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
樹中之樹
在午間廣播中,樹中之樹
再次發(fā)現(xiàn)它的發(fā)現(xiàn)者,
醉人的、已從上午疲憊工作中
恢復(fù)元氣的精魄
從音樂中返回他的無名狀態(tài),
停在音樂中——無名的旋律——
猶如樹中之樹被大雨覆蓋,
從不凸顯自己的受難意識,
不從自己筋骨的困乏中獲取教益。
兩種速度
詩與現(xiàn)實的二分法
已深入人心,牢不可破。
我們順應(yīng)它,去尋找它
所遮蔽的精神領(lǐng)域。
詩的運轉(zhuǎn)速度與現(xiàn)實的
速度不同——現(xiàn)實更快、
易朽,而詩緩慢、抵制進化;
不經(jīng)意看,詩始終停頓在
聲音的原點,一直未離
原始情感半步。偶爾,
二者猶如兩條拋物線
相交于一點:這時候,
大概就是詩完美介入現(xiàn)實的
一剎那。盡管人們疾呼著延長
這情投意合的一剎那,但詩
與現(xiàn)實各奔前程:
依然是現(xiàn)實太快,而詩太慢。
虧待與補償
屬于他的時期,人們熱烈
談?wù)撍淖髌贰绕涫巧健臅r期
還沒有來到。
他沒法活在同代人心中。
幸好,他寄情于千年流傳、惟一可信的語言。
這種已醒悟的語言
至今都保留著他勤勞與自覺的好印象。
語言作為民族的瑰寶
至少一次,我們民族的語言應(yīng)得到過
完美的理解,并由完善的語言表述出來。
那時,既能分辨影響這種語言的因素
與受這種語言影響的因素,
又能清晰描述兩種影響力的交流史。
在這種千載難逢的理解中,
一位杰出詩人還能將這種語言與這個古老民族的稟賦
完美融合在一起。
但是,經(jīng)他表述出來的語言輪廓
與他用來表述的、被稱為情感載體且為我們所用的語言
如今已存在不小的裂痕。
我們通過閱讀他的詩以理解他、理解
輝煌時期的民族語言已不再可能。
女高音
一個女孩在過道上高唱:
“我要飛得更高”、“我要飛得更高”。
聽上去,她的嗓音太嬌嫩、性感,
而不是事業(yè)上處于低潮的人
發(fā)自肺腑的吟唱;
她把這個曲子唱成了青春之歌。
不過,另一種可能性也有:
這首歌本來就是沒有束縛的年輕人的
專屬。
如何做一位博學(xué)者
他有一本風(fēng)格手冊,
里面應(yīng)有盡有——他所寫下的
詩篇都可以從那里找到原型,
仿佛永遠存在一位神秘的導(dǎo)師,
盡管實際生活中那個人從未出聲,
從未在他極度虛弱時不請自來。
在鐘表店
他沉浸在談?wù)撆了箍柕呐d奮中。
仿佛他所談?wù)摰哪莻€人在談?wù)撍?/p>
借助他,越過千山萬水,來到我們中間。
帕斯卡爾這樣說、那樣說;
如果是帕斯卡爾,他會怎么安排時間,
又會對周邊環(huán)境發(fā)表何等的真知灼見。
敘述時,他雙眼炯炯有神,雙手比劃不停。
他說他會模仿帕斯卡爾的語調(diào)與脾氣。
他的新女友——小他十來歲——也是
癡迷的聽眾之一,
她敬佩這個健談的男人
牢牢占據(jù)這次聚會的核心位置。
這個正在音樂學(xué)院求學(xué)的女孩
還沒意識到這個人口若懸河的表演
跟她的篤信密切相關(guān)。
在我們看來,他是化身于體面的帕斯卡爾
跟她獻殷勤。我們知道她所不知道的。
夜雨寄北
我有幾種角度改寫李商隱這首詩:
一種是涉足夜雨的性質(zhì),
探討它能否改寫雨的傳統(tǒng);
一種是用白話文巧妙翻譯它,
以便在母語中沐浴兩次光輝;
一種是以詩論詩——解釋他寄情的初衷,
評價他是否妥當(dāng)?shù)芈鋵嵙思で椋?/p>
第四種是虛擬他的寫作背景、描繪他
對寫作進程的控制力、體察他
為詩句中的偶遇播撒的喜悅;
第五種就像是一次文學(xué)史之旅,坦言這首詩
還存在怎樣的缺憾——它跟同一時期
其他作品之間存在怎樣的差別;
如果機緣湊巧,我還可以談一談
這首詩在歷代詩人心中掀起的風(fēng)浪,
其中當(dāng)然包括這首詩的第一讀者。
愛的診斷
我們在柜臺邊剛跟護士交談,
他就開始啼哭,
緊張、余悸、乞求,
安慰的修辭立即令我回想早年的兩個場景:
當(dāng)時我如何掙脫大人的手臂,
試圖從診所逃離;
當(dāng)時母親怎樣愛、怎樣樹立威信。
如今,擦拭兒子的熱淚
順帶掩飾了這種記憶附加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