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峰
說起來不怕別人笑話,小時候的我是個特別饞的孩子。
那時家里窮,唯一可以吃的零食是母親為我們做的紅薯干。紅薯干制作起來其實(shí)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把洗干凈的紅薯蒸熟,先曬到半干,切成片,等曬到快干的時候,切成一根兒一根兒的,最后曬到全干,裝進(jìn)一只大口袋就好了。我記得母親蒸紅薯的時候,紅薯出鍋了,鍋底會形成一點(diǎn)點(diǎn)粘稠的糖。這可是上好的美味??!我們不顧燙傷的危險,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它刮下來,連同指頭一起送進(jìn)嘴巴里——那入口消融的口感、濃郁甘甜的味道,簡直讓我們舍不得把手指拿出來!紅薯干并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母親會每人每天發(fā)幾根兒,吃完就沒有了,絕不會超標(biāo)發(fā)放。
最值得期待的是過生日。這一天,母親會給我們孿生兄弟每人煮上兩只雞蛋。給我們雞蛋的時候,母親會慈祥地囑咐我們:“先不忙吃,多玩會兒再吃!”在當(dāng)時雞蛋既是我們的美食,也是我們的玩具。我記憶中,那時候的煮雞蛋真是太好吃了,第一只雞蛋是迫不及待地吃下去的,第二只雞蛋要把玩多時,才肯小心地剝開,慢慢吃完。一整天,都沉浸在煮雞蛋的美味當(dāng)中!
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小塊奇怪的糖,塞在我嘴里,我覺得太甜了!吃完之后,父親告訴我,這是蜂蜜。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取下來的連同蜂房在一起的蜜?,F(xiàn)在想起來,并不是什么好吃的東西,因?yàn)槲沂青駠鞒韵氯サ?,蜂房有很多蠟質(zhì),會好吃嗎?像這樣父母偶爾弄些不知名的東西塞進(jìn)我們嘴巴里的情形,卻是我童年溫馨的記憶。
記得有一次,一個挑擔(dān)的貨郎來了。那時候,商業(yè)不發(fā)達(dá),交通不便利,經(jīng)常有貨郎出現(xiàn)。這一天很熱,貨郎把擔(dān)子停在一棵大槐樹下歇息。我們小孩自然圍著他轉(zhuǎn)。他擔(dān)子里有一種薄荷糖,可以掰很小很小的方塊,一分錢一塊。饞得我們小孩兒眼睛都直了,喉嚨里那個癢??!都圍著貨郎轉(zhuǎn)。這個貨郎是個性情中人,興許是熱得不行了,讓我們輪流用蒲扇給他扇風(fēng),扇一段時間,他就賞一小塊薄荷糖。哈!這可把我們樂壞了,爭著給他打扇。我們小,扇不了一會兒,腰酸膀子疼。他在那兒笑瞇瞇地享受,我們扇得滿身流汗。為了那誘人的美食,我們都扇得很賣力。那一次,我高興地吃了他兩小塊薄荷糖,膀子卻疼了好幾天!
小時候孩子們很“野”,成天在山上玩,后來長大點(diǎn)會幫大人放放牛,也是在山上瘋。大自然對小孩可不薄,一年四季都可以找到可以送進(jìn)嘴里的東西。春天有些嫩芽香甜可口,到夏天以后就有野果子吃。秋天除了野果子,地底下的茅根也不錯,刨出來剝了皮,在衣服上擦擦,嚼起來有甜味兒。有一次,我們一個小伙伴為了摘岸邊石塊下一顆又紅又大的山楂,一不小心摔了下去,半天爬不起來。他爸爸到現(xiàn)場背他回家時,罵罵咧咧,卻仍不忘把樹上的山楂一顆顆摘下來。
從六年級開始,去了離家遠(yuǎn)的學(xué)校,必須在學(xué)校住宿,每周放一次假。星期天上學(xué),星期五下午回家。每次上學(xué),我們都要挑一副小擔(dān)子,擔(dān)子上挑的除了書包之外,還有一個星期的米菜。為了好保存,我們帶的菜一般都是腌菜。條件好點(diǎn)的家庭,媽媽會把豆腐切成小塊,和腌菜一起炒,這樣的菜曾經(jīng)讓我們羨慕不已!如果哪位媽媽用臘肉切成的小丁兒炒腌菜,那就算得上是極品!這些菜,冬天還好,夏天,到星期二就長毛了!那時候,每天早晨吃一碗稀飯,不到上第二節(jié)課,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為了推遲饑餓感的到來,我們把混雜著咸味和霉味的腌菜拌在稀飯里,吃得呼啦作響!
后來我們發(fā)明了一個好辦法,就是把浸過水的糍粑帶到學(xué)校,用小刀削成小片,打稀飯時放在飯缽里,用滾燙的稀飯一沖,嘿,熟了!又好吃,又耐餓。這種方法也有局限性,一是糍粑只有正月間有;二是有時候早餐的稀飯并不是很熱,糍粑片沒泡熟,吃在嘴里像是吃生粉;三是有“風(fēng)險”,因?yàn)橄黥亵蔚墓ぷ饕谠缱粤?xí)時完成,難免被老師發(fā)現(xiàn),既丟人又挨批。那時吃早飯時,看到老師一手端稀飯,一手拿饅頭,喝一口稀飯啃一口饅頭,我們就想,我要是能吃上這樣的早飯,該多好??!
這些都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零星回憶。我總覺得那時的食物是那么金貴,又是那么的好吃。爺爺在世時,家里難得改善一次生活,每次吃點(diǎn)好的以后,他老人家總是笑瞇瞇的,一副既滿足又意猶未盡的神態(tài),幽幽地說一句我當(dāng)時似懂非懂的話:
“少吃多有味!”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和以前已無法相比,可爺爺當(dāng)時說的“少吃多有味”的道理,我才算是徹底弄明白了。當(dāng)時物質(zhì)匱乏,饑餓像幽靈一樣糾纏著我們,我們不管吃什么都甘之若飴;現(xiàn)在每天都吃好的,反倒食之無味,我的孩子吃飯時挑三揀四,鮮有他愛吃的。這不是少吃多有味嗎?盡管我的胃口也被慣壞了,但是我經(jīng)常有意地讓自己回憶那過去的歲月。我的味蕾麻木了,可我的靈魂不能麻木。我要保持對饑餓的記憶,對糧食的珍惜,對幸福的感恩。
少吃多有味,難道不是人生樸素而深刻的辯證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