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委意見: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她』,我們曾覺得,她們只是家庭婦女,一生都如工具般操勞,沒有值得聊起的故事,沒有動人的情感?!豪寺弧簮矍椤挥谒齻儾衩子望}的生活而言應(yīng)該太遙遠(yuǎn)了??蓞翘祜w卻用她細(xì)膩的心,充滿柔情的筆,為我們講述了這個感人至深的故事。它深埋在『她』內(nèi)心深處,不向外人傾訴,只留給自己取暖。這一生的愛與付出竟完完全全只屬于他們倆,這一世的癡與傻竟不需外人了解半分,只在心里為彼此筑一個家,這是最美的愛情。
(葵花籽)
日頭已經(jīng)西落了。
土粒泛著橙黃的光暈。
她用鐮刀拄著地,慢慢地直起身來。陳年的腰痛此刻又發(fā)作起來,尖銳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又一屁股坐在田壟上,冷汗涔涔。
玉米苗已整齊地排列著,雜草已全數(shù)除盡,這是她勞作一下午,沒有半刻消停的成果。她望著遠(yuǎn)方快暗下去的天光,似乎能想象今年金秋時分飽滿的玉米棒子迎風(fēng)招搖的情景,眼里不由得有笑意。
疲憊爬滿全身,就像半卷起的褲角上沾滿的泥粒,總是拍不干凈。不過她仍舊麻利地穿上扔在一旁的踏鞋,揉著腰,踏著田壟的小徑,趕回家。
因為,今天是端午。
廚房里飄滿了粽葉的糯香,艾草高懸在灶上,這是她今天趕早去市場問人家討要的。爐邊熏著檀香,那記憶深處腐朽的香氣,每每讓她想起小時鉆進祖母懷里時,祖母身上撲鼻而來的氣味。然而祖母卻并不與她親近。她甚至有些怕那個女人,那個裹小腳的封建的女人。只是如今幾十年過后,當(dāng)她也做了祖母,而當(dāng)初那個管教她甚嚴(yán)的女人已然化作一陣垂敗的香氣而去時,她卻不時地記起那股檀香味,像是要引她回往事里去。
她暗暗嘆了一口氣,不露痕跡地。
小女兒和兒媳早早地到來忙著幫她張羅,打打下手。畢竟一大家子能聚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不多,兒女們都忙,她懂。她自是先攬下了又重又臟亂的活兒,也明白這倆大姑娘平日進不慣廚房,哪能與她那時候相提并論。時代不同了,可不就是這句話。
快到晚飯的點了,屋外傳來車子引擎制動的聲音。她雖年邁,耳朵不如從前一樣靈敏,可也知道是大兒子來了。上次看到兒子是什么時候的事了?約是清明那會兒,給老爺子掃墓,不過一個電話又急急地把兒子半途召回去了。她琢磨著是不是日后見兒子一面都要排進他的日程里?
飯桌布置得差不多了,客廳霎時間變得熱鬧起來。小孩子們圍繞著大桌子打鬧嬉笑,而男人們站在屋外抽著煙,聊著時事新聞,股市漲跌,車價房貸……嘴里蹦出的都是些她聽不懂的話。而于她,最大的新聞便是今日的天氣,明日的收成,更別說什么盤跌盤升了。她一輩子就死死盯著幾個菜盤,渴望能從中盯出個兒女的美好未來。從牙牙學(xué)語,光著屁股滿地打滾到如今成家立業(yè),西裝筆挺,肩負(fù)起家庭的責(zé)任,她認(rèn)定都是這幾個菜盤子的功勞。
兒女們都到了,她動作利索地端出菜,小女婿見了趕忙上前幫著托盤、布菜。她也不閑著,把幾個鬧騰的小祖宗哄上了桌,孩子們安頓下來,嘴里嚷著要喝可樂,又撲上桌去扒雞腿,逗得人直樂。眼看著都圍坐成了一桌,她卻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一會兒飯桌上便已是歡聲笑語,杯子碰撞聲、敬酒聲,甚至連小孫子拿不住雞腿掉在地上的聲音,都一一傳進她的耳朵。她默默點燃了灶火。
“媽,您還在燒什么呢?”兒媳探頭往廚房里張望。
“你們先吃著,我再放個湯。”她也沒回頭,順手往鍋里撒了一把蝦干。
“哎呀媽,已經(jīng)這么多菜了還放什么湯呀?您快坐下來一起吃。您是一家之主,理應(yīng)我們都要敬您一杯呢?!眱合闭f著站起來。
“對呀,媽快來吃吧?!毙∨畠阂贿呁『⒆炖镂沽丝陲垼贿叢辶司?。
她那雙手往圍裙上蹭了蹭,蓋好鍋蓋,似有些羞赧地轉(zhuǎn)過身來。她在已然長大成人的兒女們面前,竟拙鈍得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你們吃,我放碗湯就來?!?/p>
女婿怕氣氛僵了,便急忙打趣道:“咱媽還跟個大姑娘似的,怕難為情,催著也不肯上桌。那我們先吃起來?!?/p>
“媽就這個性子,從來不和我們這群小輩坐在一起?!贝髢鹤咏恿司洌碱^緊鎖,表情意味不明。
女婿面色微微一頓,似是體會到了大哥語氣中的不悅,忙讓媳婦遞了酒瓶給大哥滿斟了一杯:“大哥,今天可要敞開了喝啊,難得端午聚在一起?!?/p>
“我可夠了,等下還要開車?!贝髢鹤右崎_了杯子,推拒道。
“唉,大哥,這點面子都不賣給我,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車呢就甭開了,再說大嫂會開車呀,怕什么!實在不行只要小弟我沒趴下,就算背也管保把大哥您送回家。”女婿滿臉堆笑。
“好好好,來滿上,今天求個盡興!”大兒子也不顧了,爽快地把杯子一擱,白酒如注。
女婿又忙著夾菜、敬酒,一刻不消停。小女兒在飯桌下暗暗用手肘捅了捅他,白了他一眼,他裝著并未察覺。
酒過三巡,菜已涼了一半。
孩子們早已爬下桌,滿客廳地玩起游戲來。這邊大兒子已喝上了臉。她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盤熱好的粽子,糯香四溢。
“端午要吃粽子,記得老爺子還在的時候最愛粽子,一下子可以吃上三個,也不管消不消化。那我就放這兒吧,就為過過節(jié)。”
女婿看樣子也喝得不少,但見狀還是趕忙拉過凳子,清了清桌子,擺好碗筷:“媽,您總算來了,這菜都快涼了?!?/p>
兒媳開了瓶白酒:“媽,今天大家都高興,您也來點白酒吧?!闭f著作勢要倒酒。
“哎,我不吃酒,我今天還原本打算吃素。你們喝,艾艾(小女兒)快給哥哥嫂嫂倒酒。”說著她便去廚房端了一大碗泡飯,夾了幾筷咸菜吃起來。
“媽,你吃這個做什么,飯又不是不夠。艾艾去給媽盛碗飯來?!眱合狈畔驴曜?,沒好氣地說。
“不要緊的,今早留下的冷飯多,我看這么大碗倒掉不舍得,吃掉干凈。”她坐著,暈黃的燈光趁機掩飾了她神色的不自然。
兒媳無奈,只得作罷。
這時,兒子將酒杯一擱,動靜不小,聽得她心里一顫。“媽,我們現(xiàn)在是小康社會了,不比早些時候,有的吃有的穿就得趕緊吃趕緊穿,您也一大把年紀(jì)了,該是我們孝敬您的時候了。你說本來今天好好過節(jié),您在地里頭又不知道忙活到多晚……”她本是靜靜地聽著兒子的話,但一提起地里頭,情緒竟有幾分難以抑制:“地頭的活,我能做些么就做點。你知道你二嬸現(xiàn)在身子不好一直下不來床,我看她屋前的地兒空著也是空著,就播了幾顆秧苗子下去,能長出點什么自然是好的?!彼穆曇羰治⑷?。
“媽,我們都知道您就想著為大哥嫂子們省著點,可你想現(xiàn)在我們吃的蔬菜有多少是你地里的?還不照樣要去市場買?真犯不著為您那些小收成天天在地里耗著了。像您這樣,張奶奶她們早就是老年活動所的??土?,喝喝茶聽聽?wèi)颉T郯诌^世得早,我們知道您一個人在家里待不住,和朋友們聚聚,開開心心過日子,我們也高興也放心。”女婿顯然因為醉意話多起來。
小女兒清楚她的倔脾氣,本不打算參與其中,這時也忍不住幫腔道:“說起二嬸,媽,就您還惦記著她那塊地,你忘了去年二嬸怎么費盡心機就想盤下我們的地?現(xiàn)在倒好,她躺著,來了個免費勞動力。再說小弟那個火爆脾氣,您怎么知道人家樂意看您天天在自家地上轉(zhuǎn)悠?”
“這些我都曉得……”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她低下頭繼續(xù)默不作聲地扒了幾口飯,一下子涌上來的酸澀硌得她喉嚨硬生生地疼。她覺得屋里悶得慌,不知道是綿密的艾草和檀香的香氣悶沉沉得讓她喘不過氣,還是面對這群小輩們的數(shù)落讓她愈發(fā)困窘不堪。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目光卻掠過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的飯席,掠過小輩們怒氣未消的面容,掠過外頭濃稠如同墨汁般的沉沉夜色,一直望進深深的往事里去,望進比夜色更濃更涼的往事里去。
“哎,你騎慢點啊,我慌……看著點路……哎……”背景永遠(yuǎn)是語焉不詳?shù)某砭G原野。歡騰的笑聲驚起了一群群安逸休憩的鳥兒,它們撲棱著翅膀,抖落西方的余暉,直撞著迎面而來的西沉的落日而去,羽翼上涂滿了金黃的光輝。
她坐在后座上緊緊摟著他的腰,頭枕靠著他遒勁的寬闊的后背,不時地逗弄那一節(jié)一節(jié)突起的脊柱。她微勾著雙腳,隨著自行車的一路歡馳,用腳尖一一地與小徑邊盛開的爛漫野花打招呼,臉上漾著甜美動人的歡笑。一顆年輕的心涌動著青春的熱血,為青澀的愛情瘋狂地跳動。
“跟你講,阿虎今天別提有多嫉妒,看到我能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一整天就圍著我盤問自行車這自行車那的。你知道班里有自行車的只消一個手掌就能數(shù)過來,我保證他回家肯定找他媽哭鬧著要買車了……哈哈……班里那群女生一下課就拉著我,要我載她們?nèi)ザ碉L(fēng)呢……”他爽朗的笑聲隨著撲面的風(fēng)吹散在了原野,也感染了后座的她。
“看把你得意的,這下你威風(fēng)了吧……”她佯裝惱怒地在他后背打了一拳。
“哎,你看我不一放學(xué)就來載你回家了嘛……我的后座以后可就是你一個人的?!彼奔t了臉,反而露了幾分孩子般的俏皮。
她臉上的笑意愈濃,嘴上卻嘟囔著:“誰信你呀……”說著順勢用手在他腰上一擰。
“哎哎哎,別鬧別鬧,我把不住方向啦……”這一擰倒真讓他失去了平衡,車頭像脫韁了的野馬一路向前撒歡,輪子一歪直直地撞上了小徑的田壟,車翻了,沾滿泥漿的輪子驕傲地在空中轉(zhuǎn)了半天。
“哎呀……”兩人雙雙倒在了田地里,狠狠地撞在一起。
“來,我看看摔傷了沒?”他急急地推開自行車,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夾衣上臟亂不堪的泥漬,遞過書袋,伸出胳膊想把她拉起來,哪知她佯裝氣惱從一旁抓起一顆泥球便朝他扔了過去,正砸在他傾俯下來的胸膛上?!叭ツ愕臓€技術(shù)!我走啦!”她反倒跟一條泥鰍一樣靈活地從他身子底下鉆了出去,撇開腳丫沿著田壟向前奔去。夕陽的橘色光影在她年輕的脊背上起起落落地浮動,笑若銀鈴。
“好啊,都敢打我啦!別跑……等等我……”他拾起兩人散落的書袋,索性把它們套到了汗涔涔的頸子上,像個毛躁的莽撞小子似的迅速扶起自行車,躍身而上便飛快地朝著前方奔跑的小小人影疾馳。
酡紅的晚霞開滿了天,滿載著流火,背負(fù)著夕陽,醉醺醺的像是要與地面相貼。彼時的光景恍如昨日,她的記憶如此鮮活,就連衣擺上芳香的泥粒也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如同一幀剪影深深刻在她未曾衰老過的心里。
她在這片土地上縱情地笑著、哭著、愛著,飄搖著,最后又塵埃落定……并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它。
她二十歲那年,如愿以償嫁與他為妻。雖其間因門戶家室糾葛幾經(jīng)摩擦,曾一度令她灰心喪氣,但幸好老天仍是垂憐,守得了良人。
然此后幾年,日子過得卻不似先前那么如意。
因他祖上經(jīng)商,寥寥幾次出海涉商經(jīng)歷便深諳西學(xué)的發(fā)達與先進,早早受到了啟蒙。他大學(xué)主攻醫(yī)科,家里人便傾盡所有只盼他將來做個西醫(yī),也算得高瞻遠(yuǎn)矚,一門心思只望他圖個好前程,要知道在當(dāng)時能送孩子讀上大學(xué)的家庭必定非富即貴。而他雖自幼便衣食無憂,未曾陷入過捉襟見肘的窘境,但在柴米油鹽的磨磕里家中也并非闊綽得可任其揮灑。況且在那普遍貧困的年代動輒公社化,共產(chǎn)主義更是財富的死敵,一枝獨秀怕是會招來群起攻之之禍。而家中死撐著供他讀完大學(xué),表面光鮮地為他人所艷羨稱道,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揪這一家子的小辮子。家里人深知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道理,平日行事如履薄冰,藏著掖著才不至落人口實,遭人詬病。
原本依著父母之意便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下去,可他偏偏出了岔。
他暗暗瞞著家中,一心撲在中醫(yī)上。一切與西醫(yī)沾邊的東西他一概提不起興趣,并不是說什么青春的叛逆和年少血氣,他非得與家里人對著干之類的蹩腳原因。只因一種癡迷,一種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愛,各種中草藥植物一經(jīng)他手,他不琢磨個半天是絕不會放下的。他會不厭其煩地翻尋查閱所有相關(guān)資料,一一推究它的源本、習(xí)性、功效……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便飛快地記在他的本子上。如此全然沉浸在他的中醫(yī)世界里四年之久,在他邁出校門時,他已然作好了從事中醫(yī)的準(zhǔn)備。
記得那晚他坦然地同家里人陳述志向,本期望著獲得家里人的微薄支持,誰知母親聽完后放下筷子,鐵青著臉,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無望,扔下一句“榆木腦袋不開竅!”便憤然離席。他啞然失笑,到底是他封建迂腐了么?
后因娶妻一事與家里再起爭執(zhí)又添磕碰,舊傷尚未痊愈又劃開新的口子,他仿佛看見那道口子中源源不斷地有怨恨、憤怒、失望流淌出來,匯成一條深淵,把他和家人遠(yuǎn)遠(yuǎn)地阻隔開來。即便如此,因著他生來倔強剛硬的性子,他并未就此屈服,而是堅定地看準(zhǔn)自己選擇的路,毅然決然地走下去。
而她除卻青春懵懂暗生的情愫,便是愛上了他這決絕剛烈的脾性。如此堅定,誰都動搖不得。
她懂得他的處境,如今身為人妻的她更深深理解他的為難和不易。自成婚后,他的家里人來找過她。婆婆拋開之前的成見,坦誠相待,希望她能勸服他順從家中長輩意愿從事西醫(yī),因為這畢竟是關(guān)乎一生的事。且不說西醫(yī)前景好,在當(dāng)初暗淡的背景下,中醫(yī)拼的是什么?身份、地位、閱歷和年齡,顯然家里人從來只把他當(dāng)成個毛頭小子看待,僅僅把他的不順從理解為一種任性。
她小心地維護著這一時和平的婆媳關(guān)系,而至今她仍記得她回婆婆的一番話:“媽,您的心情和愿望我都能理解。但既然我已經(jīng)做了他的妻,他便是我的天,無論他作了什么選擇,我都會尊重并且支持,希望您也能包容她?!痹谒钸^的二十多個年頭里,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勇敢過。生來本有些怯懦的她,果決地捍衛(wèi)了他的尊嚴(yán),和她自己的愛情。她抑制著聲音的微顫,硬是說得婆婆啞口無言,怒容滿面。而她也清楚與婆婆之間的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她不盼成見消解,婆媳和諧,她只愿默默陪伴他,安心做他的妻。
她目送婆婆摔門而去,目光所及卻看到他倚在門框邊,朝著她笑。她一怔,兩眶子熱淚終于滾滾落下。
婚后到底經(jīng)濟不順,日子過得漸顯拮據(jù)。她還一度擔(dān)心他過不了窮酸日子,畢竟他骨子里那絲驕傲還活著。但見他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便也安心下來。
在那間幽暗的屋子里,他癡迷地與各種草藥度日。屋子里漸漸發(fā)酵出一股深厚的香氣。在她往后千萬個孤獨的日夜里,這是她所能回憶起的他的唯一氣息,一絲一縷滲透進骨髓里,在她心的土地上發(fā)了瘋一樣地生長。
中醫(yī)學(xué)最珍貴、最奢侈的便是藥材。當(dāng)草藥還是一株鮮活的植物之時,它便是從土壤中長出來的生命,待它入藥后便只是一味冷冰冰的藥物。他曾無意間說起過,有些藥物自己也可以養(yǎng),只是要花費較多心力,而他埋頭于工作也無余力來照料這些花草之事。她竟是有心聽了去了,想起家中尚有幾個閑置的小土缽、小土盆,便不知從哪兒討要到一些種子,得空在家也像模像樣地擺弄這些玩意兒,卻硬是讓她整出些花樣來了。
記得草三七結(jié)出扁扁的紅球似的果實那天,她興奮地端著盆栽去給他看,熱情絲毫不減于他。而他見了更是歡喜得緊,端著盆栽愛不釋手。從此她愈發(fā)有信心起來,美人蕉、山茶、黨參……只要她能想到,不管是為了他還是什么,她都義無反顧地去做。這或多或少都因著些土地情結(jié),只要你埋下了希望,撒下了汗水,它便會沒心沒肺地供奉出果實。之后他們愉快地專門在屋外的小園子里開辟出一小塊地,弄來些新土,栽了些草本藥物并用心伺弄它們。閑暇時也植些花花草草,不太講究,日子尋尋常常,也就這樣過了。
后來的記憶她卻記不清了。日子平淡如水,回憶乏善可陳。但想想歲月若能此般波瀾無驚地流淌下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大概因為常年悶坐在密閉的屋子里,除卻替人就診便鮮少去外面透透氣,整日坐著不動,他的腰椎出了很大問題,并患上了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和風(fēng)濕病,陰雨天委實難熬。從此一碰上下雨,于她像噩夢一般可怖。更糟糕的是,他的身體在日益虛弱,他用各味藥草醫(yī)治無數(shù)人,卻獨獨不愛惜自己。年過半百,連可怕的衰老也開始緊緊纏著他。后來幾年,一天之中他不得不躺回床休息好一會兒才能繼續(xù)工作。她看在眼里,心里像刀割一樣疼痛難忍。
但她清楚,她不能倒,也的確,在她一生中,從未有過半刻的卑躬屈膝。
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甚至開始暗自翻他的中醫(yī)手冊。她當(dāng)他是個病人,并發(fā)誓要用余生守候他。煎藥,做飯,熬湯,打理……她只當(dāng)自己是個平凡的妻子,能與她的男人白頭與共,便是活著的全部意義。
她開始在小園子里植些新鮮蔬果,事事親為。天然的蔬菜對身體的調(diào)理大有裨益,這是她從書里習(xí)得的,也是他教給她的。那時她偶爾從園中挖出幾顆野山筍,清清爽爽地煮湯。他喝完美滋滋了半天,跟個孩童一樣直咂吧嘴。她心里別提多歡喜,更是熱情地成天與那一小片土地打交道。小番茄,茄子,葫蘆,絲瓜……雖都是尋常蔬菜,卻全是親手所植。她覺得她這輩子就這兩件大事——他和土地。土地是他的良藥,而他是她的命根。只要他好起來,她就不覺疲倦,她誰也不怨。
等到豆芽返青那會兒,他的身體也該有起色了。她這樣念著。
雪已下了好幾場。她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寒冷,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來抵御這可怕的嚴(yán)寒。雪沉沉地壓下來,天地之間壓抑得仿佛容不下任何一處罅隙來逃遁這刺骨的寒意。凜冽的寒風(fēng)砭人肌骨,在林間哀號著,為這蕭瑟的大地平添幾分悲壯之感。
她不忍再回想起生命末途時他孱弱的模樣,也害怕再回憶起生命中唯一一次被巨大的恐慌緊緊攫住的無力感。那是她生命的末日,她曾這樣以為。她曾一度真真切切地覺得她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她似乎要被連根拔起,在他停止心跳的那一刻。
她還能回想起什么?
她還能懷念什么?
回憶早已喪失溫度。
她能記得的,他曾在最后一刻在她耳邊烙下的話:“老天要我的命,我給他就是了……我就是放不下你……我死了也別給我火葬,一把火燒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這輩子就喜歡土地,你就把我埋了,埋在地底下,來年上面還能長花哩……眼睛睜不開了……我先睡會兒,你過會兒叫我。”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為他拉好被角,如同陪他平靜地度過一個尋常的夜晚。捂著他,生怕他感到一絲寒意。她就這么抱著他,直到他的身體變冷、變硬。
她止不住顫抖,流光了所有的淚,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生命中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刻,讓她如此畏懼——畏懼死亡,畏懼枯萎,畏懼寒冷。她的心如同大火焚燒過后的荒原,寸草不生。結(jié)局已夠凄涼,個中滋味她已無力陳說,僅作回想也如刀割。落拓也好,悲痛也好,都將交給余生了。她將用剩下的生命去緩慢咀嚼這些苦澀的青果,她將用這副殘敗的血肉來忠于對他的記憶,來忠于不朽的愛情。
而生命中最不缺的便是遺憾,它們就像心臟上戳出的一個又一個丑陋的破洞,永遠(yuǎn)痊愈不了,永遠(yuǎn)流淌著難看的血液,永遠(yuǎn)以一塊生硬的空白來印刻那些無可追回的懊悔。
她最大的憾恨便是未能遂他心愿將其土葬。奈何她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在世間如此辛苦地挺立便要付出昂貴的代價。流言、阻撓、誤解……足以將她剛硬直挺的脊梁壓折。她需要低頭,需要妥協(xié),甚至需要軟弱,以此繼續(xù)直面人生。
她由此真切地體會到死亡的靜謐與可怖。曾經(jīng)一具滿載著世間喜樂、歡愉、苦恨、哀愁的一具與自己牽絆著萬千情意的身體最終化為齏粉,化為冰冷無著的塵?;彝?,封進陰暗密閉的容器中,以此告結(jié)短暫的一生,了無生機。每念及此,她總?cè)滩蛔×鳒I。他不會高興的,他不會愿意的,這下他該要怪罪于她了。來年他的身體之上如何還能看到花開的馥郁?只怕早已化作一股陳腐糜爛的氣味而去。
她惴惴不安,悲痛難抑,整日渾噩,一如被陡然抽去生氣的人偶,在這世間踽踽而行,躊躇難前。她將幾株尚未凋垂的花草一狠心全部埋進土里,花尸遍野。仿佛能在暗中藉此與他締結(jié)某種根系般的聯(lián)系,來獲得他的諒解,或者只為了與自己的惶恐悲慟陪葬。
此后的幾年過得凄涼,乏善可陳。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飄零,倒是比死去的人更悲涼萬分。獨自撫育兒女,打掃院落,耕耘不輟,守著凋殘的軀體和滿身爬滿的回憶,在蕭索的清夜將月光熬成水。愁苦日夜長。而等哭夠了,苦夠了,熬過了,便一個人慢慢變老。
她是如何一夜之間老去的?鬢角悄悄暈染了一朵白蓮花,肌膚被時光啄得斑跡累累,心卻愈發(fā)清明平靜下來,如同封凍后的湖面純凈得不染一粒塵屑??伤裏o疑是老了,伺弄花草時本嫻熟的澆水松土卻漸漸花費她一上午的時光,收割甜菜時鐮刀幾次顫顫巍巍地割到手劃破了皮,從地里頭出來漸漸來不及在日沉前趕回家。若他尚在免不了又會為她焦慮,免不了又是一頓呵斥了。而今卻也清靜,她可以慢慢地收拾一屋子的囂氣再鋪開一地的月光,眠去。
眠去,蓋上藏藍(lán)的夜色,飲幾滴清涼的霜露,閉上幽深的噴涌著回憶的枯井。
眠去??上Рo好夢相隨。
觥籌交錯,光影重疊,恍如隔世。耳邊仍回蕩著兒女們念念叨叨的埋怨和憤懣,她已無心理會。記憶突如其來,如同呼嘯的冷箭將她貫穿,她似乎從來只是一個看客,無動于衷地看自己戚戚然上演著離離合合。算到頭也只是幾十年清苦,靈魂浮上一塊塊青苔般的綠,在每個有月亮的晚上,散發(fā)著冷冷的光,潮濕地滴下水來。
眼淚就這樣回到許久未濕潤的蒼老的眼角,流淌下來,像是無聲地淌進深深的湖里。鉛藍(lán)色的湖里,比海還大的湖,蕩漾著幾十年光陰的湖,她在她的土地上守候著這片湖。歡喜流淚,卻發(fā)現(xiàn)這原是他很久很久之前便帶給她的。
她第一次覺得孤獨。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大學(xué)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