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德里克·吉耶萊
一聲漫長的剎車聲。鐵皮相碰的聲音伴隨著一聲汽笛,攪亂了夜晚。火車駛?cè)氚屠枰粎^(qū)的里昂火車站。步履匆匆的旅客們前后相擁,熙熙攘攘,從車站里擁出。他們拖著行李,叼著香煙,在出站的人流中,推著自己的小孩朝前走,也推著那些礙腳的孩子。他們沖向在出租車或地鐵那兒等候自己的父母、親人。此時此刻,他們一分一秒都沒拖延。車站很快便如同沙漠一般空無一人,它就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令人眩暈的馬戲表演的觀眾,等待著新一列火車,新的人流。
高跟鞋篤篤地敲打在柏油路上,但缺少了拖箱滾輪那極具特征的聲音,顯得有些異常。沿著站臺往前走的年輕女子沒有多少行李。她疾步匆匆。天色已晚,這沒有什么令人驚奇的。天也很冷,十二月的首都從未溫暖過,但還好,沒下雨。她出現(xiàn)在火車站大廳,很久以前,她就已經(jīng)從一列從法國某個不知名角落開來的火車上下來。她身材高挑,纖細苗條,一頭金發(fā)。希區(qū)柯克不再遙遠。她的眼睛很難分辨是藍是灰。她很年輕,大概不超過二十歲。這就更確認(rèn)了她來自不知名的小地方的揣測。她應(yīng)該很冷,緊縮在一件換季時穿的黑色的短外套里面。她穿著一條裙子和連褲襪,踩著高跟鞋。唯一的行李,似乎是她斜挎在肩上的一只小紅包。她掃視了四周,不由得發(fā)抖了。
這個車站很冷,我把我的小紅包抱得更緊了些,紅色總能給我?guī)砗眠\。我看了一下四周,顯然,不會有人來接我。也正因為如此,我才不緊不慢地走下火車。在巴黎,我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我一時沖動離家出走,其實真是沖動,頭腦發(fā)熱,因為我母親打了我,又一次打了我,過分了。我告訴她,是的,我日后會成為電影大明星,她刷地就揚起了手。遠離農(nóng)場,逃離責(zé)任,成為明星,對我來說本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是家中的獨女,我應(yīng)當(dāng)和一個偏僻角落的男孩子結(jié)婚,繼承父母的遺產(chǎn)、母雞、豬和田地。這是曾經(jīng)她說的話,但如那記耳光一樣,并不能觸動我。我連夜逃跑了,我搭車到了市區(qū),幾乎花費了我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張車票,為了我的演員夢,首先在巴黎,之后就是在好萊塢。眼下,我要用剩下的少得可憐的錢先找個睡覺的地方。
在車站走廊里,我上前去問人。所有一切,在我眼里都顯得又大又臟,大得不得了又臟得不得了。光線昏暗,幾乎一點光亮都沒有,但這樣更好。在半明半暗之間,那些經(jīng)常出沒在此地的人便沒那么可怕、嚇人。在日光下,我肯定是不敢跟他們搭話的。我問哪里的住宿便宜。他們大多是嘴巴在胡子里咕噥一聲,我根本聽不懂,也就不問了。一開始,我不停地在問,費了很大勁,我才聽明白他們說讓我跟他們睡覺,他們的話還并不含混。母親過去使用暴力來教育我,她說,她就是一根支柱,幫助樹苗在痛苦和嚴(yán)厲的束縛中筆直生長的。所以,我并不害怕,我道過謝便繼續(xù)詢問。那些穿著較好的人更是匆忙,我大聲詢問他們,他們并沒有回頭。然而,我和這些影子似的人沒有一點共同點,其中有些跟隨著我,輕則投來目光,重則送來殷勤。后來,我偶遇一位女士,我看不出她的年紀(jì),可能比我年輕,也可能比我大一點,她聲音渾濁地笑著,露出一口爛牙。她指給我地鐵線路,可以換乘一趟車到達十八區(qū),那里的旅店不貴,她遞給我一個自以為是會心的眼色補充了一句:也好說話。我盯著她看,憂慮不安的情緒攫緊了我的心。她伸著四肢躺在一座塑料袋子堆成的小山上。周圍的地面和墻壁都鋪滿了濕紙板。一種身體長時間不洗澡而散發(fā)出來的哈喇味兒真讓人難以忍受。這是我踏上站臺之后第一次感到害怕的,我不想最終淪為她這樣。我會成為電影演員或舞臺演員,一個貴婦人,而不是一具展示不幸和散發(fā)惡臭的缺了牙笑著的尸體。我系緊了大衣,迅速地離開。她在我身后大聲地說著亂七八糟的話。我不得不高度集中地思考下一步,我不再與人打交道。我選擇了逃票,從地鐵的檢票欄下鉆了過去,地鐵票太貴了。我不得不以欺詐的行為開始我的巴黎生活,開始我嶄新的生活,這讓我心情不好,但我別無選擇,至少現(xiàn)在還沒什么辦法……我踏進一節(jié)車廂,空無一人。我到站下車,空無一人。我換乘了另一趟地鐵,空無一人,之后還是過道、空地、熏人的氣味,不時地出現(xiàn)一些游蕩的人影,在不遠處,在那里把握時機,對異性虎視眈眈……我沒有停下腳步。我終于走出地鐵,離開了巴黎這化膿的地下臟腑,凝視著呼喚了我許久的巴黎夜空。我深深地呼吸,這里的空氣也是污濁的。我回過頭,地鐵這一站名叫紅堡。但無論是城堡還是紅色,我絲毫未見,只見骯臟、陰暗和喧嘩的街道。盡管時刻已晚,還是有混雜、吵鬧的人流擁入這里的街道。我從玉米小販和賣各種配飾小玩意兒的商販中擠出一條路。這里女人和男人一樣多,這竟讓我放下心來。我的一頭金發(fā)有些炸開,我戴上兜帽,一直向前走,左右看著尋找旅館,或許就是一個接客的旅館吧,我并不抱太多幻想了。我早已把那些幻想留在地鐵站的那堆塑料袋上了。
我終于交了好運,這么說吧,我找到了一間旅店的客房,雖然骯臟、陰暗又不衛(wèi)生,但價格卻在我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旅店老板,像一只釘在柜臺后面椅子上的癩蛤蟆,要我預(yù)付一個星期的房費。我付了兩個星期,哎!我只剩下勉強夠幾天的吃飯錢了。我二十歲,在巴黎,舉目無親,無朋無友,一貧如洗,我想要成為一個明星。我站著一動不動,淚如雨下,但我還沒難過到讓自己隨便躺在那張衛(wèi)生狀況極不可靠的床上。長夜漫漫,我終于團在一把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睡著了。
巴黎不是容易混的。它不理睬第一次到來的外省女人。在我到達的第二天,甚至在看埃菲爾鐵塔之前(我還從未看過那鐵塔),我就直面了典型的巴黎人,蔑視地說,就是底層的巴黎人,我弄到了(大部分都是我偷來的)專為跑各家試演場地的表演新手準(zhǔn)備的雜志。于是,我便開始跑起來了。第一次,我信心十足地前往,他們尋找一位高個金發(fā),外省人長相的年輕女性來拍一則乳酪廣告。我想,以廣告開始還算不錯。于是,我夾在一大群高個金發(fā),長著外省人相貌的美女中,排了很久的隊。外省人的樣子是怎樣的呢?我穿著黑裙子、白襯衫,和大多數(shù)應(yīng)征者相比,我沒有她們漂亮。我主要寄希望于自己的音質(zhì),低沉熱情的胸音。他們沒有等我開口,看了我一眼,就喊道“下一位”。很顯然不應(yīng)該把外省人的樣子和鄉(xiāng)巴佬混淆起來。我一直沒有明白,又去了另一個面試的地方。我屢試屢敗,通常是因為我拿不出簡歷,沒有經(jīng)驗,未接受過培訓(xùn),一張漂亮的小臉蛋是不夠的,最客氣的人這樣回復(fù)了我。甚至沒有一個人愿意測試我,試用我,或者讓我演戲。我無法展示自己的才能,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我覺得自己是一名好演員。表演已融入了我的血液,一直以來我都熱愛表演,熱愛上臺,幾個小時甚至更久,在那里成為另一個人??裳巯?,我還是這個樣。我到處跑已經(jīng)有一個禮拜了,嘗試了很多機會。我身無分文,逃地鐵票,我抓住試演的機會,吃他們提供給我們的冷餐,當(dāng)我們等待太久時,為了讓我們耐心等下去,他們會臨時提供冷餐。有時在排隊等待時,我會遇到一些請我吃午飯或晚餐的男人,我無法拒絕他們的邀請。
我經(jīng)常撞見無家可歸的人,一些人影兒,在地鐵里或亮光下,總有一些影子,或沉默不語或嘮嘮叨叨,或威嚴(yán)的樣子或悲慘的樣子,但無一例外在乞討面包。請求施舍有千萬種方式,但身處貧困卻只有一種方式,而為我所拒。躺在一堆堆塑料袋上的每個身體都讓我更加堅定這個念頭。我絕不要流落街頭,向平庸的人們乞求施舍。連自己都指望不了如何去指望別人?我繼續(xù)跑試演。我是有機會的,巴黎有很多機會。我放棄了廣告,專注于電影、戲劇、短片、群眾角色、配角,也有主角,我什么都不怕。我沒有理由去害怕。有幾次,寥寥幾次,有人讓我試演。為此我不得不撒謊。我來自外省,沒錯,但我演過很多戲,畢業(yè)于一所有名的戲劇學(xué)校。我并不抱有幻想。他們之所以讓我出臺走一會兒,更多是出于同情。但至少他們給了我機會。我應(yīng)該沒有那么糟糕那么丑陋,正是因為我福星高照吧。我在一出戲中得到了一個小小的角色,我只露了幾次面,說了幾句話,但劇本演了好幾個月,他們給我的酬勞使我能夠在十七區(qū)租了一間九平米的用人間,并可以吃上飯了,雖不足以果腹,但還是可以糊口的。我絕不錯過劇團搞的酒席。在閑下來的時候,我繼續(xù)跑海選跑試演,得到幾個龍?zhí)捉巧?,在一些不入流的作品中,甚至沒有報酬。我并不絕望。巴黎的生活是需要付出的。我努力工作,我四處跑動,我睡得很少,吃得很少。我的顴骨愈加凸出,我的眼睛愈發(fā)閃亮,無需太多的解釋。好像這樣一來,我的臉頰更有吸引力了,好像是這樣。
人們習(xí)慣了交好運的時候。但當(dāng)好運過去,打擊總是那么殘酷。還真不能說我可以靠藝術(shù)謀生了,遠沒有到那個程度,只能說我還沒能擺脫生存的困境,真的沒能。整出戲完工時,制片方請我們整個團隊聚餐。我們喝酒呀吃呀,嬉笑開懷呀,我只管吃飽。我感覺很好,輕松又幸福。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我認(rèn)真地記下了每一個電話號碼,想著可以用電話亭的電話打給他們。我沒有電話。我們構(gòu)想了千百種計劃,夢想將來的大巡演。我們互相道別。我讓團隊里的一個男人陪我回到我那用人間。他伴我到了床上,其實就是一張直接放在地上的赤裸裸的床墊。他沒有留下來過夜。我沒有工作了,也沒有酬勞了。我打電話給團隊里的成員,我的“朋友們”,盡管我不認(rèn)為他們是朋友。我不能軟弱,我只能夠也只應(yīng)該依靠自己。
我又孤身一人了,更確切地說,我煢煢孑立了,一直不斷的煢煢孑立。我又再次付不起那用人間的房租,再次感到饑餓難耐。饑餓真不好過,饑餓真夠痛苦。只有經(jīng)歷過才能體會到?,F(xiàn)在,我用另一種眼光看待塑料袋堆上的那些身影了。我還沒到那一步,我討厭塑料袋。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購物中,我把東西抱在懷里,沒有電梯,爬了十一層樓才到我的房間。中途看到幾張面孔,與幾個人交錯,經(jīng)常就是這些人,當(dāng)超市把垃圾桶拿出去時,他們跑到垃圾桶周圍。大家彼此認(rèn)得,彼此沒有微笑,沒有說話??嚯y不好分享。各自孤孤單單。
時光流逝。一些小小不言的拍攝活兒不斷。我負(fù)債累累,越積越多。旅店老板娘威脅我,如果我不把拖欠的租金付清,她就將我趕出去。這種情況屢屢發(fā)生,簡直成了家常便飯。老板娘幾乎到了荒誕可笑的地步。要是我當(dāng)時笑得出來的話,我會笑話她的,或許吧。但我想有朝一日,回想起這事來,我會笑出來的。
處境變得糟透了,我開始著實發(fā)慌起來。我不知道是焦慮還是饑餓讓我無法入睡。我不僅到處跑試演,還尋找各種小活計??梢粺o所獲。我沒有經(jīng)驗,我也不是唯一這樣的人。
后來有一天,我在一條陰暗的走廊,第無數(shù)次地排隊等待有機會朗誦一個短片中一個沒有主見的人物兩句愚蠢的臺詞,這個短片雖然沒有報酬但供應(yīng)伙食,這時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不幸橫掃了她的臉頰,但在之前,她一定十分美麗動人。她的臉瘦長,眼睛帶有黑眼圈,頭發(fā)油膩。如果說財富不能使人美麗:那貧窮就要毀容了。她給我一個皺巴巴的微笑,問我是否有煙。我沒有。見鬼了!在來巴黎之前,我不抽煙,但現(xiàn)在我沒有錢買煙,卻抽得很多,也很想抽。我們的交談便從缺煙抽開始。得想想法子。欲言又止地相互談了自己的經(jīng)歷。我們的對話,與其說是講給對方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但這還是讓我感覺舒服。在她的一句拐彎抹角的話里,我聽到她找到了一個快速掙錢的方法。我打斷了她,讓她再說一遍。當(dāng)她說她有時拍一些色情片時,我震驚了。我不再說話,推開了她,我瞧不起她,我走開了,我也討厭自己。我厭惡自己,因為有一秒鐘的時間我考慮過這主意,甚至不是一秒鐘。我走出大樓,試演也放棄了。我走在巴黎城里。絕不拍色情片,絕不!我是一名真正的演員。我停下腳步,不由得一個苦笑,臉面就像神經(jīng)抽搐一下變了形似的。我已經(jīng)糟蹋了自己,為了感謝一個邀我去餐館的男人,我陪他睡覺。我已經(jīng)是個妓女,別無它詞。我可以蒙上臉遮羞,但這也改變不了我已經(jīng)做過的事,可要想改變我是誰,改變我想成為的樣子或者不想成為的樣子,還不至于。
我曾發(fā)誓絕不乞討,不會去乞求施舍,我所擁有的是我應(yīng)得的,轉(zhuǎn)行色情產(chǎn)業(yè)對我不值。我遠比這有價值。我是誰,那些男人和餐館不會玷污到我。我找到一些話來自我安慰,但這樣并沒有面包可吃,沒有任何用處。那些話,不能幫我付房租,不能讓我吃上飯,甚至也不能減輕我的痛苦。
我不再記得是誰、為什么、何時、何地,我又是如何得到一部色情電影里的一個配角的??赡芪以谀炒卧囇葜斜憩F(xiàn)得很放蕩,他們肯定用了一個有些大膽的角色來引誘我,讓這個角色一點點改變的。我記不起來了,也不想記起什么來。可能我正好看到一則招募啟事,那是碰巧或費勁尋找而來的,正需要一個配角來拍攝什么東西吧。這真的重要嗎?自尊在你饑餓的時候無足輕重了。貞操在你有可能棲身橋下、地鐵站里或塑料袋上的時候啞然失語了。我不想棲身塑料袋上。游蕩的陰影和轆轆的饑腸催生出危險的背德者。
當(dāng)我到達拍攝現(xiàn)場,看到有那么多人,不免驚慌起來,膽怯起來。幸好那時我的胃痛苦地發(fā)出了聲響,提醒我來這里的目的。我的“搭檔”走過來自我介紹。他顯得出奇地?zé)崆橛押?。為什么出奇呢?我周圍的這些人仍然是人類,不會因為墮落而成為禽獸?;蛘咭矔?,但你成為禽獸便永遠是禽獸了,那也好。
一切進展得十分迅速,不需要想太多。我坐在一個男人身上,就是那個出奇熱情的男人。我試著不去想,試著心存異處,這時女導(dǎo)演,這部片子的導(dǎo)演是個女的,讓我痛苦不堪,她在我身不由己的時候要求我說“我愛你”。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我在那里結(jié)結(jié)巴巴。她便開始大聲叫起來:“這不難!你不是演員嗎?快!對他說你愛他!”
我做不到,說不出口,我不認(rèn)識這家伙。我們正在做的事沒什么值得說的。我愿意出賣我的身體,我的“藝術(shù)”,但不能出賣我的情感。愛情是屬于我的,是我僅存的東西,是我所擁有的全部所在。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媽媽不打我的時候曾告訴過我,最重要的就是愛。她的耳光讓這話不太可信,但我還是把它當(dāng)真。我不愿說,也說不出口來,不愿讓一句虛假的話玷污了我的愛情。最重要的就是愛。
當(dāng)我腦海中反反復(fù)復(fù)說著這句話時,當(dāng)導(dǎo)演像酒后發(fā)飆一樣大叫時,我聽到閃光燈咔嚓咔嚓的聲音。我抬起眼,一個年輕人正在拍照,拍我的照片,拍這場“情景”的照片,拍我的絕望。羞恥吞噬我的五臟六腑。眼淚奪眶而出。自從巴黎那個旅店的第一夜之后,我沒有再放開過防線。我不想再來一次。希望他走開,希望他不要把我出色的表演留存下來。我不要這樣的記憶。我望著他,請求他,對他說:
“不,請不要拍照。不要這樣,告訴你,我是一名演員,我演技很好。我在這里拍這片子只是為了吃飯,吃飯而已。請不要拍照,拜托了,請不要拍照?!?/p>
(王雯馨、馬春娟、宋學(xué)智: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