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明明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小火車站度過的。說它小,不僅車站小,火車也小,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地方小鐵路。大火車的軌距是“1435”(毫米),小火車是“762”;大火車貨車廂是60噸,小火車是15噸;大火車客車?yán)镆贿吺侨俗?,一邊是兩人座,還有臥鋪、軟席,小火車只有硬板座。車站名字叫六陵,土壘的站臺上只有值班室和業(yè)務(wù)室,走下站臺有八間平房,東頭兩間是我家,除此以外就是三股鐵道,唯一顯露點“洋氣”的是通訊和信號設(shè)施。
爸爸是站長兼值班員,媽媽是業(yè)務(wù)員,爸爸手下還有四員虎將。當(dāng)?shù)厝税衍囌窘小傲堈尽?,我問緣故,爸爸不無自豪地指著全站人說:“站上有六條龍嘛?!蔽彝崞鹉X袋想了想,不服氣地叫:“不對,應(yīng)該是七條,我也是條小龍么?!贝蠹液逍ζ饋?,爸媽笑得最開心,為自己有條小龍自豪呢。從此在六陵站,我的名字就叫“七小龍”。
那年代公路上馬車多汽車少,小火車可是香餑餑呢,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們都說:小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小火車是客貨混編,運(yùn)來一車車煤炭、水泥、百貨,運(yùn)走一車車小麥、棉花、紅棗;逢到集日,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肩背手提自家的土產(chǎn),成群結(jié)隊坐著小火車來趕集。一時間站臺上人山人海,笑聲鼎沸,老爺爺老奶奶樂得合不攏嘴,說“坐火車趕集,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
我們也能飽口福,在家門口買上各種時令鮮蔬。那時的果菜不用農(nóng)藥化肥,西瓜皮薄,用手輕輕一磕,裂成兩半,脆沙瓤讓人垂涎欲滴;金絲香瓜通體油亮,放到鼻前嗅一嗅,一股香噴噴、甜絲絲的味道,立刻從頭躥到腳。我吃起來沒個夠,直到肚子圓鼓鼓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住切開的瓜。這時媽媽便會摸著我的肚皮笑呵呵地說:“乖娃子莫要再吃嘍,你的小西瓜也熟啦?!?/p>
車站除了我,就數(shù)小蕭年輕,十七歲接班當(dāng)了工人??匆娝┲F路制服在站臺上走來走去神氣的樣子,我羨慕得直咽口水。一開始喊他“小蕭大哥”,爸爸聽見瞪眼責(zé)怪,只得改叫“小蕭叔叔”,后來嫌拗口,干脆叫“小叔”,倒顯得像是一家人。
我家自個兒燒飯,其他四人成立了小食堂,輪流做廚師。孩子總覺得別人家的飯菜香,我成了小食堂的常客,有時正在自家吃著飯,一聽見小叔敲碗,立刻放下手中碗,屁顛屁顛跑去“吃食堂”,拋下媽媽的笑罵聲:“比貓還饞的龜兒子?!蔽壹颐糠旮纳苹锸?,比如包餃子、烙春餅、煮臘肉什么的,媽媽總是讓我去通知小食堂?;铩_@時小叔就會一邊敲碗,一邊興沖沖喊大伙兒:“吃共產(chǎn)主義啦!”那時我還不懂共產(chǎn)主義的含義,只知道過共產(chǎn)主義就能打牙祭,于是共產(chǎn)主義就成了我童年生活中美好的期盼。
夏日傍晚,是忙碌一天的車站最快樂的時光。沒有列車通過的空檔,大伙兒席地圍坐在站臺上品茶聊天,其樂融融宛如一家人。沒有汽笛鳴,四周靜悄悄的,涼風(fēng)徐來,處處彌漫著田野特有的芬芳。夜幕降臨,流螢忽隱忽現(xiàn),遠(yuǎn)處的村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間或傳來一兩聲犬吠。這時的車站就如同廣袤田野上的莊園,顯得那樣恬靜,那樣神秘。
往往這個時候,小叔就會逗我玩。他用冰棍包裝紙在小棒上裹成冰棍模樣,高舉起來喊:“哪個要冰棍?賣冰棍嘞——”我識破他的詭計,故意纏著他要吃。他便和我討價還價,打幾個滾成交。不管地上有沒有塵土,我倒下就學(xué)驢打滾,在他的喊數(shù)聲中一連打十幾個。假冰棍到手,我就噘起嘴,賴在地上不起來。沒有法子,小叔只好騎自行車馱我去一里外的鎮(zhèn)上買冰棍。過了一天,小叔舉著假冰棍,就會換說辭:“貨真價實的冰棍嘞,如假包換!”故伎重演,我也不知吃過多少回那種硬邦邦卻能解饞的冰棍。
車站永遠(yuǎn)是忙碌的,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公休日,職工有病或探家,都是相互替班。爸媽經(jīng)常身兼數(shù)職,特別是媽媽,成了多面手,忙了這頭忙那頭。我自告奮勇,抱起信號旗要去扳道岔、接火車。爸爸板起面孔喝住我:“胡念經(jīng)!甭給我出洋相,你以為鐵路運(yùn)行是小孩子過家家?”媽媽接過信號旗,抹一把額頭的汗水,安慰我:“乖娃子莫性急,要不了幾年,俺娃就是頂呱呱的……”話沒說完,急匆匆接車去了。
冬天下了雪,車站就更忙了。站臺上和道岔區(qū)的積雪要清掃,結(jié)冰的道岔要用熱水融化。我也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扛著比我高半截的木锨去鏟雪,一會兒拖著劈柴去燒火。雖是滴水成冰,我卻滿頭冒汗。小叔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咱得向上級打報告,給七小龍發(fā)工資?!蔽覍W(xué)爸爸的樣子,朝他擺擺手:“甭說錢中不中,少給我‘里個愣(耍貧嘴),準(zhǔn)備接車去,幺洞拐(107)次進(jìn)一道?!毙∈宕騻€立正,扮個鬼臉:“遵命,七站長!”引來一陣陣笑聲。
閑下來,小叔和我在站臺上堆雪人,我們一口氣堆六個大的、一個小的,小的當(dāng)然是我啦。我忽然想起給雪人命名,跑回屋里找來一些紙片和鐵釘,在每個雪人身上釘一個,叫小叔把站上人名寫上去。小叔歪起腦袋打量一番雪人,突然大笑起來:“哈哈,那樣我們不一個個成勞改犯啦?”我尷尬地紅了臉。
道邊臨時貨場上堆放了一些電線桿,粗大的一端是空心,田野雪茫茫的,野兔便鉆進(jìn)去取暖。小叔瞄見了,喊我去逮兔。小叔匆匆回屋揣了個口袋,穿越鐵道,躡手躡腳走近鉆進(jìn)兔子的電線桿。我貓著腰,跟在后面大氣不敢出。小叔倏地用口袋套住電線桿的大端,叫我用石塊敲打小端。野兔受了驚嚇,傻頭傻腦鉆進(jìn)了口袋。我樂得手舞足蹈,小叔忙打手勢制止。他不聲不響挨個趴在電線桿上,兩眼發(fā)出鷹一樣犀利的光,尋覓獵物。運(yùn)氣好的時候能逮到兩三只。小叔扛著野兔,深一腳淺一腳踏著厚厚的雪,扯起嗓門唱瞎改的歌:“日照紅霞滿天飛,戰(zhàn)士打獵把營歸……”我樂顛顛跟在后面隨著韻調(diào)亂哼哼,自己也不知唱的啥。白皚皚的雪野上留下一行行腳印,也留下了一串串歡樂。回來不大工夫,廚房里就飄出了紅燒兔肉的香味。
到了歲暮,車站籠罩在忙碌喜慶的氛圍中。站上的人過年不回家,把車站裝扮得花花綠綠。媽媽手巧,剪了花樣繁多的窗花貼在玻璃上,有喜鵲登枝,有牛郎織女。最有趣的是老鼠娶親,一幅幅靈氣十足,栩栩如生。秀才伯寫了紅紅的對聯(lián)貼在門框,教我一聯(lián)聯(lián)讀字,有一聯(lián)是:“四海為家車站家,六方鳳鳴汽笛鳴”。當(dāng)我知道“六方鳳鳴”是指車站六人,心里忿忿不平——哼,我也是車站七小龍,為什么沒我的份?
那時沒有電視機(jī),除夕晚上,我家小屋就成了全站人的“春晚現(xiàn)場”。桌子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和醇烈的老白干,這個檔口,爸爸總是擔(dān)起全站的值班工作,滴酒不沾,讓其他人破例開戒。大人們幾杯酒下肚,臉膛紅了,笑聲朗了。爸爸是河南人,媽媽是四川人,小叔、秀才伯和比小叔年長的金叔于叔來自不同省份,各自唱起家鄉(xiāng)戲,南腔北調(diào),生旦凈丑,有板有眼。秀才伯微醺,話多了,興致高了,手夾月板,唱起山東快書,什么“熊瞎子掰玉米”“豬八戒回娘家”,還有“傻女婿學(xué)說話”。我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秀才伯卻悠悠然點起香煙,深深吸一口,吐出了一串串煙圈。
輪到我出節(jié)目了,學(xué)孫猴兒吃桃。小叔拿片紅紙沾上水,在我臉上涂幾下,扮成猴子模樣。我大嘴吃,小嘴嚼,左顧右盼,猴態(tài)百出。瞧大家笑呵呵注目我表演,頓生靈感,抓抓耳,撓撓腮,眨眨眼,猛一拍腦門大叫一聲:“呀呀,大事不好,俺老孫忘記吃奶啦!”一頭鉆進(jìn)媽媽懷抱。這一陣笑聲最烈,小叔彎著腰,直喊肚子疼,就連平時不茍言笑的秀才伯也笑出了眼淚。
過罷年,天氣一天天暖和了,我的樂子也多起來。車站南面是楊樹林,有幾十畝大,樹干挺拔,枝葉繁茂,遮天蔽日。北面一條玉帶似的小河蜿蜒流過,河水清澈見底,水草茂盛,魚蝦出沒。這兩個去處,是我童年的樂園。
清明一過,我就準(zhǔn)備釣蝦的工具。釣蝦的秘訣是小叔傳授給我的。趕集時撿根雞腸回來,用細(xì)繩系住,繩的另一端綁在竹竿上,釣具就齊備了。到了河邊,選水流緩、水草密的地方,撒幾顆小米做“窩子”,竹竿吊著雞腸輕輕放入水中。耐心等幾分鐘,看到繩子輕微晃動,慢慢提出水面,但見幾只鮮亮的龍頭蝦爬在雞腸上,一放到岸上便抱頭鼠竄。我左手摁,右手抓,一只只龍頭蝦乖乖進(jìn)了小鐵桶?!案C子”要多選幾個,“打兩槍”換個地方,這樣才釣得多,桿桿不空。戰(zhàn)績好的時候,足足夠全站人過一回“共產(chǎn)主義”。
當(dāng)我家飄出了鹽水蝦的香味,看著爸媽,還有小叔、秀才伯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心里充滿了成就感。碗底剩下最后一只蝦,小叔一分為二,半只丟進(jìn)嘴,半只遞給我,還振振有詞:“大半拉歸你,你是功臣嘛。來來,老七勞苦功高,趁熱快吃!”秀才伯剔著牙咕噥:“此味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毙β暫现r的余香在小屋縈繞。
那蝦的鮮美,實在令人難以忘懷。長大后我吃過許多河蝦和海蝦,再也沒有了童年的那種鮮香味道。
“四月南風(fēng)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這個時候就能在楊樹林捉到蟬蛹了。這片林子里的蟬蛹個大體肥,顏色鮮亮,當(dāng)屬上品。天一黑,我拿起手電筒就鉆進(jìn)了楊樹林。手電光的照射下,就會發(fā)現(xiàn)樹根周圍爬著的蟬蛹,有時一棵樹上能捉五六只,有時十來棵樹轉(zhuǎn)來繞去一只捉不到。樹上沒有,就在地上尋找,發(fā)現(xiàn)一個小眼,手指摳兩下,使勁跺腳,蟬蛹便爬了出來。捉得越多,興致越濃,直到媽媽喊回家的聲音響了幾遍,仍不肯離去。
捉來的蟬蛹用鹽水浸泡一下,油一炸,撒上孜然粉,便是上等佳肴。有時捉得少,便讓蟬蛹一個個爬在窗紗上,慢慢孵化。次日早晨睜開惺忪的眼,便看見窗紗上爬滿了孵化出的蟬。旁邊掛著完整的蟬蛻,上面只有一個很小的裂口,難以想象偌大的蟬是怎樣鉆出來的。剛出殼的蟬白里透綠,蟬翼薄得似有似無,晨曦射進(jìn)來,泛起道道金光。過一會兒再看,蟬慢慢變成了褐色。到不了中午,滿屋子飛起了蟬,發(fā)出嘰嘰的叫聲。秀才伯看見了,吟道:“饑吸晨風(fēng),渴飲朝露。”我聽不懂,但知道是說蟬的。
過罷六歲生日,爸爸給我這只野猴戴上了“緊箍咒”,跟著秀才伯,上午學(xué)“ABCD”,下午學(xué)“呦呦鹿鳴”。秀才伯年近不惑,是車站最有學(xué)問的,用爸爸的話說,“學(xué)富五車”,只是“生不逢時,大材小用”。那時車站夜里沒有固定車次,爸爸為了讓秀才伯白天有精力教我,夜里來車該秀才伯當(dāng)班,總是悄悄頂替。秀才伯知道了,把爸爸從值班室拉到我家,用兄長的口吻說:“看你快熬成猴子眼了,再這樣,你另請高明?!蓖A艘幌拢啪徴Z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百年樹人,焉有不盡心盡責(zé)之理!”
秀才伯這樣說,也這樣做。我的課堂一向“打游擊”,有時在站臺,有時在秀才伯宿舍,還有時在小食堂;不管在哪兒,秀才伯儼然一個私塾先生,威嚴(yán)中透著一絲冷峻。業(yè)精于勤荒于嬉,這句話他總是掛在嘴邊,雖然沒說“棍棒出孝子,嚴(yán)師出高徒”,但心里一定是這么想的。小叔不當(dāng)班的空閑,喊我去捉魚摸蟹,或是下網(wǎng)捕鳥,就會被秀才伯厲言斥退。小叔悻悻離開后,我心里癢癢的,耳邊一會兒流水聲,一會兒鳥鳴聲,不時東張西望。秀才伯走到我跟前,打個球場常用的暫停手勢,命我閉上眼睛,背誦《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聲色俱厲地訓(xùn)斥:“玩物喪志,不好好讀書,七小龍永遠(yuǎn)是七小蟲!”我只得收心,乖乖聽講。長大后能有一學(xué)之長,和秀才伯的啟蒙教育是分不開的。
七歲到鎮(zhèn)上上學(xué)后,周圍的一切,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公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馬車日漸稀少。小火車風(fēng)光不再,六陵車站也沒有了往日的繁忙景象。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小鐵路要改成大鐵路,線路南移,六陵火車站終于沒有躲過被廢棄的命運(yùn)。
長大后又回過一次六陵火車站,站臺和老屋依然在,只是已荒蕪破敗。鐵路拆除了,空曠的站區(qū)變成一家水泥預(yù)制場。南面的楊樹林成了莊稼地,北面的小河已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