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麥

有些事情的發(fā)生，總是突兀得完全脫離自己的掌控。

就像老范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冷水溝翻了車。

車上坐的，是龍隱鄉(xiāng)的潘鄉(xiāng)長。

老范后悔死了，三十年的開車生涯，什么樣險惡的路段沒經(jīng)歷過，卻栽在冷水溝這樣一個沒名氣的地方。

怪自己呀，老范想，如果不是老想著兒子小強工作的事，車子無論如何不會栽到冷水溝的小箐溝里。

老范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小梅已經(jīng)出嫁，兒子小強在四川當兵，這些年夫妻倆孤零零地過日子。女兒雖已出嫁，但時不時會割上兩斤肉提上兩瓶酒回來看看他倆。兒子小強遠在四川，一年都難得見上一回。有時老婆想兒子想哭了，直埋怨老范讓兒子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這時老范總會瞪婆娘一眼，然后粗聲說，婦人家懂什么，頭發(fā)長見識短?，F(xiàn)在不讓他受點苦，將來真正苦的日子等著他呢。

幾天前，小強從部隊轉業(yè)回到了地方，夫妻倆想到從此一家人可以團團圓圓在一起了，就樂得一整夜沒睡好覺。昨晚老婆一直在老范耳邊嘀咕說，如今兒子轉業(yè)了，你在鄉(xiāng)政府任勞任怨做了這么多年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趕明兒去上班，你找鄉(xiāng)長說說小強的事，讓他給小強在鄉(xiāng)里安排份工作。

事故發(fā)生的頭一天，老范遵照老婆的囑咐，才上班就找潘鄉(xiāng)長說了小強的事。他想，憑自己這張老臉，年輕的鄉(xiāng)長一定會給他面子的。沒想到他說了小強的事后，鄉(xiāng)長并沒如他想象的那樣爽快地應允給小強安排工作，而是面露難色地說，老范啊，你也算鄉(xiāng)上的元老了，勞苦功高啊，就憑這一點咱也不能讓你受委屈的。你兒子這事要放在前兩年那肯定是沒說的，但這年頭……難啊！不過我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的，遇到合適的工作一定首先為你考慮。

鄉(xiāng)長的話說得不疼不癢，老范心里就不高興了。他想，老婆說得對呀，自己在鄉(xiāng)政府做了這么多年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可年輕的鄉(xiāng)長卻沒給一個爽快的答復，話說得模棱兩可，并沒給他一顆定心丸。

老范鉆進鄉(xiāng)長的話里出不來，開車時滿腦子都是小強的事，在路過冷水溝村時由于思想跑馬，連車帶人翻進路旁的小箐溝里。

這次車禍造成的后果，是潘從征輕微腦震蕩且右手拇指折斷致殘，外帶全身不同程度的皮肉傷。潘從征在醫(y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腦震蕩和皮肉傷都得到了治愈，但他折斷的右拇指永遠離開了他的右手。每當潘從征看到自己那只折斷了一個拇指的右手，一股怨恨的情緒便時時讓他心緒難平。

本來一個大男人折斷個手指頭并不算什么，男人并不那么愛美，但潘從征還是感到無比惱怒。他是鄉(xiāng)長啊，那個折斷的拇指影響他的形象不說，給他工作造成的實際困難才令他惱火。那右拇指是用來握筆的啊，鄉(xiāng)上有多少文件多少單據(jù)等著他的右手去審批?？扇缃裼夷粗笡]了，以往最令他有成就感也最簡單的審批如今卻讓他感到很吃力。他曾試著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筆桿來寫字，字是寫出來了，卻和雞爪子差不多。

潘從征生氣地將筆扔在桌上，一向涵養(yǎng)很好的他忍不住憤怒地罵道，娘養(yǎng)的老范，你害死我了。繼而他撥通老范的手機，清了清嗓子后溫婉地對老范說，老范啊，我是潘從征。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件事和你商量。

老范接了潘從征的電話，心里就敲起了小鼓。他想，潘鄉(xiāng)長找我會是什么事呢？會是兒子小強工作的事嗎？但這個念頭只一閃就被他立馬否定了。自己剛犯了事，給鄉(xiāng)長造成這樣嚴重的傷情，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鄉(xiāng)長怎么可能為小強安排工作呢。退一步說，就算鄉(xiāng)長不計較這次事故給他造成的損傷，他也才出院，手上有多少緊要的事等著他處理，他不可能有精力為自己處理這件事的。那么鄉(xiāng)長找自己是關于這次交通事故了，鄉(xiāng)長一定很生氣，要教訓自己一頓吧。老范想。

老范一路思忖著來到了鄉(xiāng)長辦公室。鄉(xiāng)長已經(jīng)坐在靠椅上喝著茶水了，專門等老范的樣子。見老范來，熱情地招呼道，老范啊，來來，坐坐，喝茶。由于剛出了事故，一向和鄉(xiāng)長挺熟的老范別扭局促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鄉(xiāng)長，你別客氣……唉，你總算出院了，我……我……嗨，你看我……老范說話都結巴了，都表達不清要說話的意思了。

潘鄉(xiāng)長看老范局促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老范啊，你不要老把這次事故放在心上，這次事故的發(fā)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責任啊。

老范原以為鄉(xiāng)長叫自己來是要給自己“上課”的，不曾想鄉(xiāng)長不但沒給他“上課”，反倒在這次事故上承擔起了責任。多好的鄉(xiāng)長啊！老范感動得都快流淚了。怪我啊，老范悔恨地說，如果不是我思想跑馬，那車是不會翻的。

看老范難過的樣子，潘鄉(xiāng)長又情真意切地說，老范啊，這事確實不能全怪你。唉，都是我疏忽了，你看，你都這把年紀了，我竟沒想過為你換一份輕松點的工作。怪我啊，怪我考慮問題不周，對你們老同志關心不夠啊。鄉(xiāng)長說著說著都難過得自責起來了。

鄉(xiāng)長接著說，老范啊，我都考慮好了，到了你這個年紀，體力精力都是大不如前了。從明天起你的工作就由小白代替，你到土管所上班吧，那里缺個人，你去剛好合適。

鄉(xiāng)長，我……老范的喉嚨哽了哽，最終什么話也沒說。

見老范欲言又止的樣子，鄉(xiāng)長又誠懇地說，老范啊，你不用推辭，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你早就不應該這么辛苦了，你就安安心心去土管所上班吧，那里清閑一些，不用早出晚歸。

鄉(xiāng)長的話說到這份上，老范還能說什么。鄉(xiāng)長說得多好，他那么關心自己，自己應該感激鄉(xiāng)長的一片好意才是。

一直以來，老范都是鄉(xiāng)上的紅人。老范是鄉(xiāng)上歷屆鄉(xiāng)長的專職司機，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老范大部分時間都奉獻在他的駕駛崗位上，在他載著歷屆鄉(xiāng)長跑項目、要資金、開會作報告的同時，他也成了鄉(xiāng)長身邊最親近的人。這種親近使得別人在鄉(xiāng)長面前誠惶誠恐的時候，他卻可以隨意地在鄉(xiāng)長面前把他的水筒煙吸得“吧吧”響，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的這種優(yōu)越性讓鄉(xiāng)上的某些人忌妒得要命，其中當以土管所的所長胡三最為突出。胡三曾在某次吹牛神侃中義憤填膺地說，娘養(yǎng)的老范，不就鄉(xiāng)長旁邊的一條狗嗎，用得著那樣得意嗎？看他那樣，美得就跟鄉(xiāng)長是他孫子似的。這話后來傳到老范耳里，老范很生氣，老范一向最恨狐假虎威的人，他從來沒有哪天仗著和鄉(xiāng)長的關系熟趾高氣揚過，可胡三這龜兒子說得真是賊難聽，就像他老范真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似的。龜孫子，我老范也沒招惹你，怎么就亂咬人啊。老范生氣地想。endprint

當時的胡三也是鄉(xiāng)上的紅人，那時他還沒任土管所所長，只是鄉(xiāng)政府一個普通工作人員。那一屆的金鄉(xiāng)長對胡三非常器重，他覺得胡三雖然個子不高并且長相猥瑣，但人卻猴樣機靈，鄉(xiāng)長要說的話他總能事先替鄉(xiāng)長說了，鄉(xiāng)長想做的事他總能事先給鄉(xiāng)長辦了。他的這種機靈讓金鄉(xiāng)長器重不已，恰遇當時土管所的老所長退休，金鄉(xiāng)長便讓胡三頂替了老所長的位置。接著又遇縣上到龍隱鄉(xiāng)選拔副科級干部，金鄉(xiāng)長首先考慮推薦的人選就是胡三。這樣金鄉(xiāng)長就找胡三談了一次話，金鄉(xiāng)長并沒有直接說明將要推薦的副科人選就是他，但話語間卻表達了這層意思。

胡三真高興啊。這些年來，哪個人用正眼瞧過他胡三一眼，如今剛出任土管所所長不久，好事就接踵而來，他即將被推薦提拔，前途一片光明啊。胡三樂滋滋地做著美夢等待著好日子的來臨。

可因為老范一番話，胡三的美夢破滅了。那天，老范拉金鄉(xiāng)長到城里辦事，在車上，不知怎么就說起了推薦副科級干部的事。鄉(xiāng)長說，我看胡三還是不錯的，人機靈，又肯動腦筋，處事能力也強。老范聽到胡三這個名字就冒火，他想起那龜孫子到處說他的壞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便有些惱火地說道，就胡三那小子，他那樣子典型的小人樣，專玩吹牛拍馬屁的嘴巴功夫，你要真叫他做點實事，他能做什么啊。這番話要換作別人是不敢隨便說的，這很有嘲諷金鄉(xiāng)長把廢鐵當黃銅之嫌?？衫戏顿Y格老，一向又和鄉(xiāng)長挺熟，話雖說得直接，鄉(xiāng)長也沒和他計較。鄉(xiāng)長甚至仔細分析起老范的話來，是呀，胡三雖機靈，但確實缺少實干能力和大家風范，做領導確實有些欠妥了。這樣分析金鄉(xiāng)長就覺得老范的話說得頗有道理，便自嘲地說，還是我們老范考慮問題周全啊，畢竟走的路比我們過的橋還多，確實是我考慮問題欠妥了，只看到他機靈的一面，卻忽視了他作為領導方面的不足啊。

后來，鄉(xiāng)長推上去的副科級干部不是胡三，而是鄉(xiāng)長文書小林。這個結果讓胡三大感意外，他不明白快到嘴的肥肉怎么就不翼而飛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后來讓胡三知道了，胡三的頭都快氣炸了，他憤怒地想，娘養(yǎng)的老范，你做出這等缺德事，你會遭到報應的，哪天你落在老子手里，我保準讓你活得比死還難看。胡三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來火，以至后來在路上遇見老范時總是把頭扭開，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有時故意當著老范的面吐出一口痰，然后用腳狠狠地踏上幾腳，那模樣，就跟踏在他腳下的不是痰而是老范似的。

如今幾年過了，鄉(xiāng)上的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胡三再沒像以前那樣風光過，而老范依然是歷屆鄉(xiāng)長身邊最親近的人，兩相一比較，胡三的怨氣更重了，對老范的恨不但沒有一點減弱的意思，反倒隨著他的失意越來越強烈。反倒是老范，隨著年紀的增大，對一些人和事有了寬容之心，每當看見胡三那怨恨的眼神，就后悔自己當初在金鄉(xiāng)長面前說了那番話，以至被人怨恨了一輩子。被人怨恨的那種感覺難受極了，它會時常讓你感到胸中像被堵了一塊鉛似的，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老范才聽潘鄉(xiāng)長要他到土管所上班時，心里咯噔了一下，本想向鄉(xiāng)長提出重新安排一下工作的，但他喉嚨哽了哽，最終什么要求也沒提。是呀，他和胡三的那點過節(jié)鄉(xiāng)上誰人不曉，但那能成為什么理由呢，又不是嚴重得不可調和的階級斗爭，他要向鄉(xiāng)長提出要求，鄉(xiāng)長反倒只會認為他太小心眼。就算他和胡三有那么點矛盾也要想辦法解決吧，逃避是辦法嗎？這樣考慮后，老范最終什么要求也沒向鄉(xiāng)長提，第二天就到土管所報到了。

胡三才聽鄉(xiāng)長說要把老范安排到他所上來上班那會兒，腦袋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他想，自己和老范的那點事在鄉(xiāng)上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潘鄉(xiāng)長他應該比誰都清楚，可鄉(xiāng)長為什么偏要把老范安排到自己手下鼻子逗眼睛的呢？胡三打了一個激靈后突然明白了點什么，整個人頓時興奮起來。他想，娘養(yǎng)的老范你也會有今天啊，如今你犯下這樣的事，潘從征一鄉(xiāng)之長拉不下臉面來摑你老臉我來替他摑你好了。于是他在電話里對潘從征說著“應該應該，應該為范前輩換份輕松些的工作”這話的同時，手里把沒抽完的半截紅河香煙捻熄在桌上。

胡三報復老范的主要手段就是冷落老范排擠老范孤立老范，老范雖老自尊心卻特強，而對于一個自尊心特強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被冷落被排擠被孤立更能打倒人的，何況老范一直以來都是鄉(xiāng)上干部職工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呢。

老范到土管所報到那天，胡三連招呼都沒和老范打一個，就率著他的一伙手下到縣城“老顧客”酒樓海吃海喝了一頓，獨把老范撇在辦公室里喝涼水。那一天的胡三心情特好胃口特棒，看啥啥順眼，吃啥啥香甜，以至高興得都喝醉了。胡三的手下當然知道他們頭兒的那點心思，胡三這是故意給老范冷板凳坐呢。

以往，土管所進一個新人，報到那天胡三必定要擺一桌席的。老范到土管所報到的今天，宴席是擺了，老范卻是局外人。這也是胡三高興得酩酊大醉的主要原因。而胡三的手下一旦猜透了頭兒的那點心思，又想想老范以前風光的樣子，迎合胡三和幸災樂禍的兩種心理，使得他們也對老范冷落起來。老范一時間就陷入了孤獨尷尬的處境中。

這只是胡三報復老范的開頭曲，在以后的日子里，胡三硬是沒把老范當回事，在辦公室和老范相遇時故意把頭昂得高高的，走起路來趾高氣揚。所里的工作動態(tài)老范一無所知，有壞事時沒有老范的份，有好事時更沒有老范的份，老范成了只拿工資不做事的局外人。

幾天前，縣國土資源局的王副局長到龍隱下鄉(xiāng)，辦妥事后胡三就討好地對王副局長說，王副呀，辛苦你們了，今天就到丫沙底去泡溫泉順便去嘗嘗那里的酸湯雞吧。那股溫水不冷不熱的，泡著著實舒心呢，泡累了再吃上幾口酸湯雞，包你爽口又爽心??！等到出發(fā)的時候，老范就見胡三點頭哈腰地為王副局長打開車門，然后叫上所里的另三個手下撇下老范揚長而去?？粗堑靡獾臉幼永戏恫铧c沒氣暈過去。倒不是老范想泡那溫泉水，更不是老范想吃那酸湯雞。老范近三十年的司機生涯，載著鄉(xiāng)長到處跑資金要項目，什么樣好的泉水沒泡過，什么樣鮮的雞肉沒吃過，他根本就不稀罕。他只是覺得窩心透了。

前久，胡三又帶著土管所的三個職工到滇西去溜了一圈，連招呼都沒和老范打一個，老范只知道好幾天沒見胡三和那三個勢利鬼了。直到水管站的老馬問老范怎么不和胡三他們一起到大理麗江考察時，老范才臉紅脖子粗地悶聲說，老了，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endprint

老范成了一個被打入冷宮的廢人，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人踩在腳底下的螞蟻，想翻翻身卻怎么也動不了。

這天太陽快落山時，老范散步到了鄉(xiāng)政府附近的小陽山上。小陽山不大，卻有著保持良好的植被。由于植物繁茂不利于出入，這里很少有人來打攪，山上僅有的幾條小路是鄉(xiāng)上的村民雨季上小陽山拾菌時踩出來的。老范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陽山，心里一時感慨萬千。老范在龍隱鄉(xiāng)多少年了，自己都記不清在小陽山上留下多少少年的足跡，可自從二十多歲從部隊轉業(yè)回家開始和車子打交道后，老范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只不停地轉動著的陀螺，一直圍繞在鄉(xiāng)長身邊轉，鄉(xiāng)長忙自己也跟著忙，偶爾有個休息日，老范就哪兒也不想去了，只想在家靜靜地呆著。所以多年來，小陽山雖一直就在眼皮底下，但老范卻多年沒走進小陽山了。

唉，老范嘆了口氣，然后有些心酸地想，小陽山啊小陽山，如今我老了不中用了，就讓我來陪陪你吧。老范順著一條小路向山上走去，落日的余輝透過繁茂的枝葉投射在樹林里，斑斑斕斕的，老范突然就有了一種在做夢的感覺。老范慢悠悠地走著，空氣很好，很清新，很濕潤。真是一個好地方??！老范想著，就把胡三制造給他的不愉快忘了，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

老范走著，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叢草棵在跳舞般晃動得厲害，老范想沒風呀，那草棵怎么就自己舞動了呢，莫不是自己眼花了。老范揉了揉眼睛仔細看了看，千真萬確，真是草棵在舞動。老范有點懵，他想，難道這小陽山上也會有獅子老虎什么的，如果那里窩藏著什么野獸，那自己今天就完蛋了。

這樣想著老范就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尋思著那草棵里或許真是藏著什么野獸呢?？伤碜舆€沒轉過來，就聽見那草棵里隱約傳來一陣女人的哼哼聲，老范以為耳朵出現(xiàn)幻覺，他停下腳步細細聽了一陣，發(fā)現(xiàn)那哼哼聲真是從那草棵里傳出來的。老范又懵了，舞動的草棵和哼哼的女人聲讓老范的腦袋有些發(fā)暈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老范懵了一會兒后，發(fā)暈的腦袋開始活絡起來，他活絡起來的腦袋就想，莫不是那草棵里有女人被野獸傷到了。這樣一想，救人心切的老范就不顧一切地向草棵奔去。他想，就算自己讓野獸吃了也要把人救出來。

當老范滿懷壯烈地奔到草棵時，才發(fā)現(xiàn)草棵里并沒有野獸，而是白晃晃一堆在扭動著的白肉，老范細看那堆扭動著的白肉，竟是脫得光溜溜的一男一女裹在一起。那對男女投入極了，以至老范來到眼前也沒發(fā)覺。老范嚇傻了，一時間竟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老范呆了幾秒鐘回過神來剛想拔腿逃跑，那對男女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他們停止了運動并同時把臉轉到了老范這邊。這不轉臉不打緊，一轉臉老范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男的竟是鄉(xiāng)獸醫(yī)站的方子強，而那女的卻是胡三的婆娘王桂花。老范又羞又急，狠狠一跺腳轉身向山下走去，剩下那一對男女如驚弓之鳥在那里發(fā)傻。

老范怎么也想不到，獸醫(yī)站的方子強竟然會和胡三的婆娘王桂花攪在一起。老范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王桂花更難看的女人了，那張臉長得歪瓜歪梨的不說，身子還胖得肥豬似的。方子強長相雖不是多瀟灑挺拔，但五官端正清清秀秀。老范想，方子強啊方子強，你既然背了嫖女人這樣的惡名，你就找個年輕漂亮的嘛，咋就找上王桂花了。

但方子強喜歡的就是王桂花的那身肥肉。方子強的老婆生下兒子后，瘦得皮包骨頭，一米六五的個頭只剩下了四十多公斤的骨肉。方子強恨死了老婆那皮包骨頭的身子。他不止一次想象過睡在王桂花肥胖的身上時會是怎樣一種美妙的感覺，一定軟綿綿的舒服死了吧。方子強就想，如果哪一天能睡到王桂花身上一定美死了。有了這樣的想法后，方子強有一天見到王桂花就很曖昧地盯著王桂花笑，王桂花見了方子強曖昧的笑后不但沒有一點反感的意思，還很曖昧的笑著加敬了方子強一個，末了還對著方子強眨了眨眼睛。王桂花長得雖不像個人樣，但她這么一笑一眨眼就把方子強的魂給勾走了。從此以后，方子強見到王桂花總要說些過火的話做些過火的動作，有時還悄悄去捏王桂花肥碩的屁股，而王桂花不但不惱反而眨著眼睛對方子強笑得更歡了。這樣方子強就弄懂了王桂花的心意，乘著一次胡三出差時睡到了王桂花的床上。

老范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老婆已經(jīng)坐在屋里看電視等著他，見他回來關切地說，我知道你心里窩心，多出去走走也好，但不要太晚回來，你回來晚了我心里擔心。老范心里一熱，他想，這世上最關心我的人可能就是婆娘了，什么人都可能在我失意的時候落井下石，只有婆娘不會啊。這樣想著老范便粗聲說，我一個大活人有什么好擔心的，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只是在家悶得慌去小陽山走了走。

這就是老范，心里雖被老婆樸實的話暖得熱乎乎的，用語言表達出來卻毫不領情似的冷漠。婆娘瞅了老范一眼，便停了嘴不再煩老范悄悄盯住電視看。老范本想和婆娘說說今天在小陽山遇見方子強和劉桂花那事的，但見婆娘看電視看得很專注的樣子，便把想說的話壓了下去。

第二天老范去上班時，剛到鄉(xiāng)政府門口便和準備外出的胡三撞了個正著。老范看著胡三那昂得高高的頭，又想起昨天在小陽山上看到的那一幕，心里突然就開心起來。他想，胡三龜孫子，這下你可成只王八了。開心起來的老范一改往日的郁悶笑瞇瞇地主動和胡三打了個招呼。胡三聽見老范主動和自己打招呼，又看看老范那張笑得很開心的臉，心里便嘀咕起來。他想，不對呀，這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這娘養(yǎng)的老范怎么笑得跟只癩蛤蟆似的，是撿了塊金元寶還是撿了個黃花大閨女？胡三這樣想著卻故意把頭扭到一邊，裝作沒聽見老范的話?？衫戏哆€是不惱，老范背著手笑瞇瞇地向他點了點頭，然后哼著小調走了。胡三被弄得滿頭霧水地望著老范遠去的背影發(fā)呆。

整個早上，老范的心情好極了，他只要一想起胡三那滿頭霧水的傻樣，心里就開心得直想哼小調。他想，這龜孫子老婆被人睡了還不知道呢。老范這里正開心呢，辦公室里的電話就響亮地叫了起來。老范接起電話，話筒里傳來潘鄉(xiāng)長熟悉的聲音。潘鄉(xiāng)長在電話里說，是老范嗎，我是潘從征，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件事要找你談談。鄉(xiāng)長的聲音很嚴肅，不像以前那么和氣親切。

老范想，難得鄉(xiāng)長還想得起我老范，但他今天找我會是什么事呢。老范這樣想著就來到了鄉(xiāng)長辦公室。鄉(xiāng)長辦公室已經(jīng)坐著一個女人了，老范細看那女人竟是胡三的婆娘王桂花。老范想，這女人昨天剛在小陽山出了丑今天竟還好意思坐在這里。老范也不看王桂花第二眼，更懶得和她打招呼，徑直走向鄉(xiāng)長說，鄉(xiāng)長，你找我有事？endprint

鄉(xiāng)長看了老范一眼，沒像以前一樣客氣地和老范打招呼。一向挺和氣的鄉(xiāng)長面色冷峻語氣嚴肅地對老范說，老范啊，你都這把年紀了，又是黨培養(yǎng)多年的老干部，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呢。

老范聽鄉(xiāng)長這么一說就傻眼了，愣了幾秒鐘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說，鄉(xiāng)長，你說啥呢，我怎么聽不懂啊。我……我做啥事了我？

聽老范這么一說鄉(xiāng)長就更生氣了。鄉(xiāng)長說，老范啊，到了現(xiàn)在你還裝啥糊涂啊。桂花大姐都把事件的全部經(jīng)過告訴我了，你要如何了結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老范木頭一樣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又把剛才那句話重復了一遍，我……我做啥事了？

這下王桂花坐不住了，她“嚯”地站起來指著老范罵道，好你個老范，虧你白白披了一張人皮，裝得跟唐僧似的正二八經(jīng)。我倒問問你，昨天下午在小陽山上你都對我做了些什么？

老范更傻了，他看著王桂花那張丑陋的臉，半天才迷惑地說，我？我對你做什么了？

王桂花氣呼呼地反問道，做了什么？做了什么還用我說嗎？昨天下午是誰在小陽山上把我按倒在地，又強行脫我的褲子來著？你這流氓！渣子！王桂花的唾沫都快噴到老范的臉上來了。

這一下老范明白了，這婆娘是怕昨天下午和方子強在小陽山上做的事被傳出去，先下手為強反咬自己一口呢。老范弄清楚狀況后差點沒把肺給氣炸了，老范正氣憤著，一邊的王桂花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開了。

王桂花邊哭邊委屈地說，看你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想不到竟會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丑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虧你和我家胡三還在一個單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昨天下午要不是獸醫(yī)站的方子強剛巧也在小陽山上給他孩子找拉肚子吃的草藥，我……我……我怕早被你……被你……嗚……你好意思做我都不好意思說。

王桂花像真被老范“那個”了似的哭得傷心極了。

老范見王桂花如此厚顏無恥，又無中生有地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急得差點沒吐血。氣極敗壞的老范禁不住大聲地對王桂花吼道，你還是人嗎？就你那牛糞樣，我見了還要繞道走，碰了你我怕弄臟了我的手腳。

老范接著又對潘從征說，鄉(xiāng)長啊，你可不能聽這婆娘胡說八道，她這是存心冤枉我的。我老范在你身邊都呆了快三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是清楚的……

潘從征雙手一攤及時止住了老范想繼續(xù)說下去的話。鄉(xiāng)長說，你老范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清楚，但我卻清楚昨天下午你在小陽山做了你不應該做的事。

老范正想說什么，鄉(xiāng)長辦公室的電話脆生生地響了起來。鄉(xiāng)長邊準備接電話邊語重心長地說，老范啊，如今你做出這樣的事你叫我說你什么好，看在你這是初犯又沒鬧到不可收拾的份上，這事我就不再深究了。今天叫你來的目的就是給你提個醒，以后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只怕胡三他不會輕易跟你完結。

鄉(xiāng)長，我……老范要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鄉(xiāng)長揮手給止住了。

鄉(xiāng)長說，其他的不必多說什么了，我話到如此，希望你好自為之。

鄉(xiāng)長說完這話便提起話筒接聽電話，聽完電話鄉(xiāng)長對老范和王桂花說有急事要馬上出去。

臨到門口時潘從征拍了拍老范的肩膀，然后輕輕嘆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心里堵得慌的老范都不知怎么回的宿舍，他只要想起王桂花那張丑陋的臉，以及她嫁禍給他的那個惡名，心里就像壓了塊稱砣似的沉得他每移動一步路都吃力得要命。老范急啊，他老范從來都是作風嚴謹?shù)娜耍趺纯赡茏龀鲞@種事?？赏豕鸹ㄟ@個惡婆娘卻給他背上了這輩子他最不愿意聽到的一個惡名。最讓老范痛心的是，一向明智的潘鄉(xiāng)長竟然也聽信了王桂花的話，連分辯的機會都不愿給他。

老范只要一想到這些就鉆心地痛。

老范突然就有了一種被人打倒似的感覺，他感覺累極了，不想回家也不想上班，整整一天，老范就一直在鄉(xiāng)上的宿舍里昏昏沉沉地睡著。等老范醒來，天已經(jīng)黑透了，鄉(xiāng)上的路燈明晃晃地亮起來，在宿舍呆了大半天的老范突然就有了一種怕見光的感覺。老范以為經(jīng)過大半天的休養(yǎng)后，能從王桂花制造給他的那片陰影里走出來的，但當老范看到那明晃晃的路燈后，他才發(fā)覺那片陰影竟然真的把他打倒了。

老范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早了。該回家了，回家晚了老婆當心呢，老范想。想起老婆老范心里就熱乎起來。無論別人怎樣誤會我不相信我，老婆卻不會啊。這樣想著老范就有了立馬見到老婆的沖動，他要向老婆說明他的清白，他還要把昨天在小陽山上見到的那一幕告訴老婆，讓老婆知道王桂花是個多么淫蕩無恥的女人。

老范老遠就看見了家里的燈光，那燈光是桔紅色的，看起來溫暖極了?？匆娂业睦戏缎睦镆幌伦佑科鹆艘魂嚐峤z絲的暖流。老范來到自家門口，他輕輕地推開門，他不想把門弄得太響影響老婆看電視。他把門推開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電視沒開，老婆、兒子、女兒全都一聲不吭地坐在客廳里，客廳里彌漫著一股受了傷后的火藥味。

老范呆了幾秒鐘，然后有些慌恐地問，咋了？家里沒出啥事吧？

老婆轉過頭來，老范看見老婆的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

老范更慌了，接著又問了一遍，家里沒出啥事吧？

這一問老婆就傷心地哭起來，邊哭邊罵道，你這老不死的，活這么大把年紀還做出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那堆牛糞到底什么地方迷住你了，她不就長了一堆肥肉嗎？我說昨晚那么晚回來呢，原來是拖女人去了。你去聽聽遍村子都傳遍了，說你在小陽山上脫人家褲子，還被告到鄉(xiāng)長那里去了。

聽老婆這么一哭訴，老范的腦子“嗡”地快炸了。

女兒也發(fā)話了。女兒說，爹呀，你可真是糊涂，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呢。如今這事全村都傳遍了，只怕過不了幾天就傳到我們馬家村了，到時候你叫我在村子里如何做人，如何面對我的公公婆婆，如何面對小順他爹呀。

兒子也說話了。兒子說，我一直最崇拜的人就是爹你了，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老范傻人一樣站在那里，他看見老婆的嘴在嚅動，女兒的嘴在嚅動，兒子的嘴在嚅動，全村人的嘴都在朝他嚅動。老范忽然感到呼吸困難，似乎有股血水來勢洶涌地直往他腦門上沖。老范木頭一樣栽倒在地上。

老范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四周雪白一片，老婆眼睛哭得紅紅的在一邊守著。老范是在三天前大腦受到刺激血壓升高突發(fā)腦溢血住進醫(yī)院的。老范后來雖保住了一條命，但出院后卻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支配老范思維、語言和行動的功能都發(fā)生了障礙，老范基本成了半個植物人。

不久，潘從征由于政績突出被縣上列為副縣長重點考察對象，最終他以高出競爭對手二十多票的優(yōu)勢被任命為姚縣的副縣長。接到調令那天，潘從征親自到老范家看望了老范，并帶來了范小強到鄉(xiāng)政府上班的通知書。潘從征讓范小強接替了老范的工作，成了鄉(xiāng)上最年輕的鄉(xiāng)長專職駕駛員。

潘從征和老范握手告別時，一直以來都處于半植物人狀態(tài)的老范突然流下了兩顆渾濁的眼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