歡桂英的。她才貌雙全，在農(nóng)村女輩中是位佼佼者。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說句心里話，他是愿意娶桂英為妻的。但是桂英畢竟是結(jié)了婚，俗話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他不能干這些缺德事。他輕輕喊了一聲：“桂英嫂！我跟理民是新結(jié)識的把兄弟，你跟我的親嫂子一個樣。咱倆過去那事就不要再提了?！?/p>

“不，我就是要提那事?！惫鹩⒛樕巷@出幾分痛苦和不安，“自那事之后，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好人，我真心愛上了你。我要跟你結(jié)婚，一輩子跟你不分離?！?/p>

張長安被嚇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你是有夫之婦，我也是定了婚的，你這想法危險，太天真?！?

“我破罐子破摔，我啥也不怕?！惫鹩⑾癔偭艘粯樱f話沒一點顧忌，“我不能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我要大膽地追求我真心愛戀的人。我不能為別人生活著，我要尋求我的自身價值?！?/p>

桂英可能讀了不少書，想追求羅曼蒂克式的愛情和生活。張長安接受不了這種火辣辣的愛情，他的思想還沒達到這個境界。他像躲瘟疫一樣躲開桂英，忽匆匆跑回自己家里，并關(guān)上了房門。桂英的話雖然讓他心跳，但他卻明確意識到他不可能跟桂英結(jié)婚。農(nóng)村最講倫理道德，他不能讓自己的人品和聲譽受到傷害和損失。但他又感到一種幸福，畢竟有一個女人熱烈地愛著他……

愛是幸福的。只有兩顆互相愛戀著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才能體會到幸福和甜蜜。張長安從桂英身上體味到這一點，但他卻沒敢深想下去，而是想到他妹妹。

那男的他見過，不算俊，也不算丑，矮矮的個頭，粗短的腰身，在農(nóng)村出力干活，肯定是個好角色。也許爹娘看中的正是這一點，才極力促成這門親事?？擅妹媚?？卻要嫁給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而且結(jié)過婚，有個孩子。妹妹是一百個不同意，但她可憐父母，可憐哥哥，最后她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作為哥哥，他能讓妹妹去過那種沒有愛的生活嗎？

張長安又一次找到爹，直截了當?shù)卣f：“你可憐可憐妹妹吧，那門親事還是退了吧?！?/p>

爹照例是吹胡子，瞪眼睛，脖子暴出兩道青筋，兩個字就回絕了：“不中！”理由還是那一條，“媒人請了，親事定了，咱不能說話不算話?！?/p>

“你只顧自己的臉面，你咋就不替我和妹妹想想？這樣換親轉(zhuǎn)親，壓根兒就不合情理?！?/p>

“人家姑娘配得上你，你還有啥不滿意的？”

“我不能讓妹妹為我受委屈。”

“只要你滿意就中，換親轉(zhuǎn)親哪能十全十美？”

“我也不滿意?！碑敵跸嘤H他是點了頭的，現(xiàn)在卻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是老爹沒有想到的。

“你反了！”爹拿起拴籮筐的鉆桿就要打，但是舉過頭頂又慢慢收回來了。兒子性子硬，要是惹惱了他，他是什么事都會干出來的。張長安又轉(zhuǎn)換成軟的手法，慢慢勸說著老爹：“當初換親轉(zhuǎn)親是因為咱家窮，拿不出彩禮。現(xiàn)在情況變了，不用你操心，我一定把媳婦領(lǐng)回到家里?！?/p>

“看你能的。拐騙人家婦女是犯法的！”爹想到明霞姑娘，又來了氣。

“我不拐不騙，明媒正娶?！睆堥L安說了大話，順手掏出一卷錢，往桌上“啪”地一摔，“一千塊，買彩禮，置家具，夠吧？”

“這……是打哪里來的？”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頓時驚得眼睛有雞蛋大。

“跑……生意唄?！?/p>

爹不再吭氣，蹲在那里默默地吸著旱煙袋。

“只要能找個好媳婦，我就在家好好干，不再外出瞎跑跑了。”這是張長安的真心話。他感到外出太累，太危險，他想找一個安歇的窩兒。

爹的口氣終于有了松動：“那也好?！?/p>

父子倆的談話從來沒有這樣融洽過，老爹的興趣從來沒有這么高。他又念叨開莊稼經(jīng)：“莊稼人種地是本分，眼下政策好，能把地種好也餓不著?！钡p輕嘆息一聲，“眼看要種麥了，化肥還沒著落。你別出去了，幫爹拾掇拾掇莊稼。爹老了，干一天活回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犁地耙地這樣的重活干不成了。”

張長安看看爹，忽然發(fā)現(xiàn)爹突然蒼老多了。在他的印象中，爹是年輕的，強壯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想不到爹說老就老了，像一頭老牛，出盡了力氣，該歇歇了。僅僅在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長大了，意識到自己在家里應擔負的一份責任。他說：“爹，明天我就去整地，你在家歇歇腳吧，我會把地整好的?！?/p>

爹搖搖頭：“不，你還是去買幾袋化肥吧。去年賣棉花獎勵的化肥還沒兌現(xiàn)，咱只能到縣城買高價。唉，再好的事總是輪不到莊稼人頭上?！?/p>

“爹，明天我就去縣城。”兒子從來沒有今天聽話，張籮匠也暗暗笑了。

張籮匠疼愛兒子也疼愛女兒。兒子和女兒都是爹娘的連心肉啊。女兒整天哭哭啼啼，他心里也不好受。張籮匠去找媒人，要把婚退了。那媒人一拍大腿站起來：“你呀你呀，是不是有倆錢就昏頭了？這是三家六個人定下的婚事，一家散三家都要散，牽涉著六個年輕人啊。我老實告訴你吧，有一家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染缸里倒不出白布來。你說散就能散得了嗎？除非你白搭個閨女?！?/p>

張籮匠不能把閨女當成犧牲品。他默默無言地回到家里，老伴問他咋樣，他心里一煩，便向老伴發(fā)火說：“那能是買個豬賣個羊？想倒回來就倒回來了？”

張長安不知道這一切，此時他正走在去縣城的大路上。他剛走出村，李玉林就追上他問：“長安哥，你外出可要帶著我啊?！?/p>

張長安擔心的是明霞，他問：“明霞給家寫信沒有？”

“寫了，寫了。我想叫你先看看，沒問題的話，我就到郵局去寄。”李玉林把信掏出來，遞給張長安，“明霞也怕爹娘牽掛，不想告訴爹娘真實情況?！?/p>

張長安接過明霞的信，便站在路邊看了起來：

爸媽：

二老好！

這幾天您一定惦記著我吧？我經(jīng)一位老同學的介紹，當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工人。老師傅對我很好，給我送來吃的用的。這里的工資比咱那里高得多，一月能掙一二百塊錢哩。領(lǐng)導聽說咱家有困難，先預支給我五百塊錢，讓我寄給您。您收下先給妹妹看病吧，聽說最近研制出一種治白血病的好藥。別怕花錢，還是給妹妹治病當緊。

爸媽，我出來時沒給您說，怕您不同意。我兩個月前就逃了學，到一家小商店當售貨員。我出來是為了減輕爸媽的負擔，等把妹妹的病治好，我再去上學也不晚。

我在這里一切都好，勿念！

女兒明霞

9月25日

張長安看了信很受感動。這樣的女孩真是太天真可愛了?？上聦嵅幌袼f的那樣美。他把信還給李玉林說：“明霞真是太可愛了，你要好好照顧她?！?/p>

李玉林笑笑說：“這還用你安排？我外出受苦受累，弄幾個錢全都花到她身上了。前天她說嘴里沒味，我趕忙把家里的老母雞殺了?！?

“光殺個老母雞咋能行？城里人講營養(yǎng)，你每頓都要給她煎個荷包蛋，炒個肉絲肉片?！睆堥L安給列了個菜譜，其實他也不知道城里人愛吃啥。

“中，中！”李玉林嘴里應承著，心里卻直叫苦，這樣的生活水平，我哪能負擔得了？

第十章 化肥弄哪去了

張長安拿著去年獎售的化肥條兒，來到縣城。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游動著一群群黑臉膛黃皮膚的莊稼人。張長安問路邊一位城里模樣的中年人哪里賣化肥？那中年人笑笑，笑里藏著輕蔑和譏諷：“哪里都賣，哪里都不賣。”

張長安一愣怔，這是啥意思？

“這道理你還不懂？有門子哪里都能買到，沒門子哪里都買不來?！敝心耆酥钢敢蛔唛T樓：“你看看，那里面正分東西哩！凡是緊缺的和便宜的東西都被干部私分掉了。哪能輪到咱老百姓呢？”

“我這是獎售的化肥，上面還蓋著縣里的大印哩。”張長安把那張揉皺了的化肥條兒在空中抖了抖。

“十個公章，不如一個老鄉(xiāng)。”中年人又是笑笑，說起話來很有水平，“現(xiàn)在無論辦啥事都得靠關(guān)系。以前我不信，這會兒我算是服了?！?/p>

張長安跟中年人拉起閑話來。

原來他不是城里人，而是位種糧專業(yè)戶。他憤憤不平地向張長安訴起苦來：“糧食三定合同等于一張廢紙，獎勵我的化肥、農(nóng)藥、柴油沒有一樣兌現(xiàn)的，上級撥下個指標，都被縣里鄉(xiāng)里的干部挪用和私分了。我所用的農(nóng)資全是買的高價，每斤糧食的成本劃三角五分錢。交給糧店只給我三角錢，這不是叫我凈賠嗎？是公家先撕毀合同，我哪能按合同規(guī)定賣給你糧店呢？今天我專門把糧食拉到縣政府門前賣高價。若是有人來問我，我就讓他講講，啥叫合同，啥叫信用？”

張長安這才注意到他架子車上裝的是幾袋小麥，而不是化肥。張長安早就聽說不少農(nóng)民抗糧不交，今天終于碰到一個典型。劉店村的人都老實本分，鄉(xiāng)干部帶著派出所的民警去催糧，老實的莊稼人明知吃虧，還是把糧食如數(shù)上交了。這位中年人居然敢抗糧不交，還敢跟人理論。

張長安像受到鼓舞和支持，他的火暴性子又上來了。他說：“我去找縣政府，跟他們講講理，政府為啥說話不作數(shù)？”

中年人拉住他說：“找他們理論也是白搭，我連縣長都找過了。上級分配的化肥就沒到鄉(xiāng)里。那指標就像一塊大肥肉，經(jīng)過誰的手都想咬一口。到了鄉(xiāng)里能剩多少呢？這事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現(xiàn)在整個風氣都壞了，連縣長說的話也沒人聽，當領(lǐng)導也不容易啊?！?/p>

張長安問：“你既然表示理解，還來這里賣糧食干啥？”

“我這是來表示抗議，其實屁事也不頂，只能出出心頭的氣罷了。”中年人苦笑一下，還是拉起車子到糧店去了。

這時，街道上發(fā)生一點小小的騷動，一個消息在進城的莊稼人中傳播著：“縣供銷社來化肥了。昨天卸了幾車皮，全是外國進口的?！比藗兒衾怖簿屯h社跑，都想弄幾袋好化肥。寬敞的縣社大院擠滿了人，人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倉庫里的確存放著各種進口的或國產(chǎn)的尿素和二氨，都是莊稼人渴望得到的東西。然而，那庫房一個個緊鎖著，莊稼人只能望梅止渴。

張長安在大院里遛來遛去，發(fā)現(xiàn)有一座庫房的大門虛掩著，里面還有裝東西的咚咚聲。張長安輕輕推開大門一看，有兩輛架子車已裝滿化肥，正要出來。他大喊一聲：“這里賣化肥，這里賣化肥！”急著買化肥的莊稼人像一股勢不可擋的急流，沖進庫房里。

張長安向售貨員模樣的人擺了擺那張獎勵化肥條兒，大聲說：“去年就該兌現(xiàn)，晚了一年，這會兒總該兌現(xiàn)了吧？該要多少錢我給多少錢，一分也不會少給你們?！?/p>

其他人也照他的辦法行事，一手抱著兩袋化肥，一手抖著鈔票，大聲喊叫著：“俺這不是搶，俺是來買化肥的。這錢您隨便留，就是貴幾塊也中。”

兩大堆化肥頓時被人們“搶購”個光，那售貨員不收錢，卻跑去報了警。

幾個大檐帽沖進庫房，堵在大門前，手里舉著槍，大聲發(fā)布著命令：“把化肥放下，老老實實出來！”

莊稼人膽子小，一見出動了民警，便呼啦一聲跑了個光。有人還指著張長安說：“是他說這里賣化肥，俺就跑過來了?！?/p>

張長安自然成了煽動者，民警給他戴上手銬，帶到了派出所。審來審去，張長安還是那句話：“眼看就要種麥了，你們存著化肥不賣，是啥道理？俺有條子，又不是不交錢，這咋能是哄搶國家財產(chǎn)？”

派出所民警也多是農(nóng)村人，他們也很同情農(nóng)民的遭遇。所長看看那獎售化肥條子，訓了他幾句：“不要胡來！”便把他放了。

張長安感到很憋氣。他來到大街上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那賣百貨甚至賣食品的小商店也在出售化肥。一問價錢，乖乖，比正常價高出一多半。他吸溜吸溜嘴，便走出了那小店。

張長安正準備返回家，碰見一個青年用自行車馱著兩袋復合肥走過來。張長安問是從哪里買的？那青年說了一聲：“走后門唄?！睆堥L安沒后門可走，一扭頭繼續(xù)往前走。那青年卻攔住他說，“我是給鄉(xiāng)下的親戚買的。忙活大半天，送給親戚一分錢也不落?；镉?，你要是想要，我干脆處理給你吧！”

張長安一愣，天下有這樣的好事？他忙問：“多少錢一袋？“

那青年湊近他說：“從生產(chǎn)資料公司批來，一袋還得四十五塊錢哩，你總得給我弄盒煙錢。五十塊錢一袋總不算貴吧？”

當然不貴！張長安動了心。老爹叫他專程來買化肥，要是空著兩手回去，不顯得自己太沒本事嗎？他當即掏出兩張五十元的新版人民幣，遞到那青年手里。

張長安興沖沖地回到家，向爹報喜說：“買來了，化肥買來了。有這兩袋復合肥，用作底肥也就差不多了?！?/p>

眼下已過了秋分時節(jié)，爹急著用哩。他當即把袋子解開，父子倆都愣了。這哪是復合肥，而是煤灰和碾碎的磚頭碴兒。

張長安轉(zhuǎn)身要去縣城找那個青年，爹拉住他：“縣城那么大，能是好找的？今年底肥不上了！”

張長安心里好煩。這上當受騙的事又不好意思對人說。若叫人家知道了，得到的回答只能是“笨蛋”。他心頭的煩惱無處排解，便到村頭溜達起來。路過丁桂英門前，只見牌場依然很紅火。一盞煤油燈照著幾個年輕人的面孔。幾個面孔都充滿著興奮和激動。他們都想跟丁桂英賭個輸贏，能獲得一個吻，那真是比贏幾十塊錢還高興?？上Ф」鹩⒉桓麄冑€這個吻，這是張長安的專利，別人休想獲得這個享受。

張長安的到來，讓這幾個年輕人興奮不已，他們簇擁著丁桂英跟張長安再賭個輸贏?？上Ф」鹩]這個興趣，他告訴張長安一個有關(guān)李玉林家的新聞：“玉林他爹到縣城去打掃垃圾，撿回一個破點心盒。他以為是人家扔掉的壞點心，便撿回家準備喂他家的老母豬。可他拿回家一看，里面裝的全是大團結(jié)。哎呀，李玉林家真是走好運了?！?/p>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蹦贻p人發(fā)著感慨，臉上充滿激動和羨慕，“是瘋了，傻了？大捆的鈔票往外扔？”

“玉林他爹也太老實，撿了錢也不敢花，叫嚷著要送派出所。李玉林聽說后就急忙去追趕他老爹，好說歹說才把他爹攔住。哎呀呀，這老漢真是太死心眼了?！倍」鹩⒗L聲繪色地講述著村里的新聞，同時還逗張長安說：“你經(jīng)常往城里跑，是不是也撿到過點心盒？那城里人大概都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花不完的錢直往外扔?？蓱z咱莊稼人，連打油買鹽的錢也沒有！”

張長安沒有笑，他想到自己被騙的事，一種仇恨在心里涌動著。他無心打牌逗樂，便去找李玉林。李老漢正跟兒子慪氣，他見了張長安便訴說自己的看法：“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咱撿了人家的東西咋能昧下來呢？叫人家知道了，咱咋有臉再去打掃垃圾呢？”

李玉林卻是另一種觀點，他說：“人家是把那點心盒當垃圾扔下來的，既然當成了垃圾，你撿到手里自然歸你所有。這既不是搶，也不是偷，你有啥對不起人的地方？”

“那咋能是垃圾？那明明是錢哩。咱不能壞了良心，把人家的東西昧下來一聲不吭?！崩蠞h也向張長安擺開了他的道理，“今后我不去打掃垃圾，指望啥種地？化肥買不來，高價咱掏不起，這幾年不全靠我打掃垃圾把幾畝地喂肥的嗎？再說吧，那垃圾箱里還有塑料袋、廢報紙、罐頭瓶，收集起來也能賣錢的?！?/p>

第十一章 招領(lǐng)風波

說到這里，李老漢突然轉(zhuǎn)變了話題：“過去我打掃垃圾，那里面多是煤爐渣、爛菜葉、蘿卜纓子，這會兒多是橘子皮、香蕉皮，還有易拉罐兒，他娘的，還是城里人有福，樣樣都比咱鄉(xiāng)下人強得多?！?/p>

李老漢發(fā)現(xiàn)自己跑了題，忙糾正說：“這些年我一直靠這垃圾維持著家里的開支。我不能斷了這條財路，我得把這錢退還給人家?！?/p>

張長安問：“你是在哪個家屬院撿到的？”

李老漢說：“我記得，我記得！是縣委北邊那個家屬院，一進門往北拐，那個新樓就是哩。”

張長安給李老漢出主意說：“大伯，這么辦吧，讓明霞寫張招領(lǐng)啟事，貼到那個院子里，看看有沒有人來領(lǐng)。要是沒有人領(lǐng)，那錢就歸你了。你說這辦法中不中？”

老漢猶豫一下，最后點點頭：“也中，也中?！?/p>

李玉林站在一旁沒有吭聲，他不知張長安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李玉林對張長安向來是言聽計從，他讓明霞寫了一張招領(lǐng)啟事，貼到那棟新建的宿舍樓前。

那招領(lǐng)啟事像一塊石頭投入河水里，引起層層波瀾。不管是當官的還是一般辦事員，都在反問自己和家屬小孩，你扔過點心盒嗎？那個年頭把點心當飯吃的人家不多，但逢處過節(jié)，買盒點心品嘗品嘗，不少家庭還是有能力的。于是乎，擔憂者便不是少數(shù)了。他們都說自己家里沒有丟過點心盒，可又懷疑那筆錢是自己無意扔掉的。招領(lǐng)啟事妙就妙在沒說那點心盒是什么樣的，更沒說那里面裝的錢有多少，這懷疑便增強了。不過，多數(shù)人認為，一定是誰給哪個官員送禮，把錢裝到了點心盒里，那官員沒有留意，過了些日子，便把那生了毛的點心盒扔了。他不知道那里面有錢，所以扔起來很不在乎。這么一分析，懷疑對象便集中在這樓上住著的幾位局長和部長了。那局長和部長決不認可這種分析，俺廉潔奉公，兩袖清風，哪會有這事呢？但是，話雖這么說，可心里卻不安寧。有人吃不好，睡不安，血壓升高，甚至犯了心臟病。整個家屬樓沉浸于不安和煩惱之中。后來，有個局長的秘書來看望局長，他靈機一動說：“哎，是不是那老漢故意耍戲咱？讓他把點心盒拿出來，咱當面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嗎？”大伙都說這辦法好，可也有人提出：“人家是拾金不昧，不是犯法行為，咋能強迫人家把點心盒交出來呢？”有人立馬提出懷疑：“那老漢表面看著挺老實，誰知他心里是咋想的？他每次來打掃垃圾，總是在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不知他打的啥主意。”有人進一步舉出實例來：“我有套西裝在院里晾曬，后來就沒了蹤影。說不定是他順手牽羊，拿走了哩?！苯又钟腥颂岢鰬岩桑骸坝幸淮挝野烟岚旁谠鹤永锪罆?，后來發(fā)現(xiàn)那夾壁袋里面裝的五十塊錢沒有了。是不是那老漢——”懷疑越來越多，于是那小秘書綜合這些情況后，便把電話打到了公安局。公安局雷厲風行，立馬把電話打到派出所。于是，就在李老漢貼出招領(lǐng)啟事的第二天，兩位民警趕到劉店村，把李老漢帶到了派出所。這讓李老漢大為震驚，也大為惱火。我貼了招領(lǐng)啟事，不等于把錢送來了嗎？你們把我當成賊人來審查，天下有這樣不講理的事嗎？最后李老漢腦袋瓜兒一轉(zhuǎn)悠，矢口否認說：“沒這事。我天天在做夢，一心只想發(fā)大財。有一天做夢，我從垃圾箱里撿了個點心盒，里面裝的全是錢。我把這事說出來，年輕人當成了真的，才貼那個啟事。你們縣里的領(lǐng)導都清廉得很，哪會有人送大禮呢？”情況反饋到縣里，那樓上的局長和部長們松了口氣：“這是有可能的！”

李老漢放回來了，他發(fā)誓再不去縣城打掃垃圾了。讓縣城的垃圾堆成山，堆滿院，出門也沒路可走。

村民也被激怒了。世上還有李老漢這樣的老實人沒有？城里人這樣看待咱莊稼人，真是天理不容。李玉林心頭更是燃起一股怒火。他找到張長安說：“城里人真壞，咱得想辦法報復報復他們。”

張長安拿出一份新出版的報紙讓他看：“你看，中央又發(fā)文件，要求懲治腐敗。可下邊是啥樣？一個點心盒里就裝著上千塊錢！”

李玉林也突然變聰明了。他說：“一個縣級干部才有幾個工資？他們又是住高樓，又是買小車，一個個富得流油。錢從哪里來？”

這也許是個大轉(zhuǎn)折。從此以后，他們的目標便轉(zhuǎn)向了貪官。他們剛把小麥種上，便開始了新的行動。

這次目標很明確，就是那座扔點心盒的家屬樓。

過去他們作案多在農(nóng)村。這次來到縣城，發(fā)現(xiàn)這里跟農(nóng)村大不相同。成年人去上班，小孩子去上學，老年人去買菜，整個大樓空蕩蕩的。張長安決定在白天下手。他隨身帶著鉗子和螺絲刀，偽裝成電工來查電表。整座大樓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太婆領(lǐng)著兩個小孩在樓前空地上撿樹葉玩，對他的到來竟懶得看一眼，問一聲。張長安大搖大擺地走進樓洞，奔上樓梯，看看那房門，頓時發(fā)了愁。這樓房幾乎家家都安了防盜門。那鐵皮鋼筋制作的鐵門牌號就叫“撬不開”。張長安過去只學會用薄鐵片撬門，那彈簧鎖幾乎是一捅就開。這防盜門連插鐵片的縫隙也沒有，他幾天的謀劃變成了泡影。但他又不死心，他一層一層地往上爬，到了六樓他終于笑了。左側(cè)的那一套房子僅安裝一扇木門，他掏出薄鐵片，非常輕易地就把門打開了。

房間里空無一人，室內(nèi)收拾得很干凈，設備也很豪華，壁燈、席夢思、大沙發(fā)、落地窗，這表明房主不是普通干部。他推開向陽的房間，除一張寬大的寫字臺，就是兩排書架，那上面堆放著一本本像磚塊似的書籍和雜志。張長安最后走進臥室，打開壁櫥，里面不是男人的西裝和領(lǐng)帶，就是女人的套裙和皮包。張長安更斷定這是個有錢人的家庭。他耐心地翻找著，最后終于從一個皮包里翻出一本活期存折。他打開一看，一千元！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數(shù)目，樂得他把門一關(guān)，便急匆匆跑下樓了。

李玉林在院外負責接應，具體說來就是把張長安搶來的東西轉(zhuǎn)手給他，這樣的話，張長安即便被抓獲，也可避免“人贓俱獲”的下場。張長安樂顛顛地走出樓來，李玉林斷定這次行動必有大收獲。然而，張長安并沒把成果交給他，他只能尾隨著張長安走出了那座家屬院。

張長安從來沒有偷過存折，他見上面印著“活期”兩個字，便以為什么時候都能取出來。他急匆匆跑到附近一家儲蓄所，想先把錢取出來。當時正趕上一股搶購風，有錢人急著把錢取出來買家電，因而那排隊取錢的人像長龍。這長龍倒幫了張長安的大忙，讓他有時間仔細看看那存折上的數(shù)字。這一看他臉上的喜悅消失一空，他在儲蓄所還沒停一分鐘，又垂頭喪氣地返回來。李玉林問：“咋了？”張長安氣得把那存折往路邊垃圾箱里一扔，急匆匆離開了縣城。

李玉林順手把那存折撿回來，急忙去追張長安。他們來到鄉(xiāng)間一片小樹林，李玉林打開那存折仔細一看，看那存折上1字后面寫著三個0，他以為是1000塊哩，便問張長安：“這么多錢你咋舍得扔了？”張長安說：“你仔細看看，那第一個0字后面還劃有一杠，那后面兩個0代表的是角和分，總共才有10塊錢。娘的，讓我白高興半天！”

李玉林犯了一陣思索：“看來那大樓里并不都是富豪?！?/p>

李玉林的分析絕對正確。那被盜者是一名劇作家，只因他新創(chuàng)作的兩部現(xiàn)代劇頗有影響，被破格提拔為文化局副局長，這才有資格搬進專為領(lǐng)導建造的那棟新樓。那存折被李玉林扔到馬路邊，有好心人撿到后送到派出所，幾經(jīng)曲折又回到劇作家手里，這一下便觸動了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靈感，一出諷刺喜劇便很快問世?？上豢幢砻娆F(xiàn)象，沒有深入挖掘事件背后潛藏的內(nèi)涵，只把矛頭對準了小偷，公演后反映平平。但這事對那些官員和富翁卻是一次警告，人人都提高了警惕性。那塌了幾個豁口的院墻被堵好，沒有安裝院門的院子也安裝上一道大鐵門了，而且干部家屬輪流值班，手里拿著紅白相間的警棍，連賣青菜的和打掃垃圾的也被拒之門外……

趙理民跑出去好多天才回家。那天在滑縣失散，讓他膽戰(zhàn)心驚了好多天。他一合眼，面前便出現(xiàn)那三股鋼叉。那鋼叉在月光中閃閃發(fā)亮，他當時想，完了，完了！一旦那鋼叉插進自己的胸膛，自己必死無疑了。誰料在這關(guān)鍵時刻，楊道行把那孩子撂進了糞坑，這才讓他得以死里逃生。他不敢回家，也不敢跟張長安聯(lián)系，他一直在外地游蕩著。他下定決心，就是外面有個金山銀山，這輩子再不瞎胡來了。

對于趙理民的回來，丁桂英反應平淡。他不在家，她也不想他；他回來了，也沒表示多大的熱情。他們雖是合法夫妻，可在丁桂英心里，他卻是個多余的第三者。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她便可以跟村里的年輕人自由交往了。打牌，下棋，互相逗笑，甚至偶爾“越越軌”，生活得很自由，很開心。但是每當趙理民回來，情況就不一樣了。年輕人不再到她家來，她也失去了玩樂的興趣。她話也少了，笑聲也沒有了，連家務活兒也懶得做了。唯一讓趙理民滿意的是，她還沒有拒絕盡妻子的義務。

她不愛他。當她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她就明確意識到這一點。僅僅為了讓那個腹中躁動的小生命有個歸宿，也僅僅為了解脫父母的抱怨和鄰人的白眼，她才答應嫁給他。然而那嬰兒還沒有見到他合法的爸爸就夭折了，她獨自守在這座遠離村莊的獨家小院里，她后悔自己太軟弱，太無能，為什么僅僅為了一個不應該出生的孩子而犧牲自己的寶貴青春呢？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正是為這唾沫星子所懼，才嫁給了趙理民。然而，經(jīng)過這幾年破罐子破摔，她發(fā)現(xiàn)唾沫星子也沒啥可怕，你不理睬它也就沒事了。

正是這認識上的飛躍，她擺脫了過去受制于人的狀態(tài)，她變得超脫了。我行我素，天馬行空，誰又奈何了我？人生能有幾度青春？我不能為別人活著。

她要自己解放自己。她想了好多方案。第一是離婚，但是趙理民死活不同意。一個二十大多的光棍漢找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他能舍得離婚嗎？你就是叫他戴綠頭帽子他也不干。第二是……她說不出口。就是盼望趙理民遇到突發(fā)事件，比如被雷電擊死，被汽車軋死。不不，這太殘酷。最好是得個不太痛苦的病，比如乙肝什么的，她一定盡職盡責地守候在他身邊，直到他離開她?？蛇@實在不可能。趙理民壯得像頭公牛，哪能會有什么病呢？第三，趙理民外出闖蕩，愛上一個小妞，而且像那小說里和電視里那樣，愛得死去活來，最后把她拋棄。然而，這又是不可能。趙理民能是那多情種嗎？他要是有這本事，還能打這么多年光棍嗎？想來想去，還是最后這一條比較實在，就是跟張長安私奔。但她又不能撇下趙理民不管，她要想法為他多存些錢。只要有錢就不愁娶不上媳婦。本地女人娶不到，到四川花幾個錢也能娶個山里的女人。只要是女人，趙理民都會喜歡。在他看來，啥愛情不愛情的，有個女人陪他睡覺就中。

正是基于這樣的分析和判斷，丁桂英才動員趙理民跟張長安外出跑生意。眼下跑生意都是制假販假，坑坑哄哄，管他哩，只要能把錢弄到手就中。

第十二章 討得一個真實的愛

趙理民這次回來跟以前不同，他總是想方設法討丁桂英喜歡。他帶回來一個大提包，里面不知裝著啥東西。他先掏出一件羊毛衫，在她身上比量比量，不大不小正合適。丁桂英沒有理他，順手扔到一旁去了。

這讓趙理民大為失望。他遲疑一下，又慢慢從包里掏出一部收錄機，還有鄧麗君和毛阿敏的幾盒磁帶。丁桂英最愛聽她們的歌，哥呀妹呀的，聽了讓人心里軟綿綿的，熱乎乎的。這次丁桂英沒有把它扔一邊，她主動打開，聽了個“甜蜜蜜”，臉上終于綻放一絲笑容來。

趙理民又掏出一雙高跟鞋，紅艷艷的很扎眼。丁桂英一直喜愛高跟鞋，她特別羨慕城里的女人穿高跟鞋走在大街上一扭一擺的姿態(tài)，可在農(nóng)村哪能穿？那黃土地一踩一個窩兒，弄不好還可能摔跟頭。趙理民勸她說：“出門不穿，那就在家里穿。你先試試，穿上高跟鞋是啥姿勢？”這話正說到丁桂英心窩里，她不由將這紅艷艷的高跟鞋穿在腳上，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趙理民拍著手大笑：“好，好！胸脯挺起來了，腚也撅起來了?！?/p>

聽了這贊揚，丁桂英禁不住“噗”的一聲笑了，而且笑得是那樣燦爛。這是趙理民第一次看到丁桂英的笑，這笑鼓舞著他，第一次大白天把丁桂英摟抱起來。

丁桂英沒有拒絕。他們擁抱接吻，當雙方把激情釋放出來之后，丁桂英問：“你咋想起來給我買這個？”

趙理民說：“我知道你喜歡?！?/p>

丁桂英又問：“你咋知道我喜歡？”

趙理民說：“因為你是城里人?！?/p>

丁桂英窮追不舍：“你咋知道城里人喜歡這個？”

趙理民不知道咋回答好了。

這次跟張長安外出，沒有弄幾個錢，回到家里桂英肯定不高興。如何打發(fā)桂英高興呢？他到自由市場遛了一圈。那里貨色齊全，特別是服裝和百貨，真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任你挑選?？上掷餂]有那么多鈔票，他只能在那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本來下定決心改邪歸正，可此刻他卻又生出一個“偷”的念頭來。

那自由市場是臨時搭建的，有的是用席棚，有的是用鐵皮，一座連一座，遠看像雞窩一樣。趙理民想瞅機會來個順手牽羊，可在大白天的，人來人往，他一直沒能得手。但他不死心，夜深了，他又到那里溜達。那些個體戶多是從外地來的鄉(xiāng)下人，他們遠離家人，日子過得也很寂寞，也很孤苦。那些年輕力壯者夜里耐不住寂寞，便免不了會“偷雞摸狗”。說來也是個巧。有兩個狗男女正在一座小鐵皮房里偷情，那女的有個“響床”的毛病，一到激動處，便哼啊哈啊地叫個不停。有路人經(jīng)過只是嗤笑一聲，匆匆走過。趙理民卻不愿走開。他一腳踢開鐵皮門，大喊一聲：“我是公安局的！”

那狗男女匆忙起身，暗夜中也沒仔細看看這“公安”是啥模樣啥打扮，便像受驚的兔子，穿上褲子就跑出了屋。被公安抓住可不得了，若按嫖娼就會罰款，弄不好還可能被拘留幾天。捉賊要拿贓，捉奸要捉雙。只要跑掉一個，他們就會來個死不認賬。結(jié)果他們兩個人都跑掉了，小鐵皮房里變得空空蕩蕩。這正合趙理民的心意，他發(fā)現(xiàn)那床上有一件羊毛衫，床前有一雙高跟鞋，小桌上還有一個收錄機。他往小提包里一裝，便匆匆逃跑了。

這些東西都是城里的女人用的。面對桂英的質(zhì)問，他的回答自然是合情合理，也讓丁桂英開心，因為她真的喜歡這些東西。正因為這喜歡，她笑得才這樣燦爛。正是這燦爛讓趙理民突然生發(fā)出一種觀念——要討妻子喜歡，那就得有好東西。要有好東西，那就要有錢。

這對趙理民來說，是一次關(guān)鍵性的大轉(zhuǎn)變。從此他便死心踏地地跟隨張長安去撈錢了。這一晚對丁桂英也同等重要。她不再把趙理民當成武大郎了。武大郎哪懂得這個？愛情來自心靈的溝通和情感的共鳴。感謝趙理民，為她提供了生活的佐證。

這一夜顯得特別短，一睜眼天就明了。當她看到身邊躺著的趙理民，那武大郎的形象又在他身上復活了。她心里有點煩，便來到院外。那里是一片小楊樹林，在晨風中發(fā)出一片嘩啦啦的響聲。她在樹林里舒展一下腰身，那小白楊挺拔的軀干讓她常跟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仿佛她就是一棵小白楊，被人移植到這黃土地上。可惜她一直扎不下根來，隨時都有被大風卷走的可能。

她繼續(xù)向村里走去。她發(fā)現(xiàn)老支書門外停著一輛三輪摩托，那是派出所專用的，那閃亮的警燈特別耀眼。她一下緊張起來。她知道明霞姑娘是如何騙來的，她知道張長安起到什么作用。她轉(zhuǎn)身就向張長安家走，她得趕快向張長安報個信兒，讓他趕快躲起來。

她來到張長安的家。張籮匠白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地說：“不在家，出門了?！?/p>

這讓她松了口氣，又轉(zhuǎn)身奔向李玉林家。這時村民也被驚動起來，亂紛紛地朝那座新蓋的三間紅瓦房奔去。有人邊走邊議論說：“好容易娶個漂亮媳婦，不能讓他們帶走?！?/p>

李玉林家圍滿了人，一位穿工作服的老人面對緊閉的大門哭喊著：“明霞，明霞，你在哪兒？爹看你來了！”

一個操外地口音的婦女拼命拍打著李玉林家的外門，邊哭邊叫喊：“明霞，明霞！你就不想娘嗎？你就這樣狠心嗎？”

俗話說，親幫親，鄰幫鄰，鄉(xiāng)下人向著鄉(xiāng)下人。兩位民警來找村支書調(diào)查情況，年過花甲的老支書大包大攬地說：“沒錯，沒錯！這事我清楚。明霞來時笑瞇瞇的，村里人給她介紹婆家，是她自愿嫁給玉林的。小兩口高高興興到鄉(xiāng)政府登的記，還請我當主婚人。人家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哪能是拐來的呢？”

民警考慮的是觸犯不觸犯法律，他們問老支書：“那個張長安……是啥樣子？”

老支書哈哈一笑，對兩位民警說：“這孩子義氣得很，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村里人沒有不夸他好的。實話對你說吧，我覺得這孩子有本事，我正琢磨著是不是讓他當村干部哩?！?/p>

民警不干預村里的事務，他們又問：“張長安是不是從明霞身上撈取過什么好處？”

“哪里話，哪里話。”老支書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話很帶感情，“人家可不是人販子！人販子是為了賺錢。人家張長安為了成全這門婚事，沒少往里面貼錢。聽說為給明霞的妹妹治病，人家一把交給李玉林五百塊。真夠朋友！”

兩位民警對老支書的話半信半疑，最后又到村民中調(diào)查。村民沒人統(tǒng)一口徑，可他們說的話跟老支書講的差不離兒。兩位民警確認這不是拐賣婦女，便開著警車回派出所去了。本鄉(xiāng)本土的，誰愿惹麻煩事呢？

玉林家大門緊鎖，丁桂英急忙把明霞父母拉到村頭她家里，又倒茶，又遞煙，親熱得像一家人似的。丁桂英知道這事牽扯著張長安，她必須竭盡全力做好老人的工作。她會虛構(gòu)，會藝術(shù)夸張，會把死蛤蟆說成活蛤蟆，自然也會用一套動聽的言辭把兩位老人的心打動。她先把農(nóng)村夸成一朵花，并且來個現(xiàn)身說法：“我也是城里人，爹娘都有工作，可我卻不留戀城市，自愿嫁到鄉(xiāng)下來。農(nóng)村不像前些年那樣窮，眼下有吃有穿有錢花。地里活兒不夠男人干的，婦女在農(nóng)村最享福。你看這院子寬寬綽綽，種點菜，養(yǎng)點花，城里能有這樣好的地方嗎？還有，農(nóng)村不用買煤買面，連青菜也不用買，墻角地頭多少種幾棵就夠吃的了。你看看這小青菜是剛從地里拔的，水靈靈的多新鮮！這雞蛋是剛下的，維生素沒有遭到破壞。城里人哪能嘗到這樣的新鮮食品？還有，這農(nóng)村展眼一看是一片綠色，平平坦坦的望不到邊。風吹來是涼爽的，空氣也比城里清新香甜。城里人能享受到嗎？據(jù)說那汽車的噪音有損人體健康，那煤灰、煙霧和工廠排出來的廢氣能致癌。過幾年你二老退了休，到鄉(xiāng)下來養(yǎng)老，種花、養(yǎng)雞、喂鳥兒，保您能活一百歲，這不比城里人強得多嗎？”

一番話說得兩位老人臉上有了笑紋兒，明霞媽說：“農(nóng)村是不賴，可俺霞兒正上學，俺不能叫她荒廢了學業(yè)呀?！?/p>

丁桂英嘻嘻一笑說：“大嬸，如今上學中啥用？報上說了，從今年起，大學畢業(yè)也不包分配了。咱窮人家的孩子就是大學畢業(yè)又咋著？看大叔的模樣也不是個當官的，明霞大學畢業(yè)又能有多大出息？在城里閑著還不如到鄉(xiāng)下來哩。俺鄉(xiāng)下也在辦工廠搞企業(yè)，收入也不比城里差。你看看我家里怎么樣？有書讀有報看，想聽聽歌兒，這里也有鄧麗君和毛阿敏，想叫誰來唱誰就來唱，一切聽我指揮。大叔大嬸你說說，在農(nóng)村有啥不好呢？”

一席話說得兩位老人笑了開來，先是明霞爸動了心：“農(nóng)村是不賴，我老家也在農(nóng)村。我也想退了休回老家去住些日子?！?/p>

明霞媽仍不放心：“俺大老遠地跑來，總得叫俺見見明霞吧？要是她真心實意想嫁到這里，俺當父母的也沒啥說的?！?/p>

丁桂英一聽這話心里有了底兒?！澳呛茫疫@就去叫明霞?！彼差D好兩位老人，便失急慌忙地趕到玉林家。

明霞不在玉林家，她被轉(zhuǎn)移到鄰村親戚家里去了。

這些天，玉林整天擔驚受怕，聽到有警車響，又看到一男一女倆老人向村里走來，他頓時意識到不好，便對明霞說，鄰村的表姑家里有事，讓她去一趟。他騎上車子，便帶明霞到了表姑家。玉林緊緊拉住明霞的手，苦苦哀求說：“明霞，我求求你，你可不能離開我。這些天我對你啥樣，你心里最清楚。當初你同意嫁給我，我可沒有強迫你。要是公安局來人調(diào)查，你可得說實話?！?/p>

明霞見表姑家沒有什么大事，聽了玉林的哀求，便猜測爹娘可能找她來了。明霞離家已半個多月，她時刻都在想念爸爸和媽媽 。她更擔心妹妹的病，擔心她的失蹤會給父母帶來更大痛苦。前幾天她寫的那封信，把這里的情況大大地美化一番。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爹娘對她不放心，一定會來找她。

丁桂英風風火火地趕到表姑家。她先勸玉林：“喂養(yǎng)熟的鳥兒飛不走，強關(guān)在籠子里不能長久，是熟鳥是生鳥先放出來試試再說?！苯又謱γ飨歼M行一番啟發(fā)誘導，“這些天，玉林對你好不好？”

“好。”

“鄉(xiāng)親們虧待你沒有？”

“沒有。”

“你覺得劉店村怎么樣？”

“不錯?！?/p>

明霞這話是真誠的，出自內(nèi)心的。

的確，玉林對她好。每頓飯端到她面前，雞魚肉蛋，樣樣都有。她一再聲明，我不是嬌小姐，你們吃啥我吃啥?？捎窳植宦牐款D都要炒幾個菜。玉林爹還特意到河里撈小蝦米，活蹦亂跳的，在油鍋里一炸，香酥可口，她在城里也沒吃過。這愛這情，讓她深深感動。玉林在生活上更是體貼入微，地里的活兒從來不叫她伸手。她在家閑得慌，玉林就陪她去村外采花，捉鳥兒，最令人感動的是村里的嬸子和大嫂，她們刨了花生，摘了大棗，總要拿來讓她嘗個鮮。有個大嬸家里栽了一棵石榴樹，摘下來卻舍不得吃，準備留給在城里上學的小孫子吃。可她竟挑了一個最大的讓明霞品嘗。老太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竟開懷大笑起來：“石榴，石榴！明霞要真心實意地留下來了！”

農(nóng)民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真的喜歡這里了。

丁桂英仍要做她的工作。她拐著彎兒勸說她：“咱這里偏僻落后，沒法跟城市比，這我知道?？扇嘶钤谑纼H僅是為了吃好穿好嗎？老輩人在這里生活一代又一代，他們就不懂得啥是幸福嗎？我來這里比你時間長，我覺得農(nóng)村也有農(nóng)村的好處。大道理咱不說，我覺得一個人能活得舒心，活得快活，這輩子就沒有白過。城里有汽車有高樓，那能屬于一般老百姓嗎？那是人家大官的，富豪的。咱小老百姓沾不了邊兒。在城里咱是下等人，處處聽人家擺布。在鄉(xiāng)下可就不一樣了，你有自己的責任田，有自己的紅瓦房，還有一座小院。過些日子玉林混抖了，給你蓋棟小洋樓。這可了得？外國人叫別墅。你在城里混一輩子也達不到這個水平?！?/p>

這話倒說到明霞心坎里。她在城里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那兩間破平房是廠里的家屬院，產(chǎn)權(quán)屬于新改制的公司所有。爹娘苦了一輩子，唯一的家產(chǎn)就是她和妹妹兩個人?，F(xiàn)在最不值錢的就是人，爹下了崗連個普通活兒也找不著。母親文化低，到街頭打掃垃圾都沒人要。農(nóng)村有自己的幾畝責任田，吃飯穿衣不發(fā)愁，絕對不像城里人總有下崗之憂。要是今后農(nóng)村也辦工廠，搞多種經(jīng)營，生產(chǎn)發(fā)展了，收入增加了，城鄉(xiāng)之間還能有啥區(qū)別？

“別說了，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不會離開玉林，不會離開劉店村，請你放心好了?！泵飨即驍喙鹩⒌脑挘砻髁俗约旱膽B(tài)度。

聽了這表白，桂英和玉林都喜上眉梢，二人便領(lǐng)著明霞去見她爹娘。

母女相見，自然是痛哭流涕一番。媽緊緊抱住明霞，生怕女兒再跑了。她抱怨女兒：“明霞，我的孩子！你真這樣狠心，舍得離開媽媽嗎？是不是有人騙了你，欺負了你？你要對媽講實話！媽為你操碎了心，整夜睡不著覺。娘為你登了報，到處發(fā)尋人啟事。公安局也為咱費了不少心，以為你被人拐賣了。孩子啊，你為啥要到這鄉(xiāng)下來？你要說實話！公安局都派人來了，沒人敢咋著你，你不要害怕?！?/p>

明霞依偎在媽媽懷抱里，默不作聲。等媽媽哭夠了，說完了，她才抬起頭說：“媽，沒人騙我，更沒人欺負我，是我自己要出來的。我出來是為了多掙錢給妹妹看病。我是可憐妹妹，也可憐爸爸和媽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該為咱這個家挑起生活的擔子了。我實話對您說吧，兩個月前我就去給人家當了幫工，可那掙不了多少錢，于是我就到這里來了?！?/p>

“那你為啥要嫁人，是不是誰強迫你的？”媽媽追問著女兒，在場人一下子緊張起來了。

“姑娘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惫鹩⒚ψ呦蚯叭γ飨颊f，“明霞，你對你媽說說，是不是你同意結(jié)婚的？”

“媽，是我同意嫁給玉林的，沒有誰強迫我，我看玉林老實，人品好?！泵飨疾辉缸寢寢寕?，她勸說著媽媽，“以前你不是常勸我說，要找個老實人，可信任的人嗎？玉林待我好，什么事都順著我。他聽說妹妹有病，馬上給咱家寄錢。媽，那錢你總收到了吧？”

桂英忙來勸說：“是呀。要是拐的賣的，瞞還瞞不住哩，哪會給你家寫信寄錢呢？”

玉林一直愣愣地站在一旁，他想說什么，又不知咋個說。他生怕把明霞帶走，時刻警惕地站在那兒，并已安排好村里的幾個好伙伴，準備隨時把明霞轉(zhuǎn)移到別處。

桂英給玉林使個眼色，向明霞父母介紹說：“您老仔細看看，這就是玉林，一臉老實相，他能是那坑騙人的小流氓嗎？”

玉林上前一步，半蹲半跪在明霞父母面前，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爹”，又喊一聲“媽”。

明霞的爸爸也是個老實人，他一直蹲在一旁沒吭聲兒。此刻他見到玉林，心里猛一樂，多好的小伙子！白凈臉，細高個，穿得干干凈凈，跟城里的小青年差不多。他一輩子沒生兒子，見了男孩感到特別親，特別喜歡。他那多皺的老臉頓時放射出喜悅的光彩。

這光彩讓具有藝術(shù)洞察力的丁桂英捕捉到了。她笑嘻嘻地說：“大叔，大嬸，你家不是沒有男孩嗎？那就讓玉林做你家的上門女婿吧?！?/p>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連明霞媽也不再追問明霞是咋到這里來的了。明霞爸轉(zhuǎn)而勸老伴說：“她媽，別再說這么多了。我看玉林也不錯，這門親事……就認了吧?！?/p>

村民們齊聲說好，整個氣氛頓時轉(zhuǎn)變得親熱起來。明霞媽擦擦眼淚，看看玉林，看看明霞，難道這是命里注定要這樣嗎？

玉林爹早已打好酒，買好菜，請來村里的廚師做了一桌好飯菜。他走到明霞爹媽面前，以主人的口氣邀請他們說：“大老遠地跑到鄉(xiāng)下來，也該餓了。有啥話咱飯桌上接著說。你說好嗎？”

“大叔，大嬸，你看你親家多熱情，早就把飯菜準備好了?？靵碜?，快來坐！”丁桂英恰到好處地發(fā)出邀請，把幾位老人和親屬拉到飯桌前坐下，“結(jié)婚時沒來得及請您二老，這次就補補缺吧！”

村民們又是一片歡笑聲，暗暗稱贊桂英真是一把外交好手。

明霞父母默認了這門親事，酒桌上一片歡笑聲。

第十三章 田野小草庵

張長安躺在小草庵里，聽著村里喧叫聲慢慢平息下來，他心頭緊繃著的弦兒也慢慢放松，但他仍躺在那小草庵里沒有動。這小草庵中午為他蔽日，晚上為他擋露水兒，那帶著秋莊稼芳香的清風從草庵里穿堂而過，讓他感到格外舒服。他四肢伸開，形成一個大字形，盡情地把這清風享受著。

這種小草庵在農(nóng)村隨處可見，它像一葉扁舟沉浮在綠海中。莊稼人搭它是為了看瓜看菜看莊稼，從春到秋，它的身影都在陽光下閃耀著，給鄉(xiāng)村平添幾分淳樸。

張長安搭這草庵也搭建著他的理想，然而這理想一個個都破滅了，唯有這小草庵還在這田野上孤獨著。起初他想種菜，建了一座塑料大棚，那綠盈盈的春芹越過寒冬依然蓬勃著；那黃瓜也綻放出一朵朵金色的小花，長出一根根帶刺兒的小瓜兒。他計劃著開春后的收入，誰知那塑料薄膜是劣質(zhì)品，幾場春風一刮，幾天烈日一曬，它竟然萎縮了，老化了，那嫩生生的春芹經(jīng)不住春寒的襲擊，變成一堆爛麻；那黃瓜更是嬌嫩，連秧帶瓜全被凍死了。他的希望變成失望，他的理想變成幻想。但他不死心，又改種西瓜，秋后倒是大豐收了，可拉到城里卻賣不掉，最后只得賤價處理了，有的硬是爛掉了，最后落了一屁股賬。從此爹再不讓他插手家里的事，只準他出力干活種莊稼。他不愿看爹的白眼，也不想跟爹拌嘴，于是這小草庵便成了他實質(zhì)性的家。

夕陽在秋莊稼肥厚的綠葉上燃燒出一片燦爛，繼而那綠葉變得一片灰暗，最終融合到一片暮色里了。村道上傳來吆牛聲，晚風把炊煙味兒送進他的鼻孔。他感到有點餓，但他仍沒動。這些天他太累了，他已經(jīng)有點討厭那種生活了。他要好好歇幾天，迎接秋收秋種這將持續(xù)一個多月的緊張勞動。

外面有玉米葉子嘩啦響，又有輕輕的腳步聲。他警惕地折起身子，推開低垂的草簾，只見一個輕盈的身影在田埂上閃動著。他以為是妹妹來給他送飯吃，便又重新把身子放平。

然而，來人不是他妹妹，卻是丁桂英。她那修長的腰身像條蛇，扭動了一下就鉆進這小草庵里了。桂英從衣袋里掏出幾個熟雞蛋，輕輕遞到他手里。雞蛋帶著余熱，但他仍躺在那里沒有動。

“膽小鬼！”她輕聲責備著他，“公安局的人早就走了，你還怕個啥？”

心里有點好奇，她知道我在外面的事嗎？他旁若無人似的，竟沒任何反應。

桂英剝開雞蛋，塞進他嘴里。他禁不住這誘惑，還是把嘴巴嚅動起來。

世上總有多情女，多情女最會疼男人。

“家里沒事了，明霞爹媽也認下這門親事了?！惫鹩⑹莵硐驈堥L安表功的，也同時為他傳遞一個重要信息。

張長安猜得出她在這里面起到的作用，他終于被這女人打動了。他吃下兩個雞蛋，用力拉住她纖細的手，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謝謝你！”他真誠地對她表示感謝，沒有任何虛假。

“怎么謝我？”她順勢依偎在他肩膀上。

“讓我再親親你?！彼阉o緊地摟了起來，這讓她十分感動。淚水無聲地流淌著，肩膀也輕輕地抖動著。

“你是個熱心人，你太了不起了。”他仔細端詳著她。她在月光里更顯得端莊大方。

“咱倆好，偷偷地好，長期地好，行嗎？”她輕聲地哀求著，像個可憐的小姑娘，“有了你我就有了信心，有了希望，我的生活也就更充實了?！?/p>

張長安沒有否認，也沒肯定，只是緊緊地把她摟抱了一下。這對桂英來說已是最大的鼓舞。

“這鬼地方干不出大事業(yè)，凈埋沒人才?！彼蝗恍α耍霸蹅z私奔吧？到廣州，到深圳，那里思想開放，不計較這個。咱倆可以經(jīng)商辦工廠，門路多得很哩，就是開個小餐館也能發(fā)財?！?/p>

張長安捏捏她的肩膀，輕聲說：“你看小說看得太多了，你的幻想太不可靠。咱沒資金沒技術(shù)，指望什么做生意辦工廠？實話告訴你吧，這段時間我處處碰壁，倒霉死了，最后我只得去當強盜，去偷去搶?！?/p>

張長安亮出自己的老底兒，以為能把她嚇住，不料她卻稱贊他說：“我早看出來了。當強盜要當高級的。那《水滸傳》里的武松、李逵和魯智深不都是強盜嗎？但是千萬別當流氓小偷，別禍害老百姓！”

這話叫張長安吃了一驚。這位多情女并不僅僅多情，還是個人物。張長安原來模糊的認識突然清晰了。

桂英說：“這才像個男子漢！”

張長安在老家老老實實干了一個多月農(nóng)活，等種上小麥，村里一伙年輕人一個個都來找他，想一塊兒出去打工。張長安有了那次打磚坯的教訓，他不愿領(lǐng)這個頭，便拒絕了大伙的請求。年輕人自找門路，紛紛到外地打工走了。只有李玉林纏住他不放，他說：“為打發(fā)明霞家里人滿意，欠下幾千塊錢的賬。你得領(lǐng)我去弄幾個錢，要不然我在家可沒法過?！?/p>

張長安理解玉林的情況，便提醒他說：“要撈大錢就得冒點風險。這話我可對你講清楚。”

李玉林已被逼上絕路，他說：“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只要能掙錢就中?！?/p>

李玉林要離開家，明霞緊緊地拉住他問：“你去哪里？”他說：“眼下沒啥農(nóng)活兒了，我想出去跑趟生意?！泵飨颊f：“既然在家閑著沒事，你就陪我去鄭州吧。離家兩個月，我想我媽了?！?/p>

玉林早就答應明霞去走親戚，但他總是說眼下正收秋種麥，農(nóng)活兒忙，一次又一次推托著。其實并不是家里忙，他主要是沒有錢，去看老岳母能空著手嗎？上次老岳母來，為顯示自己的富有，每頓飯都有酒有肉。臨走時還帶了一提包花生，一大桶香油，上車時又塞給老岳母二百塊錢，并且打腫臉充胖子說：“如今俺農(nóng)民手里有的是錢。”可現(xiàn)在欠下的賬一家家都來催著還，他就是打腫臉也充不成胖子了。

“你原先答應過我，種上麥就去鄭州。眼下麥子早種上了，你還要等到啥時候？”明霞小嘴鼓突著，像個未開放的花骨朵，“我看你呀，還是怕花錢。你當初把自己夸成一個富翁，我看呀，你是個真正的窮光蛋?！?/p>

“不不，我有錢……有錢?！崩钣窳肿钆氯私宜睦系變?，這次不再充胖子，也得打腫臉，“我去城里推銷一批商品，賣了貨就有錢?！?/p>

“你是不是跟張長安一塊兒出去？”明霞對張長安印象不佳，“那家伙不地道，你別跟他扭一起?！?/p>

“長安哥并不像你想的那樣壞?！崩钣窳譃閺堥L安辯護著。

“不！我不讓你跟他一塊兒出去。他坑蒙拐騙啥都干，跟他在一起太危險?！泵飨紙猿旨阂姡僖淮我?，“咱一塊兒去鄭州，那里商品齊全，咱可以批發(fā)回來賣。”

李玉林只能在心里叫苦，事情哪有這樣簡單？但他又不能說出口，只好答應陪明霞去鄭州。拿什么孝敬老岳母？他衣袋里早已空空如也。去親戚家借也借不來，他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卻在半路碰見丁桂英。桂英見他愁眉苦臉的，便問他有啥難事？李玉林長嘆一聲：“找個媳婦我身上就像壓了一座大山，我啥時候能有翻身的時候？”桂英找到張長安，說明情況，張長安塞給他二百塊錢：“車到山前自有路，你先應付過去這一關(guān)再說?！?/p>

這二百塊錢解了李玉林的燃眉之急，當天便陪明霞去看老岳母。

第十四章 假煙專業(yè)村

張長安來到車站，正準備買票，卻碰到了楊道行。這家伙常年不回家，總是南跑北奔，東溜西走的，也沒找到撈錢的新門路。他見了張長安，便提議說：“現(xiàn)在販賣假煙最來錢，一箱能賺幾百塊?！?/p>

張長安提醒他：“上次你在開封被工商所抓住，難道忘記了？現(xiàn)在對假煙假酒查得可嚴了。”

“正因為查得嚴，市面上買不到，價錢才猛漲?！睏畹佬袠O力勸說著，“眼下求人辦事都得送禮，買煙的不吸煙，吸煙的不買煙。高檔煙成了搶手貨。我找到一條銷售渠道，咱倆跑一陣，保你發(fā)大財?！?/p>

張長安這次出來也沒有明確目標，聽了楊道行的建議，他猶豫一下便說：“那好，我也嘗嘗販假的味道?！?/p>

楊道行干這一行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他帶領(lǐng)張長安來到縣東北一個小村，名叫王小樓。這一帶地處兩省三縣接合部，是一個偏僻的去處。附近幾個村莊不少人家都生產(chǎn)假煙。紅塔山、大中華、阿詩瑪，凡名牌煙幾乎是應有盡有。誰說中國農(nóng)民愚昧落后？請到這里來看看，他們生產(chǎn)的假煙完全可以以假亂真。他們白天跟別的村莊一樣，下地干活，種麥收秋，到了夜晚那一部部手搖式制煙機便開了工。前幾年縣里幾次“大掃蕩”，把手搖式制煙機全部沒收了?？伤麄儑L到了甜頭，怎肯就此罷休？他們聯(lián)合起來，購置了新的制煙機，裝在悶罐車上。他們采取游擊戰(zhàn)術(sh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弄得縣煙草專賣局長也直撓頭。制假者唯一作難的是銷售，賣不出去便等于零。他們的策略是化整為零，利用親戚和朋友，分散到各地銷售。

楊道行等到天黑才領(lǐng)張長安進了村，去找那位表叔。楊道行沿著一條田間小道，穿過一片莊稼地，來到村東北角兩間原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破草屋前，先拍三個掌，又喊一聲“表叔”，等室內(nèi)亮起一線燈光，楊道行通報了姓名，那院門才輕輕打開。

張長安留在院外。他學過武術(shù)，也有點功夫。他貼著墻角爬到屋檐下，透過窗戶仔細打量著那位表叔。這位表叔戴著解放帽，穿著四個兜的中山服，像個村干部。他從紅薯窖里取出幾條阿詩瑪，又入夾壁墻里取出幾條大中華，裝滿兩個大提包，接著便在那暗淡的煤油燈下數(shù)起錢來。那是楊道行的流動資金，大約有幾百塊。表叔數(shù)完錢，便往手邊那個鐵皮箱子里裝。那鐵皮箱子已裝得滿滿的，塞了半天才塞進去。表叔把鐵箱子往床底下一塞，便領(lǐng)楊道行走出那小屋。

看來這表叔跟楊道行挺親近的，他走到院外又向楊道行交代著：“出了村往南走，過了小河再往西走。這都是田埂小道，比較安全，別的大道說不定有縣工商局和煙草局的人把守。”

這表叔是為楊道行設置一條安全通道，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保護。若販假者出了問題，售假者和制假者都會拔出蘿卜帶出泥，具有很大危險性。這位表叔只考慮這一點，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張長安見機行事，迅疾地將那鐵皮箱子抓到手。那表叔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鐵皮箱子不見了，便大叫一聲：“有賊！”掂起一把鐵叉便追出了屋。

張長安雖然練就一雙飛毛腿，可惜那鐵皮箱子太重，加上他路不熟，沒跑多遠便被田埂絆了個嘴啃泥，發(fā)出“呱唧”一聲響。這聲響等于給表叔報了個信兒，他急忙循聲追趕過去。

這一帶曾是新四軍抗日根據(jù)地，彭雪楓將軍曾在這一帶培養(yǎng)出一批智勇雙全的民兵。這位表叔就曾配合新四軍智擒過日軍小隊長，如今仍不減當年勇。他大吼一聲：“小舅子孫，哪里跑！”那鋼叉呼嘯著在空中劃了個弧形，向張長安飛來。多虧張長安是絆倒在地墑溝里，那鋼叉飛過他的腦袋，卻沒有傷著他。

那表叔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像餓狼撲食似的，緊緊壓在張長安身上。張長安沒想到這老漢如此兇猛，為了活命，他掏出衣袋里的水果刀，向騎在他身上的表叔的腰窩捅了過去。表叔“哎喲”一聲松開了手。張長安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跳起來就往野外跑。那表叔掐著腰窩又追上來，但沒追幾步，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楊道行走了一程不見張長安，便又回過頭，來到王小樓村頭。王小樓的人們被驚動起來，全村齊動員，要捉拿兇手。楊道行被村民逮了個正著，那表叔怒罵著：“是你小子設下的圈套，你一定認得那個兇手！”

楊道行被捆綁著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沒有立馬對他進行審查，卻配合縣工商局和煙草局對王小樓村來了個大搜查。王小樓生產(chǎn)假煙在地區(qū)都掛上了號，幾次搜查都沒結(jié)果。這次趁他們報案，便潛入各家去察看那制假窩點藏在何處。王小樓村的人久經(jīng)戰(zhàn)場，對付上級領(lǐng)導自有一套辦法。村里老頭老婆齊出征，攔在警車前不走。誰若碰了他們一下，便往地上一倒，說這里疼那里疼，嘴里還罵連聲。這一罵不當緊，村里呼啦啦竄出一伙人，不由分說，把大檐帽打了個鼻青臉腫：“你來干啥？你是想砸俺的飯碗，怕俺當上萬元戶？”

打假者反被造假者打了個頭破血流，十幾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派出所。值班民警急忙打電話叫醫(yī)院來人為傷者包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楊道行趁混亂之機悄悄溜出了派出所。

張長安跑出去老遠心里仍直撲通。那個表叔一定當過兵，學過格斗擒拿技術(shù)。張長安雖然把那裝錢的鐵箱子搶到手，但心情卻不輕松。那表叔若是流血過多而死，他就犯下了人命案，這性質(zhì)同小偷小摸大不同。

張長安的擔憂不無道理，那表叔果然流血過多，一命嗚呼。當時村民們一心對付工商局和煙草局，也不知道那表叔傷情那么重。當他們滿懷勝利的喜悅來到表叔家，面對表叔的死也毫無辦法。表叔是個光棍漢，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第二天，本家爺們兒便把他匆忙埋葬了。制假者和販假者行動詭譎，且單線聯(lián)系，表叔一死便像斷了線的風箏，行兇者是誰，實在是無法查找。

張長安躲過一劫，從此格外小心。他去理發(fā)店刮了臉，改了發(fā)型，還買了一套夾克衫穿在身上，只是那黑臉膛改變不了，他又買了一只蛤蟆鏡戴在臉上。經(jīng)這一修飾一打扮，他好像變成另一個人，徹底變了個樣。他不敢回家，只能在外地到處游蕩。

這些年楊道行在外跑野了，他在家僅呆了三天，便憋不住了。他是個孤兒，爹死得早，家里僅有一個體弱多病的老娘，還有一間破草屋。娶媳婦沒指望，當個光棍早已命中注定。他對自己的前途早失去信心和希望。今后的日子只能破罐子破摔，過一天少三晌。他不能老憋在家里，他得去尋找掙錢的門路。

張長安一伙有過約定，若是走散了，就到車站、公園聚合。楊道行來到車站，轉(zhuǎn)了兩圈不見張長安，便轉(zhuǎn)向人民公園。他到幾個游樂場閑逛了兩圈，依然沒見張長安的蹤影。他有點疑惑，這家伙是不是想吃獨食，故意把我甩開？

其實，張長安離他并不遠。他有點懷疑，楊道行不是被扭送到派出所了嗎？怎么又跑了出來？是不是公安局想釣大魚？特意把楊道行放出來？他不遠不近地觀察著楊道行的行動。楊道行身旁沒有可疑之人，他的行動完全自由。張長安這才放了心，正想跟楊道行打個招呼，突然一位穿軍裝的年輕人攔住他的路。張長安嚇了一跳，轉(zhuǎn)身要跑，那年輕人卻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不松手，并連聲說：“我是孫志強，我是孫志強！”

孫志強在劉店村擔任民兵隊長和團支部書記。張長安更是嚇得臉發(fā)白，他是不是受公安局的委托，來抓捕我？他把帽檐往下一拉，掙脫身就要跑。孫志強卻生了氣：“長安哥，你真不夠朋友。你有了飯吃，也不能叫弟兄餓著啊！”

“你找我……有啥事？”張長安并不釋然，他眼里充滿驚恐。

“聽說你到縣城跑生意，我跑了幾條街道也沒找到你的影兒?！睂O志強遞給張長安一支煙，又劃根火柴給他點著，“我想向你學習，做點小生意，可又怕賠了錢。長安哥，你得好好教教我，這里面有什么門道?！?/p>

孫志強言辭懇切，情感真誠，張長安這才放下心來。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坐下，張長安勸說他：“你聽人說過沒有？生意場如戰(zhàn)場，危險著哩。弄不好連本加利都賠光。我勸你呀，還是在家老老實實當你的民兵隊長吧。”

孫志強一聽這話生了氣：“民兵隊長管屁用？一分工資也沒有。過去民兵訓練還能記工分，眼下地一分，工分也沒了用，當民兵隊長有啥好處？”接著他向張長安表明態(tài)度，“你既仁義，又大方，村里年輕人都把你當成學習榜樣。我一直想向你取取經(jīng)，可總見不了你的面。你是大忙人，今天總算找到你了。你把我當徒弟帶帶吧，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p>

張長安聽了暗暗叫苦。他資助李玉林全是為了破財消災，想不到村民們竟把他當成品德高尚的大富翁。他無法接受，也無法否定，只能假裝客氣地說：“我是老幾？我一頓能吃幾個饃我知道?！?/p>

這時楊道行跑了過來，他把張長安的大墨鏡一摘，生氣地說：“我以為是個港客哩，原來是你這個家伙。你干脆去當演員吧，演個小流氓不用化裝?！?/p>

孫志強卻為張長安辯護說：“發(fā)了財都想改變農(nóng)民的模樣。不是我在部隊練出一副火眼金睛，這裝束也把我糊弄住了。”

三個人在一起閑談一陣，孫志強再次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我在部隊這些年，學呆了，學傻了，一點商品意識也沒有。今后你倆要多指導。”

“什么狗屁意識，還不是為了多掙錢？”楊道行噴開了大話，說話沒邊沒沿，“想掙錢還不容易？只要有種，大卷的票子在那里等著哩！不過，你是干部，可不能跟俺普通老百姓同流合污。”

楊道行說的是實話，孫志強卻當成推諉之辭。他說：“干部要帶頭致富，越窮越光榮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上級號召要向一切致富能人學習，干部也要爭當萬元戶。我這次出來就是來向你們學習的，咱要團結(jié)一致奔小康?！?/p>

張長安覺得太可笑了。趙理民出來是丁桂英硬逼的，這孫志強出來卻是自覺自愿的。看來人們都窮怕了，誰家有了幾個錢，誰就受人尊敬。

張長安沒啥再說了，他站起身說：“走，咱一塊兒去省城?！?/p>

于是，他們當天便搭車去了鄭州……

第十五章 老實人

孫志強自幼上學，初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務農(nóng)，1983年底入伍，到青島駐某部隊服役，1987年退伍，后任民兵隊長、團支書，后來又兼任村民組長。這是一個出身好覺悟高，有前途的好青年。

孫志強的確是個好同志，不貪不占，一心為公。村干部一年忙到頭，一分報酬也沒有。對此，孫志強倒不在乎。他最頭疼的是工作越來越難干。特別是收公糧，實在讓他頭疼。以前村民是以次充好，現(xiàn)在竟敢抗糧不交。這也不能全怪村民。這幾年農(nóng)民負擔一年比一年加重。除交公糧外，還有民兵訓練費、集資辦學費、道路維修費、水利建設費、民辦教師費、牲畜防疫費、農(nóng)電建設費、麥場防火費、軍烈屬補助費、五保戶救助費、干部生活補助費，哎呀呀，名目繁多，說也說不清。原來一個人每年交十斤二十斤的，現(xiàn)在竟提高到每人一百多斤。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換來的啊。一家交幾百斤，最后連一分錢也沒有。原定的獎勵化肥呀農(nóng)藥呀也不給兌現(xiàn)。農(nóng)民有啥錘耍？最后竟導致村民抗糧不交。起初還是個別人，今年麥子受了雹災，抗糧不交者成了普遍現(xiàn)象。作為一名新任村民組長，孫志強站在矛盾第一線。鄉(xiāng)黨委書記動員黨員干部帶頭交公糧，孫志強自然要執(zhí)行。他趁爹娘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把糧食拉到鄉(xiāng)糧店。爹聽說了，急忙追到糧店，把他罵了一通：“真是個憨種。人家都不賣，你帶什么頭？”孫志強說：“我是干部！”爹問他：“你一年領(lǐng)幾個工資？國家給你發(fā)幾個錢？你整天忙這忙那的，家里的事兒你很少伸手，對這糧食有啥支配權(quán)？”最后還是老娘同情他，說服老爹把那幾百斤麥子賣給糧店了。但是回到村里，大伙都嘲笑他逞能。最叫他傷心的是，剛談好的對象要跟他退婚，說他是個大傻瓜。

起初，孫志強不認為自己傻，后來他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有點傻。人家不當干部，地種得好，副業(yè)搞得好，農(nóng)閑時外出跑生意，又能撈一筆小收入，瓦房蓋起來，媳婦娶家來，吃糧不發(fā)愁，趕集有錢花，日子過得多自在？可他呢？花個錢還得跟爹伸手要，自己混的是個啥呀？也就在這時，他聽村民說張長安跑生意發(fā)了大財，一出手都是幾百塊。于是，他向老支書辭了職，投靠張長安來了。

這次行動，張長安是做了周密策劃的，他不能像上次那樣聽楊道行瞎指揮。這家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總是到處戳窟窿。到了鄭州，他暗暗交給楊道行一個任務：“你選一個家屬院，要具備以下條件：第一，樓上的住戶都是大官，標志就是出入都有小車坐；第二，院子有人看守，門衛(wèi)是老家伙；第三，要地處鬧市區(qū)，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注意，樓越小越好，院子越大越好?！?/p>

楊道行一聽便心領(lǐng)神會，他打開提包，抖抖里面的皮帶說：“我去家屬院推銷這個，人人都用得著?！?/p>

張長安沒跟孫志強交代什么任務，他說：“前幾次來鄭州，還沒去邙山游覽區(qū)玩過。走，咱一塊去開開眼界，看看那黃河母親是啥樣?！?/p>

孫志強哪有心玩？他說：“你不是說這里有批貨嗎？咱早點取回來早點回家去賣唄，等混抖了再去玩嘛?！?/p>

“急啥哩，狗吃不了日頭。”張長安硬拉著他坐上一輛黃面的。

他們來到邙山，看了山看了水，真是大煞風景。山是土山，像玉米面窩頭，黃巴巴的，也沒長幾棵樹。那黃河汛期已過，更不像個河樣，這里一股那里一股，支離破碎，像小孩子在地板上撒了幾泡尿。在孫志強的想象中，那黃河很雄渾很壯闊，現(xiàn)在看看，黃河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徹底破碎了。然而，這對他也有啟發(fā)和幫助，生活中原以為很美好的東西并不一定都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美好，迷信和天真常常把事物的真相掩藏著……

張長安領(lǐng)孫志強玩了半晌就回了市區(qū)，臨時住到一家小旅社里。張長安說：“咱要買的貨得經(jīng)大官特批，你先歇會兒，我把事兒聯(lián)系好，再來叫你?！闭f罷便匆匆走了。

孫志強在小旅社里等了半天，急得他頭上直冒火。他有點懷疑，張長安到底搞的啥名堂？鬼鬼祟祟的像個特務。但他既然是來拜師學藝的，就要聽從人家吩咐。他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總是從好的方面猜想?，F(xiàn)在是雙軌制，緊俏商品得找大官批。特別是走私貨，市場最暢銷。這些都得主管領(lǐng)導批條子，才能買得到。人家背著咱，是怕泄露了機密。咱聽人家安排就得了，別想那么多。

太陽偏西了，孫志強才在焦急中等來了張長安。張長安叫他去火車站買票，五點半的，直達商丘。

“怎么沒取貨就走？”孫志強又是個不理解，如墜五里霧中。

張長安說：“手續(xù)辦好了，我去取貨，你在進站口等著。”張長安怕孫志強像趙理民那樣笨蛋，反復安排了一陣才走了。

孫志強老老實實地去排隊買票，老老實實地站在檢票口等著。乘車的旅客大都進了站，擁擠的進站口變得冷冷清清。孫志強東瞅西看，仍不見張長安和楊道行的身影。孫志強急得直轉(zhuǎn)圈子。眼看進站口要關(guān)門，張長安和楊道行這才慢慢騰騰地走來了，手里提個大提包。

“快點，快開車了?！睂O志強奪過張長安手里的提包，搶先進了站，回頭把二人催促著。

張長安和楊道行好像是車站發(fā)令員，前腳剛踏上車門，開車的鈴聲就響起來了。

張長安坐在車上仍是一臉喜悅。這次出手太順利了。楊道行以推銷皮帶為名，可以自由地出入于各個公共場合。當時市場剛開放，小商品特別走俏。那皮帶都是真牛皮制作，雖然工藝較粗糙，但卻結(jié)實耐用。楊道行趁午飯時間，到各家各戶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不費吹灰之力便摸清了各家的人口情況和富裕程度，從而鎖定了幾家大官和富戶。張長安獲得楊道行提供的信息，便扮作電工，去幾個樓道查電表。自那次去縣城作案失敗之后，他便對防盜門的暗道機關(guān)做了探索。是街頭那個修鎖配鑰匙的老頭幫他破解了其中的核心機密，要打開那防盜門可以說不費工夫。這次作案收獲多多，有現(xiàn)金，全是新發(fā)行的50元大額鈔票。有金銀首飾，那個金手鐲沉甸甸的，足有二兩多。還有幾張存款單，那金額也不少。他斷定這是一家大貪官，普通干部哪有這么多財寶？那時人們都上班走了，整個院里只有幾個老頭老婆。臨出院門時，那個老門衛(wèi)還向他點點頭，說了聲“下次再來啊”。

三人上了火車就分散開來，各自行動。當他們聚合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張長安給孫志強五百塊錢，說是這次賺的錢。孫志強反問：“你沒進貨，也沒賣貨，咋個賺的錢？”楊道行向他解釋說：“咱做的不是一般生意。咱是買空賣空。”孫志強想探得其中的奧秘，便問：“咋個樣才能買空賣空？”張長安說：“我找大官批個條子，再把條子轉(zhuǎn)賣給別人，錢就到手了?！睂O志強似有所悟地“唔唔”了幾聲，接過錢便回家了。

楊道行不相信這次出手只弄這幾個小錢，他來到張長安家想問個究竟。張長安是個很講義氣的人，他把那皮包全抖出來。那里面有現(xiàn)金兩萬多，二人來個二一添作五。楊道行接過錢說：“給孫志強是不是少了點兒？”張長安說：“不能給他太多，這五百塊錢足頂他一年的收入。要是再多了，不知他會咋想哩?！?/p>

皮包里有三張存款條，加在一起有二十多萬?？粗@一大筆錢弄不到手，楊道行氣得要把那存款條撕了。張長安攔住他說：“不能撕！我以后還有用？”

“啥用？”楊道行知道，這三個存款條都不到期，沒有身份證是絕對取不出錢來的。

張長安沒有直接回答他，只說：“家里有這么多錢財，肯定是個貪官！我得想法治治他。丟了錢他會再撈，要是丟了官，他就沒錘耍了?！?/p>

楊道行愣了一下：“咋，你還想舉報人家？算了吧，弄不好你把自己也擱里頭了?！?/p>

張長安笑笑，沒有回答。

孫志強回到家，見了老爹沒開口先笑了笑。他把那五百塊錢全交了出來，似乎很有成就感。爹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他老眼昏花的，原以為那是十元卷，笑笑便裝到衣袋里，還在上面按了按說：“五十塊，不少，不少。頂我一畝棒子了?！?/p>

孫志強說：“他仔細看看，那是五百塊。”

爹還是第一次見那五十元的大額鈔票，他看了半天，突然臉一板：“你出去弄的啥，咋弄這么多？”

孫志強說不清，只說是買空賣空。爹不信他的話，一再追究：“到底是跑的啥生意？你跟我說清楚！來路不清的錢，就是上千上萬我也不要！”

孫志強只得來找張長安。張長安聽了，似乎在開玩笑又似乎很認真地說：“啥叫來路不明？我告訴你，現(xiàn)在來路不明的錢多了。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那城里人住高樓，坐小車，一頓飯能吃幾百塊。他們的錢是哪來的？那貪官更厲害，一貪就是幾百萬。他們的錢是哪來的？”

孫志強思想有點開竅。他回到家對老爹說：“在你眼里這五百塊錢是個大數(shù)字，可在人家城里人眼里，連一頓飯錢也不夠。你太落后了?！?/p>

孫志強想不到爹竟那么固執(zhí)：“我看這錢有問題，你還是退給他吧！”

孫志強作了難，只好把那錢又收起來，但他沒有退給張長安，而是裝進自己腰包里。

楊道行又跑來找張長安說：“我到銀行打聽了，存款單丟了沒有啥，只要到銀行掛失，還能再補辦一個，人家的錢一分也不會少。哈哈，你別高興太早了?！?/p>

張長安眉頭一皺，說：“我不會便宜了他的。”

楊道行問：“你有啥辦法？”

“我舉報他們！”張長安曾在報紙上看過一條新聞，有個小偷把偷來的東西寄給報社，記者曝了光，那被偷的貪官最后鋃鐺入獄。想到這里，他對楊道行說，“這么一大筆錢哪里來的？一個縣級干部一月工資也不過一百多塊錢。這十幾萬得多少年才能掙來？我看他不是貪污就是受賄，肯定不是個好東西！”

“你想得倒美！你舉報了人家，也暴露了你自己，正好給公安局提供一個證據(jù)。到時候，沒整著人家，反而整住了你自己。這是何苦呢？”楊道行竭力勸說張長安，“眼下咱需要的不是正義和真理，咱需要的是錢！城里人有了錢都存到了銀行里，偷也偷不到手。不如農(nóng)民好對付。那些萬元戶有了錢怕露富，不往銀行存，都藏在家里。我看還是把目標對準鄉(xiāng)下那些有錢人?！?/p>

張長安收起那存款條，又放進那精致的皮包里說：“我不干涉你，你也別干涉我，今后咱井水不犯河水?！?/p>

從此二人分道揚鑣，各奔東西……（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