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上小學前,我就對家里房屋的土墻上一個個小洞中的蜜蜂感興趣,只要到了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這些小蜜蜂就從洞中飛進飛出。我的小舅與我家只隔一個田沖,他來的時候,會幫我掏蜂子。方法很簡單,用一根細樹枝或者麥稈之類塞進洞內(nèi),慢慢地搗鼓,蜂子受到刺激就出來了,在洞口放上揭去蓋子的小玻璃瓶,它們自然就鉆進瓶內(nèi),一旦看它中招,我們就蓋上??此q絨的身體,看它在瓶中上上下下地爬,小小年紀的我有了一種支配他物的力量,因此,有一段時間,我沉迷這種游戲,有時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們村莊高高的土墳上,面對東方小舅的村莊喊:“小舅,來幫我掏蜂子啊!”那些掏進瓶內(nèi)的蜂子多半死了,只有少數(shù)在我打開瓶蓋后僥幸飛走。
祖父栽過不少梨樹,一樹白花,美麗極了。我記不清是什么季節(jié),反正是滿樹綠葉的時候,梨樹上會有星天牛,它全身發(fā)黑,背上有許多白點,這東西如竹節(jié)蟲一樣,力量不小,你從背部捉住它,只要沾上你身體任何部位,它都會牢牢地吸附在上面,第一次看見這種東西,童年的我很是興奮。
還有蜻蜓、好盯在野皂莢葉子或者充滿密集小刺的紫色枝干上的白星花金龜、螞蟥、土鱉、蟑螂、洋辣子等,它們都曾經(jīng)填補過貧瘠的農(nóng)村生活。土鱉好生在雞塒和鍋門口,把它悶死、曬干,可以到供銷社換錢,因此,捉土鱉,我特別快活,常常母親在鍋上忙著炒菜,我在鍋下一邊燒火,一邊用手翻著身邊的草木灰堆,好多大大小小的土鱉就會跑出來,只有黃豆大的小土鱉,我是不捉的,它還可以養(yǎng)養(yǎng),看到銅錢大的土鱉,自然高興。同是好生在廚房的昆蟲,土鱉會帶給人快感,而蟑螂則讓人必欲除之而且除之才解恨。
捉那種金龜子,我好把它翅膀掰掉一只或者兩只全掰掉,看它在經(jīng)過我的手術(shù)后或者飛飛又落下來,或者只能爬,同時還發(fā)出嗡嗡地聲響,那時的我并不覺得自己殘忍,反而有一種快樂。
對于螞蟥,我很討厭,只要是拔秧、插秧,它就從水中爬到你的腳背或者腳踝甚至小腿上吸血,有時在拔取的秧苗上也能看到它在蠕動。我的童年或者少年時期的玩伴有人好將一節(jié)細小的樹枝穿過螞蟥的腹部,看著螞蟥受這酷刑,我一點都不同情,誰叫你吸我的血呢?你這家伙和蚊子一樣罪大惡極,你要滅絕了才好呢?為什么科學家不發(fā)明一種藥劑,使它們死光光呢?
洋辣子好生在烏桕樹的綠葉上,它一身綠毛或者黃毛,或者黃綠兼半,只要惹到它,必定被它蜇一包,又癢又痛,對它,我好長時間都有一種刻骨的仇恨,小時,我們還專門在烏桕樹上找它,一旦發(fā)現(xiàn),連同葉子、枝條摘下來,然后用腳,隨意找到的石頭、瓦片、瓷片,狠狠地碾碎它的身體。
我這種對待有些昆蟲的兒時方法,想不到作家韓開春也干過,在《蟲蟲》這本散文集中,他描寫自己用和我孩提時同樣的方法折騰過螞蟥,在他生活過的時莊的傳說中,螞蟥是不死的神物,哪怕把它剁成一萬截,只要入水,就會變成一萬只螞蟥;把它燒成灰,灰一沾水,就會有無數(shù)的螞蟥活過來。我生活過的黃莊,大人孩子也口口相傳這樣的神話。這種說法自然是無稽之談,可許多村民深信不疑。大約人們見到這種東西年年有,年年禍害大家,欲滅之而無法,對其生命力的強盛,人們只能感嘆,故編出這樣不靠譜的說法。
人是容易長大的,還在初中時,放假期間,我就要和同齡人一樣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天生笨手笨腳,在勞動技能和速度、耐力上都拼不過人家,我的工分還不如比我小的女孩子,一下子我就對前途憂慮起來,對蟲蟲的興趣,自然就消失了。童心不再,其實我失去的更多。2009年5月,我隨年輕的朋友虞磊去紫蓬山觀鳥,他指著掛在樹上中空稍彎曲、表面黃棕色且透明的蟬蛻給我們看,捉竹節(jié)蟲、螳螂展示給大家,那竹節(jié)蟲很小很細,極不容易發(fā)現(xiàn),它如竹葉一樣的青綠色,偽裝色真好。那螳螂是土黃色,它和竹節(jié)蟲一樣,具有自我保護的擬態(tài)功能。我生命的某種東西被這個青年人撥動了,對蟲蟲也開始關(guān)注起來。2010年5月底,我和這位朋友到合肥大蜀山,我捉了一只西瓜蟲給他看,他說是鼠婦,中間我們坐下休息時,他看到一只拖著兩道如白色鼻涕一樣的東西,說這東西他有點怕,它叫蛞蝓。其實他膽子很大,連毒蛇都敢抓,一種生活在大別山的原矛頭蝮就是他捉到的,這是全球新物種。當我從虞磊口中聽到鼠婦、蛞蝓這兩個名字并且曉得它們的寫法時,一種奇妙而幸福的感覺流遍我的全身,我體內(nèi)的一種東西就此完全激活,這種東西和童心有關(guān),和我對大自然與生俱來的好奇有關(guān)。從此,我開始讀一些昆蟲方面的書籍,像《尋蟲記》、《昆蟲記》什么的,法布爾的《昆蟲記》既有科學性,也有文學性,只是他的生活背景是法蘭西,所以讀他的書,我還是覺得有點隔,同時《昆蟲記》中科學精細描寫是主要的。我知道這是必要的,昆蟲科屬種的鑒定,昆蟲生活習性的研究,都離不了它。可這種文字對生物學和昆蟲學素養(yǎng)欠缺的我等文科人,讀多了就覺得累,從而失去興趣。韓開春對曾經(jīng)接觸到的昆蟲只辨別到科就滿足了,他的《蟲蟲》不是嚴謹?shù)睦ハx學著作,而是介紹自己和一些昆蟲的故事,比如屎殼郎推糞球引起兒時的他的憎恨,所以在路上遇到它,常常會飛起一腳,把它踢得老遠,為什么會這樣呢?原來作者和我一樣,都有過拾糞的經(jīng)歷,那時,老師說拾糞光榮,能為國家多打糧食,糞交到生產(chǎn)隊能換回工分,屎殼郎一攪和,一泡糞就沒了,令人掃興嘛!這樣的記憶今天的孩子是不知道的,然而它卻是發(fā)生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的事情,在那個年代,我雖然不曾遷怒于屎殼郎,可看到豬屎被屎殼郎弄掉了,也很惋惜。同時,中國的屎殼郎還為國爭光過,澳大利亞的牛糞造成大批的牧草死亡,引進了中國的屎殼郎才解決了這一生態(tài)災難。屎殼郎是生態(tài)鏈上的一環(huán)??!韓開春用這樣的知識,令我們對小小的屎殼郎肅然起敬,我們再也不為它丑陋的外表而小瞧它了。
韓開春寫西瓜蟲的時候,也令我好笑。他說西瓜蟲是他們小學時連女生也喜歡的昆蟲之一,它不咬人,還能縮成一個小球,再加上有西瓜一樣的條紋,的確具備成為寵物的條件。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韓開春的同桌是一個經(jīng)常流鼻涕的男生,他用火柴盒裝了一只西瓜蟲送給自己心儀的女生,卻遭到了拒絕,后來這只西瓜蟲從火柴盒中逃逸,居然順著上課老師的褲腿,差不多爬到老師的手邊,太有意思了!在這篇文章結(jié)束時,他覺得“鼠婦”這個名字好玩,小蟲子能夠做老鼠的媳婦,想想就有趣。我中學沒學過生物,如今的孩子真幸福,初中的生物教師的參考用書上就有關(guān)于鼠婦的知識,想必老師會告訴學生。endprint
《蟲蟲》中提到的“耙地蟲”,中文俗名叫蠼螋,又叫“剪刀蟲”,這小家伙屁股上長著兩個尾蛺,一左一右,等距離。這個東西是我今年才在家里發(fā)現(xiàn)并獲得準確名字的。韓開春小時和他的小伙伴好叫它來耙地,用草莖、枯樹枝、樹葉、麥秸,隨便那一種塞在它的尾蛺中間。在孩子們的戲弄下,蠼螋只好做“耕?!保瑹o休無止地開始自己的勞作。要是在燒火的時候玩這樣的小把戲,小韓開春會煮出夾生的飯,他母親氣不打一處來,怒氣沖沖地擰他耳朵。到了今天,韓開春想起這一切,還回味無窮,就是在當時,擰了耳朵后的他看到另一只剪刀蟲,他又玩起耙地的游戲,一種簡單的快樂襲遍他的全身。
韓開春的《蟲蟲》好讀,那是因為他每寫一蟲,都有一個乃至幾個小故事,他的這些故事精彩無比,他還善用文學筆法營造出一種充分的在場感。請看《吊死鬼》的開頭:
夏日的午后,陽光辣辣地從天空照下來,空氣像是著了火,熱得煩人,房屋像個大蒸籠,人在里面不住地淌汗,不一會兒就全身濕透了,豆粒大的汗珠從光著的黝黑皮膚上滲出來,吧嗒吧嗒地往泥地上砸。
屋里待不了,我和二哥拖張柴席,就去屋山頭的那棵老笨槐下乘涼……
正當韓開春他們在大樹底下迷糊的時候,吊死鬼——尺蠖從樹上落到他們的臉上,搞醒了他們。這樣的寫法使人身臨其境,你讀了開頭就被韓開春仿佛施了魔法一般,不讀完決不罷休。
尺蠖,我見過,大蜀山有。我所在的安徽大學老校區(qū)有一種樹叫絲棉木,它好生尺蠖,成蟲后名為“絲棉木金星尺蛾”,在它還是尺蠖的時候,有點像蠶,它如蠶一樣也吃葉子,它就吃絲棉木的綠葉,一樹的葉子能夠全吃光,不過它只影響樹木的景觀,并不傷害樹木的壽命。管理園林者可不為它考慮,照樣用藥水噴死它。我還看過生在池杉上的尺蠖,那是早春時節(jié),池杉才抽花序,還沒有生出針葉,這種尺蠖的保護色也很好,幾乎看不見,一位學生把它連同樹枝采下來,我才看見它如枯枝一樣的真容。
韓開春還善于聯(lián)想,他從難看的蚜獅變成漂亮的草蛉,想到女大十八變,丑陋的毛毛蟲變成美麗的蝴蝶。由此他感嘆原來丑小鴨變天鵝并不僅僅在安徒生童話里上演,這都是神來之筆。
韓開春寫蟲蟲,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無法企及的,只是他的關(guān)于蝴蝶的文字過于簡略,其實,對這種會飛的花朵,我們應該了解更多,比如玉帶鳳蝶和橘子樹的關(guān)系,碧鳳蝶和花椒的關(guān)系,被人稱為“梁祝蝶”的絲帶鳳蝶和馬兜鈴的關(guān)系,尼采梳灰蝶和金銀花的關(guān)系,一旦你不僅認識這些蝴蝶,還認識它們的寄主,你會覺得你的眼前打開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而唐人祖詠《贈苗發(fā)員外》中的“葉暗朱櫻熟,絲長粉蝶飛”就是對尾突細長如絲、婀娜多姿的絲帶鳳蝶的贊美,有了這些知識,再寫我們尋??吹降暮囟ǜ觿尤?。
我期待韓開春能夠?qū)懗觥断x蟲》的續(xù)集,自然,我對昆蟲的究根追底的業(yè)余愛好也將持續(xù)下去。最近我還在梅樹上發(fā)現(xiàn)一種叫“黑緣紅瓢蟲”的蛹,我沒有看到它化蛹成蟲的那一刻,但在百度上看到她成蟲的圖片,就真心歡喜,它的雌蟲背部是紅色,前緣和后緣有一道淺淺的黑色,頭部和觸須都是黑色,雄蟲背部和前后緣都是紅色,她還是一種益蟲。
(韓開春:《蟲蟲》,黃山書社2010年5月第1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