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純
你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
在一場悶熱的夏日午睡中,睡成大字的小人面朝天花板,偶一翻身,裸露著的手腳和臉就印上了深淺不一的席子條痕。席子上的草條細長得像仙女翠綠的手臂,一遍遍糾纏住做夢者的汗水和意識。蟬鳴聲似是要把這場午睡拉得綿長,席子的縫隙間不時就鉆出怪獸,小矮人,殘留在夢中一個黑影,在惺忪的眼皮前動了一下。白日里關于死人鬼魅的想象,正在眼前膨脹扭曲。躺在地板上的小人靜靜看著,毫不怖懼等著它們消失。
它們偶爾會發(fā)出經(jīng)過的腳步聲,這時候的小孩子都習慣斂聲息語地假寐,只有一次,你睜開了眼睛。
是前來避暑的小昆蟲吧,還是太陽雨后狐貍?cè)⒂H隊伍的影子,你這么說服自己。
睡醒之后和妹妹比劃著所看見的靈異,她說看見的是水蛇,會走的面包樹,有時候是戴著狐貍面具的紅衣女人。我們在紙上畫著各種各樣奇怪的形象,冷不防地嚇嚇自己。糖果公主摩天輪不適合在此刻的夢境登場,我畫的是幾個交疊的圓圈,圓圈是眼睛,頭,四肢,這個幽靈行動笨拙膽小,摔了一跤就隱形了。妹妹取笑說:這不是一只熊么?
那年我七歲,渴望有一只玩具熊。
不是那種裝上電池就可以直立行走跳霹靂舞的電玩熊,也不是依照人體身高仿制的抱抱熊,當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熊,我才開始思考什么樣的熊才是我想要的。四肢短小,白色棉質(zhì),憨憨的表情,和我所見的那些圓圈如出一轍,我們一致認為那是一只熊最理想的樣子。
十五歲,我擁有了第一只熊。時隔了半個青春期,一個無比集中的念想就這樣被切割得零碎而散漫,它出現(xiàn),而我已喪失了孩童般的狂喜。據(jù)說它是在玩具店里被妹妹相中,求著爸爸買回來的。往往渴望的實現(xiàn),一個答應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實現(xiàn)。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大家手牽手在商店的櫥窗外頭,看被包裹得五彩繽紛的毛熊,雖然它們不是憨憨的具有圓的特質(zhì),并且永遠不會成為我們的禮物。
我不知道是誰為它安排了餐桌旁的座位,它鄭重其事地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脖子圍了一條新添上去的絲巾。
那是一頓祭祖儀式后的用餐,它在那個餐席上是一個古怪的存在,那個位置默認了它作為家庭成員的一分子。它矮小的身體在餐桌的下方,聽著我們咀嚼雞腸臘肉的聲響。我不時低下頭看它,想看出它可能會動的蛛絲馬跡,是不是在無人知曉的時候眨了眼睛,是不是也有未退化的動耳肌,或者從咻咻的鼻息可以得出一只熊的想法。我猜想,一向愛而不現(xiàn)的祖先一定也經(jīng)常對我們做著同樣的事情。
這只熊兩尺高,腦袋占了身體體積的三分之一,白色的毛上鑲著一些金線,抿著嘴巴。它好像不愛說話,妹妹說,不如叫它阿默算了。
阿默被我們寵著,對于從未養(yǎng)過寵物的我們來說,阿默是小貓小狗,是綿軟得發(fā)膩的小混球。其實阿默不算是我的熊,它不放在任何屬于我的位置上,它是以家的名義為我們所擁有:我們家的小熊阿默。
阿默就這樣消磨著我們對它的喜歡。終有一日,當妹妹們發(fā)現(xiàn)已多時不見阿默時,它躲到床底下的箱子,于是大家把它揪出來,放在柜子上,日積月累地就蒙上了灰塵。阿默靜靜地坐著,絲巾不知道被我們?nèi)釉谀膫€角落,頭上的蝴蝶結(jié)掉了也忘記幫它縫上。晚飯過后,我們經(jīng)常請出阿默為我們表演節(jié)目,然而就在一次意見不合的爭執(zhí)中,阿默成為了妹妹間打架的工具,它撞到了桌子,哐當一聲,鼻子撞出來了。
對于阿默受傷的這件事她們表現(xiàn)出了倍感后悔的愧意,并且想盡一切辦法把阿默的鼻子裝回去。唯一有效的方法是用強力膠,將塑膠的鼻子黏在棉底的臉上,塑膠注在強力膠上發(fā)出了藥水般的氣味。過了一段時間,膠水也逐漸失效,阿默的鼻子不停地黏上,又掉下來,大家都不想再碰這難聞的膠水,妹妹們都失去了這項鼻子修復工程的耐心。阿默從此沒有了鼻子,它的鼻子是臉孔中間的一個粉色的點,周圍是風干了的膠水痕跡,像多出了一張小孩子喝粥后沒擦嘴巴的臉。
阿默受傷后不久,大家就都習慣了對那個鼻子留下的疤痕視而不見,我們依然和它玩,依然叫它阿默阿默,它還是大家最親愛的小熊,并且大家都秘而不宣地發(fā)現(xiàn):可愛溫順的阿默沉默地接受著歉意和愛撫,它那圓扁扁的腦袋看起來有種焦慮的聰明,讓它受了傷之后仍能保持著無抗議的溫柔。
我不知道是不是鼻子事件的連鎖效應,讓我們對阿默產(chǎn)生了一種古怪的厭棄。我們不再和它玩,遠遠看它焦慮的小腦袋側(cè)歪著,看它摩挲自己的毛發(fā),看它掉在了地板上也懶得去撿。漸漸地,只有當我們收拾房間,看電視時無聊想找個抱枕,找個嬉鬧時隨手可得的擋箭牌時,我們才會把阿默從衣服堆或者被單里拎出來。阿默開始變臟,臟得非常明顯,嘴巴和耳朵開線了,短褲上的花紋也磨掉了,后來讓我看到了阿默折舊得如此迅速的原因:生氣的妹妹用拖鞋踩住阿默,阿默被蹬起了蹺蹺板,白色的后背擠壓出肉不斷翻滾的疙瘩。
那個時候的妹妹蓉總是很容易憤怒,她生氣起來的臉,就像奈良美智筆下的那只丑娃娃一樣。我們無從得知她積蓄待發(fā)的不滿是怎么產(chǎn)生的,但無疑她要為欺負阿默這件事負大部分的責任。她沒有向阿默道歉,因為這一次阿默只是弄臟了,身上沒有壞掉任何零件。妹妹蓉欺負阿默不少,她卻和阿默的感情最好,陪著阿默的時間也是最長的。
不要叫阿默了,它那么破,叫它阿破好了。
我們很快就適應了這個名字,覺得阿破叫起來親切多了。而阿默似乎也服從了這個名字,一只熊不會變新只會變舊,這是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我猜想阿破的身體里也隱藏著年齡,填充的棉花和縫紉的風格就是它生長的密碼。但是它那焦慮的小腦袋總像裝有許多子虛烏有的災難預想,我們總是嘲笑它,阿破阿破,你在亂想什么呀?
妹妹再一次對阿破發(fā)泄了她的憤怒。她放下書包,跑進房間大哭大鬧,她照常把阿破抓在手里甩來甩去,阿破碰到床桌的邊角時發(fā)出了悶重的響聲,那原先是鼻子的地方,山谷般突起的堅實肉團成為了直接的受力點。阿破像一個球一樣飛了起來,翻了幾個跟斗重重摔下,像果實落地那么自然。妹妹蓉沒有再玩踩阿破的把戲,她咬著阿破的手臂,虎牙扯開布料刺啦一聲,在它的手臂拉開一道不長不短的口子,淡白色的棉絮露了出來,像阿破流出來的血。
媽媽一邊縫補阿破一邊數(shù)落妹妹,這么下去熊會被弄壞的。妹妹憤憤地看著電視,一言不發(fā)。
而縫好的阿破的手臂,那只把掉出來的棉花重新填塞進去的手臂卻看起來有點扁,不像之前那么圓滾滾的,一道交錯的針線痕,刺眼地橫在被撕開的皮膚上。
幾天后,妹妹靜告訴我一個消息。
妹妹蓉的家長會取消了,而她生氣撒野就是因為這次家長會會談到期中考試的成績。家里人幾乎都沒想起這段日子正是小學期中考,而她打算瞞過這一段時間,不料學校竟把期末家長會提前了,結(jié)局還是一場虛驚。
她還說,你看阿破的手,好像沒有之前那么大的對不對?然后悄悄靠近我的耳邊:“其實,她吞下了一小撮棉花,你知道嗎,她吞下了!”
意思就是阿破的手的確少了一些東西,妹妹蓉把阿破的手吃了。
這個消息是要證明妹妹是異食癖么?她只是愛磨牙和脾氣不好,還沒到吃泥土吃棉花的地步。至于妹妹靜是怎樣得知這個秘密的,妹妹蓉是否真的如她所說氣得可以吃下一只熊的手,無從考證。而阿破那只似是缺了一角的手臂,好像會隨著時間的前進而抽絲剝繭,變得空無一物,在空氣中搖搖欲墜。越是這樣,我們就越相信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從那以后,阿破好像損壞得更加厲害了,耳朵和后背頻頻開線,手腳出現(xiàn)一兩個洞,可疑的是那些洞好像被掏了,重新縫上去時就凹了下去,一個大補丁如同人類的肚臍。
這段時間,妹妹蓉沒怎么拿阿破出氣,阿破怎么會一次次受傷呢?我們還是把妹妹蓉揪了出來質(zhì)問:是不是你又欺負阿破了,你是不是想把它吃了?
沒有!沒有!沒有!妹妹揮著拳頭,哭喪著臉連連否認,我們只得作罷。
阿破焦慮的小腦袋低垂著,坐在書架上看著我們吵架。我抬頭看著阿破,它正好也在看著我。我們從未留意過阿破的眼神,淺褐色,一只眼睛的中間被敲開了一個小孔,后面好像裝著一只真實的眼睛。
我把它藏在衣柜里,在沒人察覺它不見了一兩天中,我反復觀察了原封不動的阿破,可以肯定的是阿破的傷是人為造成的,而不是它自己的作祟。而妹妹蓉在阿破接連失蹤了四天之后,終于忍不住翻箱倒柜起來。
后來我知道了真相,妹妹蓉不再將氣撒在阿破身上的原因,不是因為收斂了脾氣或是不忍心,而是她知道,阿破能幫她實現(xiàn)愿望。意思就是,妹妹真的把阿破吃了。
她躲在房間里,對著阿破訴說自己的苦惱,嘟起小嘴撒嬌,求阿破讓她咬一下,咬一下就好。然后挑準了某個容易撕開的部位,刺啦,像劃開火柴許愿,她閉著眼睛許下得到校運會獎杯,在小賣部的活動中抽到一等獎,老師把試卷弄丟了的心愿。心滿意足地張開眼睛時,她不再容易躁郁不安,所有的現(xiàn)實都是閃亮亮的。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我沒有親眼見過妹妹蓉干下這些事情。她變得快樂起來,書包里塞滿吃不完的零食,這位班里的成績后腿竟然在各類大大小小的競賽中脫穎而出,好像她就是有著念書的天賦,卻待到這個時候才爆發(fā)出來。我的猜測就這樣古怪地成立了起來,阿破一天天地需要東補西縫,正逐漸和她所得到的獎賞成正比。
妹妹靜把阿破從蓉的房間里偷出來,我們決定先把它藏在閣樓上的一張舊書桌下。妹妹蓉開始不知所云地哭鬧,對我們把阿破偷走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敵意。
阿破遠離了妹妹蓉,靜靜地躺在上鎖的書桌中,一個星期之后,我打開書桌,發(fā)現(xiàn)阿破的耳朵缺了一角。
絕對不是老鼠所為。書桌的鑰匙只有我和妹妹靜有。
也就是說,妹妹靜也這么干了,吃阿破,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個共識。
我把阿破拎出閣樓,放在客廳,丟在沙發(fā)上,任由它滾到任何顯而易見的位置,有時候它被隨手一丟,就不知道要等到幾天之后才能看到。沒有一個家庭成員親眼看見某一個人在吃阿破,大家一起看電視,一起吃飯,而會不會恰好就是這么一個場景:
“很無聊啊,很想吃巧克力?!?/p>
“咬一下阿破?”
坐在電視機前端的阿破一怔。
字幕落下,the end,還是被吃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們把阿破洗了。阿破在滿是肥皂泡的澡盆里恢復了雪白的樣子,我們把它的耳朵夾在晾衣繩上,它粉色的耳朵和腳掌,在陽光下顯得那么清新可愛。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滿身是補丁的阿破,金線幾乎已經(jīng)掉光了,蝴蝶結(jié)等等的零件早就不知所終,它變成了一只未長齊全的熊,赤裸裸地曬著太陽。我回想著畫過的一只熊的形象,就是幾個圓圈拼起來的怪物。小孩子的夢境,總是原始而拙樸地預想著未來,而阿破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么?
妹妹們在澡盆邊玩肥皂泡,一個一個的圓圈閃著光,口里哼著什么調(diào)子。
“唱的什么啊?”
“我為阿破寫的一首歌啊?!?/p>
那首不成調(diào)的歌讓我昏昏欲睡,我突然想到了一個驚悚的問題:我自己有沒有吃過阿破呢?
二十歲的那年,我暗戀著班里的一位會彈吉他的男生,我喜歡看他彈吉他唱歌的樣子,喜歡看他皺眉教低年級的學生彈簡單的和弦。我收集了他所有會彈的歌譜,自己關起門來苦練吉他,希望在他出其不意的時候背著吉他從他面前經(jīng)過。終于,在他的鼓動建議下,我們和其他幾個人組起了一個樂隊,在校慶晚會上做暖場演出。
“哎,到時候都來看表演啊?!?/p>
“要加油喲。”
“記得帶家屬過來?。 ?/p>
“我沒有啊。”男生和身邊的人大大咧咧地打鬧著,沒有注意到我喝水故作被嗆時的微笑。
當臺上的燈光打在我們身上,舞臺下一片沸騰的漆黑,我的吉他手作為主唱在臺上光芒四射,仿佛所有的燈光都是為他而打,所有的光束都在他身上熠熠閃光。還有什么比和自己喜歡的人同臺演出更為幸福的事呢?然而我的幸福僅僅持續(xù)了五分鐘。吉他手跳下舞臺,抱起臺下一個穿白裙子的女生。
我們在舞臺上跳起來,幾近把舞臺跳塌,心里的一些東西也隨之無聲坍塌。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哭著把吉他扔進了衣柜,猛一用力,阿破從頂端的隔層上掉了下來。
我撿起許久不見的阿破,發(fā)現(xiàn)自己竟辨認了許久。它灰頭土臉地躺在隔層不知多長時間,我也忘了是不是有過什么動機,讓我把這只毛熊藏在這個地方,經(jīng)年累月,大家都淡忘了它的存在。
“這么下去,阿破會不會消失呢?”
“會吧,是熊都會消失的吧?”
我難以想象阿破被一點點地啃食,最后如一顆果核呈露在我們的眼前。那個時候的阿破一定已經(jīng)不成熊樣,如一小撮的花布,眼睛,嘴巴,耳朵,都消失了。
我撣開阿破身上的灰塵,放在面對面的椅子上,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我似乎就成了那個偷偷摸摸,翻箱倒柜找阿破的人。而那個關于吃下阿破就可以實現(xiàn)愿望的說法,已經(jīng)成了小孩子記憶里的戲言,而那個兇猛吃熊的畫面,在一個個夢魘被驚醒之后,忽然就在某一個清晨,大家發(fā)現(xiàn)世界依舊平安無事,沒有人為是否吃過一只熊進行憂心或嚴肅的辯證。
阿破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哭,看著我的妝花掉,看著我若有所思。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的吧,阿破。
我把嘴巴靠近它的耳朵,咬住。阿破就這樣消失了,散成一堆七零八落的白布。
選自《花城》2014年第2期
原刊責編 申霞艷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