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
五、此身愿作東北風
老馬又哭了一場。
那天從黑牡丹家回來,女兒馬濤和他有一場很嚴肅的談話。女兒說:“我恨那個女人,也恨你,更恨你和她有來往,特恨的是她現(xiàn)在跑到咱家來占據(jù)我媽的位置。”女兒說:“是她毀了我媽的幸福和快樂,別看我媽不說,但我知道,你和那個騷貨的事一直像冰一樣擱在她心里,從沒有融化過,以至她總是心不在焉,總心事重重。她一想起你們的事就鬧心,一直鬧心,鬧心了十幾年。我知道,包括她出車禍,也是因為心里有著這事。本來我不想說,咱家遭遇了不幸,我不想再刺激你,可是你又把那騷貨領回來,實在讓我無法忍受。你不能這樣做,她可是我們的仇人,是殺害我母親的兇手?!?/p>
老馬說:“女兒你想多了,人家僅僅是來看看我,那段事早過去了。”
馬濤說:“真過去了?”
老馬說:“過去了。女兒你別害怕,老爸不會要她來做你的后媽。”
馬濤說:“我不要后媽?!?/p>
這才是女兒要表達的真實意思。在這關鍵時刻,老馬沒有妥協(xié),他說:“你放心,老爸永遠是你老爸,即使給你娶個后媽,也不會讓你受委屈?!?/p>
馬濤瞪大了眼睛盯著老馬長達一分鐘,突然哭了起來??蘖艘粫?,馬濤站起來,忽然十分溫柔地摟住老馬的肩說:“老爸,那你就找吧,我們沒意見,只要將來能對你好,因為畢竟我們不能總守著你。原來,我以為老媽沒了,我還有老爸,將來我要好好盡孝,為你養(yǎng)老送終,現(xiàn)在也好,找個人來陪你吧。老爸,晚了,休息吧,晚安,再見!”
說完,女兒站起身來,收起剛才的那些溫柔,回自己房間去了。在此一瞬間,老馬頓然間又失去了女兒。
老馬的眼淚一下子涌流出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打開電視機,卻看不清電視里的畫面。
老伴兒、女兒、自己,這曾經(jīng)三位一體的家,忽然間沒了。老伴兒去了,女兒還在,但此情何堪,女兒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小鳥依人般的女兒了。想當年,自己和黑牡丹偷情,也如同一只家貓偷腥,或叫做偶然偷眼觀花,而心身還是落在自家菜園子的。即便是當初和黑牡丹如膠似漆的那個時間,也從未想過拆散自己的家。家里的風景永遠是最好的,如同住在廬山黃山的人,也會出去看看別處的高山大河,但最后還是要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一樣。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婚還可以離婚,他們在一起吃住,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家。只有共同擁有了子女,他們才真正地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這個家讓人的心靈得以休息,魂魄得以安靜,而現(xiàn)在,老馬,你的家呢?
以前,老馬總以為老伴兒寬宏大量,總以為她處于若知若不知的狀態(tài)。所以也從來沒有用別的眼光關照她的行為,而今天的老馬回想以前,老伴兒有多少個惘然若失的神情,有多少個心不在焉的舉動。反觀她的心中,是存了懺悔還是仇恨,是追悔過錯還是憂心忡忡?她寫信這件事,女兒馬濤不知道,老馬也不想讓她知道了,但一切皆有因果。如果是老馬一個過錯而招來這個家庭緩緩雪崩般的坍塌,這個因果該結束了嗎?縱觀人生,每一個因,也會有果,毫厘不爽。不要無端作惡,終有報償。這樣想著,老馬驚得后心發(fā)涼。
老馬大學畢業(yè),赤條條來到這個城市,奮斗、努力大半輩子,又是赤條條一個人。老伴兒去了,女兒也在精神上和他再見,自己又是孤獨的生命,無助的肉體。這樣想來,愁從中來,老馬不由地大發(fā)悲聲,又怕驚了已熟睡的小兩口。捂住被子,在里面嚎啕不止。也不知什么時候,就那樣睡著了。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男人之哭,實際大有來歷。凡發(fā)自肺腑之哀痛,發(fā)乎于聲,表乎于淚,都是一般感情的終結或生命的一次精進??蘖?,嚎了,內心的糾結去了,就該想著后面的事。
太陽照常升起,下地就要穿鞋。老馬的心還是走出原來的生活了。老馬畢竟是文人,文人要終結以前的生活,開始一種新的狀態(tài),同樣也要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
老馬平靜地告訴總是不收拾屋子邊不肯起床的女兒和女婿:“從今天起,我顧不上管你們了,早點、晚飯、日常衣服、屋子收拾等,我都顧不上你們了,我和老杜成立了書法創(chuàng)作室,我們最近要創(chuàng)作一批作品,你們要照顧自己。”
老馬這樣說,還真的拉著老杜成立了個書法創(chuàng)作室,位置呢就在青山區(qū)自由路的一家印刷廠辦公室。以前老馬在工會時總在這個廠印東西,跟劉廠長關系不錯,臨退休前就說過給他滕一間屋子當創(chuàng)作室,只不過真等他退了,人家并不那么積極。老馬提出每月給他1000塊錢房租,劉廠長虛推了一下,最后要了他800塊,就算定下來了。老杜當然希望有間屋子當個據(jù)點,這樣一來就有了個聯(lián)絡點。老馬和老杜簡單收拾了一下,買了點紙墨,就可以用了。只是老杜老伴兒身體不好,平時主要是老馬來,屋里有兩張辦公桌,老杜卻說:“留一張就行,我不占辦公桌!”
那老杜也是有心計的,主要是不想掏房租,他說不占辦公桌,實際主要是怕老馬叫他掏房租,原先聽說是白用房,歡欣鼓舞地幾番要來,后聽說有800塊房租,便往后退。
這個老杜,總是在小處算計,他這一生,處處算計小便宜,也占盡了人間小便宜,但結果卻一事無成,這也是看著小便宜的結果。若在以前,老馬必定紅了臉說他幾句,但自打有了前幾天的大哭頓悟后,老馬便釋然了許多,老馬說:“放兩張吧,不用你掏房租?!?/p>
老杜臉上肌肉立刻松弛了,笑道:“我是說,一張辦公桌也夠……”
“不用,萬一來個人找你談事,總不方便?!?/p>
“那行,那行,有張辦公桌當然好!”
老馬心想,就當是我自己弄個創(chuàng)作室,沒花錢傍了個說話解悶的吧。
老馬覺得自己在感覺中,覺得自己有股情也要渲泄,要釋放,老馬要抓住自己。昨日之心不可得,今日之心不可得,明日之心不可得。有情有覺不容易,老馬要創(chuàng)作。老馬要把想創(chuàng)作的東西變現(xiàn)。
但提起筆來,卻又上不去了。想入空,又不可能空無所托,首先要了的,還是自己的情。
第一幅字:天涯地角有窮時,
只有相思無盡處。
又一幅:離愁漸遠漸無窮,
迢迢不斷如春水。
再一幅:別后惟所思,
天涯共明月。
這三幅字,是寫給自己的亡妻的,夫妻與共近30年,自己從來也沒給過她什么,也沒有一起去旅游過,更不曾寫過情書什么的。情人節(jié)也沒送給過她一束花,現(xiàn)在這幾幅字,雖然并不盡意,贈給她,算是一種完滿,表明此生此情一個終結,恩怨已了,情思可表,只能是一種安慰自己的心,從此別過。老馬待那宣紙墨跡干了,小心收拾起來,知道這三幅字不是給他人看的,自己也不敢看,便鎖在抽屜里。心想,連這抽屜也不知何日才能再打開了。
坐在那里,心思忽地一轉,又起起黑牡丹來,不知怎地,內心深處又燃起一種生情。何謂生情?追思亡妻,無可自拔,算是寂情、悲情,而想起那活色生香的黑牡丹,又不是情欲,又不想見她,僅在一種不可言說的美好的情愫中,便可謂之生情。想了一會兒,不知怎樣,曹植的兩句詩涌入腦海,揮筆寫下了,愿作東北風,吹我入君懷。
寫了,便呆呆地坐在那里。忽地自笑了起來。自己和她也了了,不過這種輕薄的句子卻是對那往昔的情感的一種表述,不可以送給她的。若送她,反而夾纏不清。若是以前,真是這種情懷,而今已是惘然了。又寫:此身愿作東北風,算做一種紀念吧。若送她,這句子肯定不妥。
不如:平蕪盡處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或者:情知已被山遮斷,
頻倚欄干不自由。
寫了這幾幅,覺得也就算是總結了,也不用心中掛記了。自己消解的好處就是這樣,又給自己寫了四個字:隨緣由心。寫完,卻嘆了口氣。自己想了也是,一切隨緣也還說得通,但完全由心卻不一定做到。心的外面有那么多羈絆,也只能是在心中由心罷了!由心也罷,不能由心也罷,還是一個隨緣。
反正老馬把以前的情都了結了,今后真的要開始一個完全的生活。
他把這個想法跟老杜談了一下,老杜一拍大腿說:“必須的,生活還遠著呢,必須往前走一步?!?/p>
又過了五天,老杜拿著一張小報,指給老馬看一段文字:
征婚:我友,55歲,喪偶,高薪,風趣,有才華,擅字畫,有車房,欲征年齡40-50歲之女為偶,無子女拖累為首選,有子女也可洽談,電話138472XXXX。
“給你登的。30塊錢我替你出的?!崩隙排d奮地說,這里面夾著看熱鬧的心理,30塊錢,又送人情又看熱鬧,卻也上算。
不等老馬反應,老杜的電話大響:“又來一個,接了三個了?!崩隙耪f,“喂,喂喂,你什么條件,多大年紀了?好好好,馬上安排你們見面……”又說了一通電話,扭臉笑道:“這個不錯,符合你,見見吧,聽我的,見見,一定見見?!?/p>
老馬要相親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