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成
整個《三國演義》都給讀者提供了一幅東漢末年和“三國”時期的亂世景觀。先是宦官“十常侍”“朋比為奸”,“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亂,盜賊蜂起”,“四方百姓,裹黃巾從張角反者四五十萬”,“官軍望風而靡”。黃巾起義被聯(lián)合起來的官軍鎮(zhèn)壓后,接著就是大將軍何進欲盡殺宦官,反被宦官所殺;袁紹盡殺宦官“十常侍”后,又有外地軍閥董卓引兵入洛陽,廢少帝、立獻帝,肆意弄權(quán)、“穢亂宮禁”,“殘害生靈”,幾乎無惡不作。董卓之亂后,又接上了董卓部下李傕、郭汜之亂,各路諸侯則乘機紛紛割據(jù)一方,爭權(quán)奪利,時而聯(lián)合、時而反目;時而相互利用、時而又廝殺、混戰(zhàn)。曹操“移駕許都”,漢室似乎有了復興之望,然又“挾天子以令諸侯”,“欺壓君父”、“敗壞朝綱”,各路諸侯以“奉詔討賊”的名義與曹操爭雄;曹操同樣以“奉詔討賊”的名義滅袁術(shù)、除呂布、平袁紹,占荊州,虎視江東。赤壁之戰(zhàn)后,曹操退守北方,形成了曹操、孫權(quán)、劉備的鼎立局面。此后,曹魏取代漢建立魏國,劉備取西川建蜀國,孫權(quán)于江東建吳國,遂成“三國”。然“三國鼎立”,并無和平;誰都想“大一統(tǒng)”、“定一尊”,自然是征戰(zhàn)連連,殺伐不斷。直到司馬炎篡魏,再滅蜀、滅吳,實現(xiàn)了晉的“大一統(tǒng)”,一個硝煙彌漫、戰(zhàn)爭頻仍的戰(zhàn)亂局面才算告一段落……
然而,戰(zhàn)歸戰(zhàn),亂歸亂,讀《三國演義》,你卻始終感覺有一種力量凝聚著人心,有一片輝光耀照在人們頭頂,在你死我活的殺伐中流貫著一種浩然之氣,就如上世紀九十年代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的主題歌所唱的“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這就是貫徹在《三國演義》整個故事中的一種價值守護。這個價值守護,就是“義”。如果在《三國演義》提煉一個關(guān)鍵詞,那這個關(guān)鍵詞無疑應該是“義”,正是“義”體現(xiàn)了整個小說的精神和意蘊。
“義”從寬泛的意義上可以與“正義”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但在中國古代文化中,這又是一個使用相當頻繁、意義也相當廣泛、復雜的概念?!傲x”從倫理方面來說,它似乎是指人在社會的各種關(guān)系中涉及到的基本行為規(guī)范:“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保ā抖Y記·禮運》)“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覀冎?,這就是“綱常名教”了。守護綱常名教的基本精神,是“禮”,也是“義”、“大義”;反之,則是“無禮”、“不義”?!安涣x”說到家也就是對這關(guān)系和規(guī)范的“背叛”,即所謂“背信棄義”。然而,僅僅從倫理的意義上來解說它,就不免把它弄得過于僵化和狹窄,事實上“義”在實際使用上要比那些倫理廣泛、深厚、鮮活、人性、有意味得多。無怨無悔地效忠于主人,是義(也是忠),舍命全交,也是義;施恩不圖報,是義,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也是義;樂善好施、助人為樂、殺富濟貧、助弱抑強、救困扶危、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同生共死、舍己救人、舍生忘死、寧死不屈、慷慨捐軀、勇于犧牲、善心、同情心、有氣度、關(guān)愛他人、嫉惡如仇、無私無畏、“士為知己者死”、“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正道直言、心存家國、以“蒼生”為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重然諾、輕生死、“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忠臣不事二主”……這一切都可以歸入“義”。對別人的義行、義舉、個性尊嚴的欽佩、敬重、捍衛(wèi)、弘揚,也是義。顯然,“義”既有“綱常名教”一類倫理規(guī)范,也交織著人與人相處、人與社會交往不可或缺的人性、人情、良知、理性。
如果把上面說到的“義”再稍加分類,可以看到有些“義”更多地為底層民間所持守,發(fā)展并形成所謂“江湖義氣”,有的則大多為士大夫階層所樂道和賞識,其表現(xiàn)我們姑且命之為“廟堂之義”?!敖碑斎灰矊儆诿耖g,但說到“江湖”,基本指的是人離開平時的小家,進入了社會,有了較廣泛的社會性人際交往?!敖弊杂幸惶捉囊?guī)矩,一個人只有按照江湖的規(guī)矩行事,才能立足于江湖,即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樂善好施、助人為樂、殺富濟貧、助弱抑強、救困扶危、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同生共死、舍命全交之類,則體現(xiàn)為民間的人情世故,又多交織著“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濃厚江湖氣;正道直言、心存家國、以“蒼生”為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忠臣不事二主”之類,則更多屬于士大夫的精神。民間的,人情更重一點,其中的江湖義氣則有更多意氣成分;士大夫的,則有較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在傳統(tǒng)文化中,士大夫的“廟堂之義”,當然屬于“大義”,而民間、江湖之義,與之相較,當然要算是“小義”了。民間的(包括江湖)與廟堂的,并不是截然分開,其間也有很多交叉、匯合。而重然諾、輕生死、舍己為人、施恩報恩、無私無畏、“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以及對別人的義行、義舉、個性尊嚴的欽佩、敬重、捍衛(wèi)、學習、弘揚等,則為民間(江湖)和士大夫所共有,是高高照耀在民間(江湖)和廟堂之上的共同精神氣蘊。然二者終究是時分時合,有時還會產(chǎn)生劇烈的沖突,那就要以廟堂的“大義”壓民間(江湖)的“小義”了,這也反映了“義”作為一種共識性價值,其實存在著“分裂”的危機。
《三國演義》中劉、關(guān)、張的“桃園結(jié)義”,包括他們“備下烏牛白馬祭禮”、焚香“祭告天地”的儀式、“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詞,都有濃郁的民間和江湖意味。這也并不奇怪,因為三人本就來自于底層民間,關(guān)羽更有“除暴安良”、“逃難江湖”的經(jīng)歷;劉備雖是“漢室宗親”,實質(zhì)已經(jīng)淪落為貴族破落戶,其地位已與“皇家苗裔”不相干了。然而,他們的“結(jié)義”又與民間(江湖)的結(jié)義有些不同,在他們的誓詞中有“上報國家,下安黎庶”這樣超越于江湖義氣的政治追求——這就是廟堂精神了。三人終生都信守盟約和誓詞的精神,真是做到了舍命全交,同生共死;“江湖義氣”又與“破賊安民”、“興復漢室”的政治追求所凝聚。這兩種義氣緊緊交織、融合著,但江湖義氣始終貫徹其中,甚至構(gòu)成其底蘊。劉備最后以皇帝之尊和傾國兵力為結(jié)義兄弟報仇雪恨,不但說明江湖義氣的“義”對他來說是更具決定意義的生命要素,更說明了二者的矛盾和沖突,劉備此舉為諸葛亮和其他臣下所不取,就是他以“小義”壓了“大義”了。endprint
大體說來,中國古典小說名著中,“三言二拍”、《聊齋志異》之類,宣揚的基本是民間之“義”,誠信、忠貞、情愛,是其中的主題;《水滸傳》之類的小說,寫的大都是民間的“江湖”之“義”,“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為朋友兩肋插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仗義疏才、救困扶危、除暴安良是它們的基本主題。晁蓋死后,宋江成了大首領(lǐng),把“聚義廳”改名“忠義堂”,似乎表現(xiàn)出從江湖“小義”向廟堂“大義”轉(zhuǎn)化的姿態(tài),但其底蘊無疑還是“江湖義氣”?!度龂萘x》作為歷史小說,所接觸的基本是士大夫的“廟堂”之“義”,突顯的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和精忠報國精神;但劉、關(guān)、張的“桃園結(jié)義”又是其中重要情節(jié),也就有江湖義氣的氣韻流貫其中。
無論民間(江湖)還是廟堂,以“義”涵蓋、包孕的精神在中國古代文化中都具有極重要的意義。它無疑屬于超越于個人狹隘利弊之上的具有形而上性質(zhì)的東西。人有了它們,就似乎有了存在的意義,可以無愧色地立足于人世,不但受到人們的敬重,也會產(chǎn)生一種“頂天立地”的自豪感。劉備就多次表示“吾寧死,不忍作負義之事”,可見“義”對于他所具有的意義。事實上“義”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具有共識性的價值,甚至成為評價好人、壞人、君子、小人的基本標準。與“義”相關(guān)的成語也廣為流傳,像“義薄云天”、“義重如山”、“義氣千秋”、“大義凜然”、“仗義疏財”、“行俠仗義”、“仗義執(zhí)言”、“急公好義”、“舍生取義”、“俠肝義膽”、“義不容辭”、“義正辭嚴”、“大義滅親”、“見利忘義”、“背信棄義”、“忘恩負義”等等,其中除了“見利忘義”、“背信棄義”、“忘恩負義”是與“義”的精神完全對立的負面意義,其他都富有鮮明的正面意義,體現(xiàn)為傳統(tǒng)文化一直認定的“高大人格”。
古人很講“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懊?,就是名聲、名譽。有“義”、無“義”是基本內(nèi)涵。人要是“無義”,名聲、名譽就很壞,也特別令人鄙薄。呂布因為是出了名“見利忘義”的“無義之徒”,盡管“驍勇異?!?,曹操還是把他殺掉了。曹操因為“知而故殺”呂伯奢的“大不義”行為,又說出了“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毫無“義”字可言的人生哲學,讓冒死救他、又決心跟隨他討伐董卓的陳宮毅然離開了他。董卓殘害生靈、無惡不作,最后的下場也最悲慘、可恥。相反,關(guān)羽“義薄云天”,則贏得了包括他的敵人和普通百姓的普遍敬重,即使死了,人們還在想像中讓他成“神”;劉備“仁義布于四?!保瑸樗A得了巨大的“軟實力”。諸葛亮為報劉備的“知遇之恩”、“托孤之重”,對蜀國的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更為世人敬仰備至。曹操盡管絕對以自我為中心,但“義”卻是他欽佩、敬重、捍衛(wèi)、弘揚的價值,他對關(guān)羽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并多次當著部下抒發(fā)自己的感慨;對秉持忠義、大罵他“國賊”的呂布部下張遼,給予禮遇;雖然殺了寧死不屈的陳宮,卻“泣而送之”,又囑咐部下“即送公臺(即陳宮)老母妻子回許都養(yǎng)老。怠慢者斬”,又“棺槨盛其尸,葬于許都”(見十九回)。袁紹的謀士沮授寧死效忠于袁紹,曹操不得不殺,但殺完又惋惜:“吾誤殺忠義之士也!”“命厚葬殯殮,為建墳安葬于黃河渡口,題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倍鴮Α盀榱艘粋€婦人”,“害了姐夫一家”的“不義之徒”苗澤則斬首示眾——雖然苗澤向他告密,讓他破獲一場政變預謀(見五十七回)。諸葛亮取長沙時,雖然魏延“有功無罪”,但因他“食其祿而殺其主”、“居其土而獻其地”的不忠不義,仍然差一點為諸葛亮斬首(見五十三回)。關(guān)羽“水淹七軍”縛獲曹操大將于禁,于禁怕死乞降,“不能死節(jié)”,曹丕“心鄙其為人”,就命人把于禁在關(guān)羽面前“拜伏于地,哀求乞命之狀”畫圖于禁任所的壁上,讓于禁“又羞又惱,氣憤成疾,不久而死”(見七十九回)。
《三國演義》中的各敵對勢力盡管爭權(quán)奪利,你死我活,各不相讓,但對敵方的“忠義之士”幾乎一律給予高度的敬仰和禮遇,盡管這“忠義之士”可能差一點取了自己的性命。即使因?qū)Ψ健皩幩啦唤怠?,不得不處死對方,常常也是“厚葬之,全其義”。而對敵方“諂佞”的“不義之徒”,盡管向自己“屈膝投降”,也有利用價值,但利用時也準備用完之后毫不留情地處理掉。曹操對荊州降將蔡瑁、張允就是如此。赤壁之戰(zhàn)時,周瑜設(shè)“反奸計”,讓曹操誤殺了二人,曹操可惜的只是二人尚有訓練水軍的利用價值,還沒到殺他們的時候。
很值得注意的是《三國演義》多次寫到“義釋”:如曹操“義釋”張遼、孫策“義釋”太史慈、關(guān)羽“義釋”黃忠、張飛“義釋”嚴顏、關(guān)羽“義釋”曹操、諸葛亮“義釋”孟獲等,除了關(guān)羽“義釋”曹操是報答曹操的厚恩而放走了曹操,其他的“義釋”都是對方為己所獲,又寧死不降,但這些人都對被俘者的“義”給予了相當?shù)木粗睾投Y遇,表達了真摯的情意,被俘者因此深受感動而投降(孟獲是被擒七次后才為諸葛亮的“義”所感動,真誠歸順的),消除了對立情緒。這是以“義”對“義”,被俘者的“義”是“寧死不屈”的“義”,是雖然做了“階下囚”、卻視死如歸、不失為做人尊嚴的“義”;勝利者的“義”則是傳達了對被俘者“大義凜然”的敬佩和贊賞,沒有一絲一毫勝利者的驕矜,于是二者實現(xiàn)了心意的溝通、價值的默契和情感的交匯,“寧死不屈”終于被“惺惺相惜”的情意瓦解了。這并不是說前面的“寧死不屈”是假的,或僅僅是一種僵死的道德教條;其實二者都屬于人情、人性,前者傳達的是人格的尊嚴,后者給予他的恰恰是對他人格尊嚴的認可,二者還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對抗到底呢?
但是也不排除有的“寧死不屈”確有“忠臣不事二主”的刻板倫理教條在起作用。上面提到的沮授為曹操所殺就屬于這種情況。
在袁紹與曹操官渡之戰(zhàn)前,沮授曾向袁紹獻策:“我軍雖眾,而勇猛不及彼軍;彼軍雖精,,而糧草不如我軍。彼軍無糧,利在急;我軍有糧,宜且緩守。若能曠以日月,則彼軍不戰(zhàn)自敗矣。”這本是一條非常合理的獻策;即使不合理,也不過是謀士的建議而已,可是袁紹卻大怒:“田豐慢我軍心,吾回必斬之。汝安敢又如此!”“叱左右:‘將沮授鎖禁軍中,待我破曹后與田豐一體治罪!”沮授被拘禁軍中,一夜晚觀天象,發(fā)現(xiàn)“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間,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賊兵劫掠之害”,“遂連夜求見袁紹”,建議“烏巢屯糧之所,不可不提備。宜速遣精兵猛將,于間道山路巡哨,免為曹操所算”。不料袁紹又是大怒:“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眾!”不但再把他監(jiān)禁起來,還把放他出來的監(jiān)者殺了。袁紹果然因此大敗,沮授被曹操所獲,本來曹操與沮授相識,“授見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曹操對他說:“本初(指袁紹)無謀,不用君言,君尚執(zhí)迷不悟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慮也?!薄耙蚝翊粲谲娭小?,但沮授卻“于營中盜馬,欲歸袁氏”。這才讓曹操大怒,“乃殺之”。沮授確實是“忠臣不事二主”,寧死不屈。然而,這又是不折不扣的“愚忠”了,因為這“主”對他已經(jīng)不仁不義到了極點,更是事理不明到了渾渾噩噩的程度,他憑什么還對他“誓死效忠”呢?這種“效忠”豈不完全失去了基本的人情、人性和情理基礎(chǔ)?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臣之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保ā睹献印るx婁下》),沮授“忠臣不事二主”的寧死不屈,看來并沒有孟子以人情、人性、情理為基礎(chǔ)的倫理內(nèi)涵。endprint
不妨以李恢的“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與沮授的“忠臣不事二主”做一下比較。李恢原是劉璋的下屬,在劉璋邀劉備入蜀時,曾力勸劉璋,但劉璋不聽;后來劉備拿下西川,又主動投降劉備。劉備問他:“向日聞公苦諫劉璋,今何來歸我?”李恢說:“吾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前諫劉益州(即劉璋),以盡人臣之心;既不能用,知必敗矣。今將軍仁德布于四海,知事必成,故來歸耳?!保ㄒ娏寤兀?/p>
《三國演義》在寫到勸降時,幾次都用過“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這句話。在倫理觀上,它與“忠臣不事二主”應該說截然對立,連李肅勸呂布投降董卓也用上了這句話,把這句話變成了道地的實用主義“說詞”。在中國古代,士子的“學而優(yōu)則仕”幾乎是人生的必由之路,在“治世”很少有“擇主而事”的自由,但在“亂世”,在各路諸侯各自為政的情況下,“擇主而事”就成了一個十分現(xiàn)實的問題。然而這里仍須作一下區(qū)分:在未“事”之前,是必須“擇主而事”的,就像諸葛亮那樣,對“事”什么人有極嚴格的選擇;然而在已作出了選擇、已經(jīng)“事”于一個“主”的時候,是不是還要今天看這個“主”好投向這個“主”,明天又看那個“主”好再投向那個“主”;或者看到自己所“事”之“主”陷入困境,為了自身的利益立刻轉(zhuǎn)而去“事”他人?如果“擇主而事”就是這樣一種意義,那就是呂布“見利忘義”、“輕于去就”的“無義”行為了。然而,李恢的話卻給了已經(jīng)作出了選擇后的再選擇以頗為有理的辯解,這就是先以“人臣之心”進以“忠諫”,忠心用到了對方還不聽,沒辦法就得離開了,不必非要拘于“忠臣不事二主”的死理。李恢的解釋與孟子所說的士子“去”、“就”的原則很相近:“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馑季褪侨绻爸鳌蹦苈犨M去好話,并按著好話的精神辦事,就“事”,否則,即使對你很有禮貌,也要離開。這里無疑體現(xiàn)了士子“以道事君”、“懷道自尊”的精神和原則。李恢的“擇主而事”,倒也不失為士人的“入仕”尊嚴。
看來《三國演義》對“忠臣不事二主”和“賢臣擇主而事”的兩種倫理觀都持肯定態(tài)度——它否定的只是呂布式的“見利忘義”、“輕于去就”——但也多少陷入了悖論中。無論如何沮授式的“忠臣不事二主”是對僵死倫理教條不分具體情況地一味守護,這當然就是“愚忠”;孟子和李恢的有“就”有“去”,則更理性,也更符合人之常情、常理,然而這無疑又是對“忠臣不事二主”倫理觀的解構(gòu)。
《三國演義》寫了大量大義凜然、舍生取義的故事。董卓廢少帝辨,立陳留王協(xié),尚書丁管目睹“帝后號哭”的悲慘,實在忍無可忍,不由得大罵董卓,又以手中的象簡直擊董卓,被董卓牽出斬首,“至死神色不變”(見第四回)。
越騎校尉伍孚“見卓殘暴,憤恨不平,嘗于朝服,人披小鎧,藏短刀,欲伺便殺卓。一日,卓入朝,孚迎至閣下,拔刀直刺卓。卓氣力大,兩手摳??;呂布便入,揪倒伍孚。卓問:‘誰教汝反?孚瞪目大喝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罪惡盈天,人人愿得而誅之!吾恨不車裂汝以謝天下!卓大怒,命牽出剖剮之。孚至死罵不絕口”(見第四回)。
王允為除掉無惡不作的董卓,“心懷家國恨,眉鎖廟堂憂”,終于設(shè)連環(huán)之計,殺死董卓;董卓死后,其部下李傕、郭汜為董卓報仇,包圍皇宮。王允為化解事端,挺身而出,慷慨赴死(見第九回)。
太醫(yī)吉平為除掉“奸賊”曹操,與國舅董承等密謀,利用為曹操看病的機會下毒,不幸事泄,被曹操俘獲,曹操對其使盡酷刑,讓他招出同謀,但他寧死不招。曹操斷其九根手指——他決心除操立誓時,先咬下自己一根手指。吉平說:“尚有口可以吞賊,有舌可以罵賊?!辈懿儆钟钇渖?。吉平假意說是“熬刑不過”,要供出同伙,讓曹操去其縛。吉平被去縛后,乃“望闕拜曰:‘臣不能為國家除賊,乃天數(shù)也!拜畢,撞階而死”,到底沒有供出董承等人(見二十三回)。
曹操拘禁徐庶母親,讓她把輔佐劉備的徐庶召到自己這邊來,徐母故意問曹操“劉備何如人也?”曹操說:“沛郡小輩,妄稱‘皇叔,全無信義,所謂外君子而內(nèi)小人者也?!毙炷复罅R曹操:“汝何虛誑之甚也!……欲使吾兒背明投暗。豈不自恥乎!”又用石硯打曹操。后曹操的謀士程昱假冒徐母的筆體給徐庶寫信,讓徐庶“星夜前來,以全孝道”,徐庶竟不辨真假,前來盡孝,不料竟為徐母大罵:“辱子飄蕩江湖多年,吾以為汝學業(yè)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讀書,須知忠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今憑一紙偽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汝玷污祖宗,空生于天地間耳!”竟自轉(zhuǎn)入屏風后,“自縊于梁間”——以死表達了對兒子“棄明投暗”、不能盡忠的鄙視和決絕。
司馬昭在魏國專權(quán),“將懷篡逆,人所共知”,魏主曹髦不忍“坐受廢辱”,奮起反抗,被司馬昭殺死,眾大臣怕“自取滅族之禍”,都站在司馬昭一邊,只有尚書王經(jīng)不懷二心,大罵弒君“逆賊”,“全家入獄”。《三國演義》一百十四回寫道:“王經(jīng)正在廷尉廳下,忽見縛其母至,經(jīng)叩頭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誰不死?正恐不得所耳!以此棄命,何恨之有!次日,王經(jīng)全家皆押赴東市。王經(jīng)母子含笑受刑。滿城士庶,無不垂淚”。王經(jīng)母子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確實令人感動,也令人肅然起敬。
魏國總攝兩淮軍馬的諸葛誕起兵反司馬昭失敗,司馬昭令“武士將所擒諸葛誕部卒數(shù)百人縛至。昭曰:‘汝等降否?眾皆大叫曰:‘愿與諸葛公同死,決不降汝!昭大怒,叱武士盡縛于城外,逐一問曰:‘降者免死。并無一人言降。直殺至盡,終無一人降者”(一百十二回)。
魏兵進入蜀國境內(nèi),攻打蜀國綿竹,諸葛亮之子諸葛瞻,以少量兵力企圖挽救蜀國的危亡,最后“以一死報國”。其子諸葛尚見父親死于軍中,嘆曰:“吾父子祖孫,荷國厚恩,今父既死于敵,我何用生為?”“遂策馬殺出,死于陣中”(一百十七回)。
蜀軍主將姜維在蜀國已亡的時候,仍然企圖力挽狂瀾,殫精竭慮,最后事敗自殺,把一腔熱血灑在對蜀國的盡忠上。endprint
蜀國后主劉禪第五子北地王劉諶,在魏軍攻占蜀國,劉禪已經(jīng)決定投降時,力勸父親“父子君臣背水一戰(zhàn)”不成,與其妻一起自殺,自殺前先“自殺其子,并割妻頭,提到昭帝(即劉備)廟中,伏地哭曰:‘臣羞見基業(yè)棄于他人,故先殺妻子,以絕掛念,后將一命報祖!”“大哭一場,眼中流血,自刎而死”?!昂笕擞性姟辟澦骸熬枭沓炅易?,搔首泣穹蒼。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
《三國演義》所弘揚的“義”應該說在關(guān)羽和諸葛亮兩個形象上達到了最高境界。
曹操在關(guān)羽寄身于他時,他很想通過給予關(guān)羽以少有的敬重和厚恩“以結(jié)其心”,同時化解他對劉備的耿耿忠心。他完全不理解關(guān)羽對劉備的“義”既有對劉備“恩厚”的回報,也有“桃園結(jié)義”的盟約和誓詞精神,還有少有的意氣相通,志同道合,特別是多年浴血奮戰(zhàn)、生死相依所凝結(jié)而成的深情厚誼,這幾個方面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就把彼此的生命凝鑄為一個不可分割的一體了。他一旦聽說劉備的消息,就“掛印封金”,辭別曹操,過關(guān)斬將,千里走單騎,護嫂尋兄,也是情理中事。這里的“義”,有意氣,有情意,有忠誠,有忠貞,有重然諾、輕生死、“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哪里是曹操那一點“厚恩”所能動搖的呢!
諸葛亮對劉備“知遇之恩”的報答,對劉備“白帝托孤”的盡心盡力,對劉備“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的信守和忠誠,實在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其中的人情、人性,并不是可以用“忠君”或“正統(tǒng)”一類倫理所能簡單概括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諸葛亮身上更突出的還是他的正統(tǒng)思想和忠君觀念。前面說過,他之所以答應劉備出山,主要就是與劉備有著“興復漢室”的共同理想。因為劉備是“漢家苗裔”、“皇叔”,他幫助劉備打天下,就有了充分的倫理依據(jù)。這一思想也鮮明地表達在他的“舌戰(zhàn)群儒”中:當江東儒者薛綜“曹公(即曹操)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時,他嚴厲地譴責薛綜:“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為立身之本。公既為漢臣,則見有不臣之人,當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憤;公乃以天數(shù)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接著,他駁斥陸績:“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后,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quán)肆橫,欺凌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蔑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劉豫州(指劉備)堂堂貴胄,當今皇帝,按譜賜爵,何云無稽可考?且高祖起于亭長,而終有天下;織席販屨,又何足為辱乎?”這里的忠君思想、正統(tǒng)觀念是非常堅決的,與劉備“漢、賊為兩立,王業(yè)不偏安”的政治遺囑正是一脈相通。
如果說關(guān)羽的“義”中,情義是核心,江湖義氣是底蘊,又混合著廟堂之義,那么諸葛亮則主要是“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士大夫廟堂大義,又混合著對劉備“知遇之恩”的深情厚誼,都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化“義”的最高境界。
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有很明確的“等級性”。其等級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三綱”之中,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無為妻綱”,而“王道三綱”又以“君綱為首”,發(fā)展到后來竟成了“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的奴隸主義?!度龂萘x》突出了“義”的價值意義,把“忠”結(jié)合在“義”中;它的可貴處在于,作為小說,它不是把“義”作為抽象的道德教條進行概念化的道德說教,而是通過人物性格和人物在具體境遇中的選擇加以表現(xiàn),這樣就把“義”安放到了具體的人情、人性和人格中,把倫理的守護與人情、人性結(jié)合到了一起,讓人感到其中的倫理意義原不是外在于人的教條或規(guī)范,而是內(nèi)在于人的文明之中的,這對“三綱”的奴隸主義教條就有了無形的解構(gòu)。也正因此,那些“義”的精神才以人所不能缺失的價值升華出來,構(gòu)建了“三國”中人的意義世界。讀《三國演義》我們總會感到其中透出一種令人蕩氣回腸的“英雄氣”,我想,這種“英雄氣”可能就源于這種升騰、并耀照于其間的價值的意義吧。
當然,《三國演義》對“義”的詮釋也有極荒謬的地方。
《三國演義》有一段“劉安殺妻”的故事,寫劉備被呂布打敗,與關(guān)、張二弟和妻小分散,自己單人獨騎欲投曹操,“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下劉安聞豫州牧(即劉備)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飽食了一頓,天晚就宿。至曉將去,往后院取馬,忽見一婦人殺于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勝傷感,揮淚上馬”。劉安還告訴劉備,“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劉備到曹操那里,還講了這個故事,曹操還派人給劉安“金百兩往賜之”(見十九回)。這故事顯然是通過劉安給劉備殺妻食肉,表現(xiàn)劉安的“大義滅親”。
這段故事是我讀《三國演義》最反感的“義”事。為了招待“豫州牧”,竟然殺害自己無辜的妻子,還要割她臂上的肉“以食之”,這可以說是極其荒唐、極其狠毒、也極其獸性的行為,甚至遠遠超出了呂布的“見利忘義”和曹操的“大不義”,與上面說的“忠臣不事二主”的“愚忠”也不可同日而語。把殺害無辜、取其肉以食之與招待“豫州牧”聯(lián)系起來,建構(gòu)“義”行,就是建構(gòu)了一種最可怕的邪惡!最荒謬是劉備居然還“不勝傷感”,還要向曹操煊耀,曹操還“金百兩往賜之”,予以褒獎。這就完全顛倒了人間的善惡、美丑,不但歪曲了人情、人性和義行的真實含義,也污辱了人類的文明精神。讓一個無辜生命去殉招待“豫州牧”的“義”,在作者的價值觀中該是滲透了怎樣不可想象的冷酷、殘忍和對女人的輕賤!
劉安殺妻的故事,則是以它的極端讓我們在那“蕩氣回腸”的“英雄氣”中感受到它的另一種意義:冷酷、無情和殘忍。任何美好的倫理精神、價值理念,如果不是讓它來提升人,體現(xiàn)生命的真義,而是把它置放在生命之上,讓生命跪倒在它面前,去詮釋它的意義,都會走向它的反面,最大的“義”就成為最大的“不義”,“正義”就成了“邪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