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電視劇《甄嬛傳》熱播的時候,有一句臺詞挺流行,“賤人就是矯情”。讀《水滸傳》第六回“誤入白虎堂”這段,感覺林沖也頗矯情,官兒不大,問題不少,放在今天,無需高太尉動手,早被糾“四風”的給糾進去了。
一
林沖首先是個干部,這一點,高俅也認可。譬如計成之后,高俅先是自稱“下官”,這是官場同僚之間通常的謙稱。待將林沖綁了,他才改口自稱“本官”,說明已不再將林沖當同僚了。既然是個官,就該講官節(jié)、有點責任意識對吧,可是林大人面對歪風邪氣又是如何做的?
他與老婆去岳廟燒香還愿,遇到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娘子。小說里交代得清清楚楚,高衙內(nèi)“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可謂劣跡斑斑。林沖身為干部,且不論被調(diào)戲者是不是自己的妻子,就是尋常百姓,他也理應(yīng)挺身而出有所作為,但他并沒有,魯智深來幫忙,他卻說“不怕官,只怕管”。
說起來,林沖不是草根,他父親曾做過提轄,因為在京城,起碼得從六品了,相當于副廳級干部,其家庭無論如何應(yīng)該算中上層。按照當時的差序倫理,中上層婦女是受到法律或政策保護的,林沖完全有理由有辦法亦有能力將高衙內(nèi)扭送到開封府繩之以法,單憑其一貫的淫人妻女,就足以“流三千里,配遠惡州”(《宋刑統(tǒng)》)。
高俅可能會弄權(quán)護犢子,大不了暗地里將干兒子救出來,卻不能無視這個案底,嚴加管束大概是免不了的,短時間內(nèi)又怎會出現(xiàn)第二次的高衙內(nèi)作惡?可見林沖的不作為、不負責任,害人害己。
二
林沖犯賤,不僅在于官僚主義,他還有圖虛名、務(wù)虛功的形式主義。高衙內(nèi)害了“相思病”,有個幫閑的富安獻了一計,讓陸謙把林沖誑出來喝酒,再誘使林娘子出門,好為高衙內(nèi)逼奸林娘子創(chuàng)造機會。
兩人小酌時,有一句對話值得琢磨。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臟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
我們說,林沖這句話很沒意思,既然那么有本事,為何連自己老婆被調(diào)戲也不敢出頭?魯智深也曾是軍官,能為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戲子而“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林沖為何做不到?前文里說了,陸謙與他是朋友,都在禁軍供職,富安也說“他和林沖最好”,彼此應(yīng)該是了解對方秉性的。陸謙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迎合林沖的自負。有本事,又不重實干,不是圖虛名、務(wù)虛功是什么?
更讓人笑噴的是,他去陸謙家救了妻子后,把陸謙家砸了個稀巴爛,不去衙門報官,也不去找高俅討說法,而是“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找不到,居然還等了一個晚上,像個江湖人似的。
為官的本質(zhì)就是真抓實干,突出的是一個“實”字,聚焦的是一個“真”字。無論擔負什么職責,遇到什么事兒,都要察實情,出實招,靠實干,求實效,也就是抓鐵有痕。像林沖這樣跟沒頭蒼蠅似的找不著北,真不知他平時是如何訓練兵士的,難怪他娘子也苦勸他“休得胡做”。
實際上,這一次的性質(zhì)遠比第一次調(diào)戲嚴重得多,高衙內(nèi)逼奸的意思已然很明顯了,就算強奸未遂(宋代法律術(shù)語叫“未成”),也要刺配五百里。林沖如果報官或者找高俅論理,準有實效。事情鬧大了,宋徽宗未必就會公開寬宥高衙內(nèi)的罪。比如建中靖國元年,昌州有個叫何任的婦人,“夫死已經(jīng)十年,守志不嫁”,一次亡夫的兄弟盧化鄰竟來逼奸,“阿任倉卒之間,無可逃免”,殺了盧化鄰。因為出了人命,便進入刑事司法程序。最后,宋徽宗還下詔宣布阿任無罪,并表彰了她,“支賜絹五十匹”。
也就是說,林沖的“失魂落魄”怨不得別人,是他自己犯賤,被官僚主義的“鴕鳥癥”、形式主義的“虛假癥”給害了。
三
他這邊正失魂落魄呢,太尉府那邊又使出了新的連環(huán)計,先是用高俅珍愛的寶刀“釣魚”,林沖果然上鉤,然后派不認識的人假扮“承局”來傳達太尉鈞旨,說是比比誰的刀更寶貝。于是便有了“誤入白虎堂”的段子。
林沖很有錢呀,“賣刀人”報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也承認“值是值二千貫”,最后以一千貫成交。一千貫在宋代是個什么樣的購買力?宋徽宗時期,物價相對穩(wěn)定,按米價每斗百錢算,一貫錢可買十斗(一石)約97公斤大米。如今大米約5元一公斤,折算成人民幣,一貫錢大約相當于人民幣近五百元,那么,一千貫差不多就是五十萬。他一個小小的教頭,哪來這么多錢?
宋代武官的薪酬是比文官高一些,如一品文官宰相的月薪300貫,從二品武官節(jié)度使卻是400貫。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聽起來名頭夠響,其實職位并不高,如果論軍銜,最多是中校,他的月薪就算比一般知府的月薪35貫高一些,能有五十貫就頂天了,額外的“公使錢”又能有多少,還要養(yǎng)老婆與小丫鬟,他怎么會這么富有?
瞧林沖買刀時的情形,似并未咬牙跺腳,如同小菜一碟,此等奢靡,與宋江、柴進等形成了鮮明對比。宋江為閻婆惜父親辦喪事,花了十兩銀子(大約十貫錢),柴進那么土豪,出手贈與林沖的只是“二十五兩一錠大銀”而已。
林沖一沒做生意,二沒做山大王,他的巨額財富是他老爸留給他的嗎?如果是,那也沒什么,如果不是,就只能往灰色收入方面靠。當然,這需要林沖自己來回答,我只能做個大致的猜測。
如今衡量一個干部是否清廉,主要看其消費水準與實際收入是否相符,如果不相符,那么紀委就要來請喝茶了。身在官場,若無法解釋財產(chǎn)來源,說明風不清氣不正,如此也就可以解釋他為何“不怕官,只怕管”。
所謂“美德嘉行,銖積寸累”。像他這般大手大腳,為一把刀一擲千金,確實該當“拷問”一下自己,有沒有越軌?有沒有拿不該拿的?
四
作為一個干部,到了這份上,基本可以斷定他是一個缺乏憂患意識的人。
他也不想想,街頭一個窮漢哪來的這把寶刀?整個京城,也只是高俅才有一把。林沖不是不識貨,也曾懷疑過,問:“你這口刀那里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顯然,問是問到點子上了,但答非所問,漏洞百出,他居然再不問了,毫無防范之心。
傷疤還未好呢,就忘了疼,還是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一個干部缺乏憂患意識,還怎么練就“金剛不壞之身”?看他隨兩個承局去太尉府時亦步亦趨的樣兒,沒有絲毫的定力與觀察力,給他望遠鏡、顯微鏡,估計也發(fā)現(xiàn)不了“白虎節(jié)堂”幾個字,不入局才怪。
白虎堂外的事兒就這些了,林沖終于吃了官司。高太尉倒還有幾分現(xiàn)代司法精神,沒有動私刑,而是移交給了開封府,走司法程序,足見高明,但那一道“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的口諭,又暴露了他以權(quán)謀私、干擾司法的尾巴,預示著林沖想翻身,這輩子也甭指望了。
我不知道為何那么多喜歡《水滸傳》的人,會把林沖視為近乎完美的好漢?難道不負責任、忍氣吞聲、喪失原則、奢靡鋪張等,都是美德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