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平
抗日戰(zhàn)爭上海淪陷期間,實業(yè)家嚴惠宇拒不與日偽當局合作,為避免文物流失海外,在上海西摩路(今陜西北路)慈惠北里26號開設一家古玩店收購文物,名為云起樓,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歇業(yè)。云起樓存在時間雖不長,影響不可低估。嚴氏大量收購文物,所得珍品1949年后陸續(xù)均捐贈國家。稱為“云起樓三客”的劉伯年、潘君諾、尤無曲曾棲身于此,研習畫藝,獲益頗多,后來均成為著名畫家。與“三客”密切交往的李家本,曾任嚴惠宇的私人秘書,參與嚴氏的文物收藏及捐贈。1950年李家本入住云起樓舊址,將其命名為西邨亭。
上海陜西北路119弄26號的一棟石庫門建筑內(nèi),上世紀曾開設一家頗有影響的古董店“云起樓”。歲月流逝,知道“云起樓”之名的人,寥寥無幾,知道云起樓所在地的老人,屈指可數(shù),知道云起樓歇業(yè)后改稱西邨亭的,更是鳳毛麟角。
云起樓的開設與歇業(yè)
提到云起樓,不能不說云起樓的主人嚴惠宇。嚴惠宇(1895-1968),名敦和,號箑齋,江蘇鎮(zhèn)江人,愛國實業(yè)家、收藏家、教育家、慈善家。云起樓是嚴氏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上海西摩路慈惠北里(今陜西北路119弄)26號開設的一家古玩店。慈惠北里系上海灘著名的猶太富豪哈同的房產(chǎn),石庫門建筑, 該單元“三開間、兩廂房、一客堂、兩層樓”。嚴氏租賃了26號的樓下西前廂房、中后廳及東后廂房,東后廂帶閣樓,作為嚴氏企業(yè)大東煙廠的俱樂部。日軍占領(lǐng)上海后,嚴拒絕與日本占領(lǐng)者及汪偽當局合作,停產(chǎn)所辦企業(yè),拒不出任偽職。淪陷期間,很多人家逃難滯居上海,往往出售所帶的文物字畫維持生計。有鑒于此,嚴惠宇將大東煙廠俱樂部改變用途,開設云起樓字畫古玩店,收購文物,以免流落海外。26號樓下的前廳與東前廂房的鄰居共用,面積25平米的樓下西前廂房則為云起樓洽談業(yè)務之處,一些與嚴志趣相投的落難文人雅士,視為棲身之地,在此聚會。
嚴氏自幼勤習書法,有相當造詣,愛好收藏。此時收購文物,正好借以消遣時光,陶冶性情。存世不多的嚴氏墨跡,如給李軔哉的《何處難忘酒》(五律詩)立軸、給潘君諾的24字長聯(lián)等,都寫于這段時間。
云起樓開業(yè)的確切時間,惜無檔案資料可查,現(xiàn)知有兩個時間,一是嚴惠宇年譜記載,為1943年;另一為1942年7月(姚善一等,《潘君諾藝術(shù)年表》)。嚴氏年譜主要由李家本編撰,1942年李受聘為嚴的秘書,1943年就任,熟知嚴的事業(yè),此說應較可靠。云起樓歇業(yè)的時間也有兩個說法,一說云起樓“約終于1952年公私合營以后”(朱京生,《云起樓三客——劉伯年、潘君諾、尤無曲》,《中國書畫》,2003年1月號);另一時間為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見于李家本撰寫的嚴惠宇年譜手稿。年譜公開發(fā)表時,1945年無云起樓的這句,可能是因為與復興實業(yè)等相比,不顯重要而省略之故。作者新近查到李的手稿,發(fā)現(xiàn)這一重要記錄,原文為:1945“云起樓古玩店,原為隱(韜)晦遣閑,至此結(jié)束”。不難看出,抗戰(zhàn)勝利后嚴惠宇重出江湖,忙于實業(yè)復興,無暇再專注文物,古玩店自然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嚴惠宇的收藏
嚴惠宇大規(guī)模收藏文物應在開設云起樓之時,此后在1960年代困難時期至“文化大革命”,又陸續(xù)收購生活困難的親友等變賣的藏品。嚴用于藏品的收藏印,早年多為陳半丁所刻,晚年多為劉伯年所刻。但是晚年收藏的字畫,一般不加蓋收藏印,一則是觀賞書畫以自娛,是否蓋印無關(guān)緊要;二則嚴氏認為,從古到今,文物珍品總是在諸多藏家手頭流傳,即使留下收藏印記,也不能永為己有,還不如不留痕跡。
嚴氏收藏文物有其原則,一是避免“懷璧其罪”,特別貴重的文物一般不收,以免惹禍。二是不只看畫家的“名頭”,而是看“東西”好壞?!盁崦^”如吳昌碩,價位高,造假亦多,一般不收。與之同時的蒲作英,當時是“冷名頭”,市場不走紅,嚴看好,則收購之。收藏的文物雖然涉獵較廣,但是重點為瓷器和字畫,晚年更僅限于字畫。字畫之中又以扇面為重點,抗戰(zhàn)期間收藏明清名家扇面一千余幀,自號“箑齋”,60歲后號“箑齋老人”,皆出此因。1945年將其收藏的明清扇面挑選24幀,包括唐寅、文徵明、陸治等24人的畫作,每人一幀,出版畫冊《箑齋藏箑》。
1949年以后,嚴惠宇多次向國家捐贈文物,上海、南京、鎮(zhèn)江博物館均有所得。目前可查的重要捐贈記載有,1951-1962年間,捐鎮(zhèn)江博物館(1958年前為“韶宗藏書樓”)古籍100余箱、字畫158件、古陶瓷177件、玉石35件、銅雜件30件,包括宋建窯黑釉盞、明“梅花白瓷三足洗”、清陳鳴遠款“破竹筒白瓷紫砂陶筆筒”、清郎世寧《馬》橫批、清京江畫派顧鶴慶《平川十六景圖》卷等。捐南京博物院龔賢巨幅山水軸等文物300余件。1959年捐上海博物館明清書畫扇面1816開81冊、明清尺牘1616開61冊。
1959年,嚴惠宇被聘為鎮(zhèn)江文管會委員,1960年又被上海博物館聘為首批“上海博物館之友”。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居住在上海建國西路402弄4號三層樓獨棟洋房的嚴惠宇被“掃地出門”,遷入建國西路384弄2號二樓朝北的一斗室,臥病兩年去世。家中文物被上海第四機床廠查抄入庫,逐一標記,并冠以“宇”字編號?!拔幕蟾锩苯Y(jié)束落實政策發(fā)還,嚴氏后人將其捐獻鎮(zhèn)江及上海博物館。但是嚴惠宇所用的印章,抄去之后多數(shù)未還,近年來見有部分嚴的印章在境外網(wǎng)站拍賣,可見已經(jīng)流失。嚴惠宇的印章絕大多數(shù)為陳半丁所刻,石材均佳,其中一方無邊朱文印“門外漢”,表明不以書法家自居的心跡。此印為小長方雞血石,白、紅、黑三色俱備,稱為“劉、關(guān)、張”。還有“不求原諒”一印,黑色壽山石,印文顯示了主人不同流合污的錚錚傲骨。這兩方印是在云起樓書寫扇面時常用的閑章。
嚴惠宇在鎮(zhèn)江九如巷55號(今為66號)的家,“文化大革命”中自然也在劫難逃。1966年8月,鎮(zhèn)江機械學校的“紅衛(wèi)兵”來抄家,抄走文物字畫、書籍等至少7箱,下落不明。同年9月下旬某夜三時許,自稱“紅衛(wèi)兵”的七八人闖入,瘋狂破壞,擊毀所有瓷器及大理石紅木桌椅等文物,事后掃除的殘片在天井中堆成小山。1985年起落實政策,通知家人去鎮(zhèn)江市委落實政策辦公室認領(lǐng),1985-1987年間3次取回僅27件,如潘思牧山水立軸、陳半丁山水立軸及扇面等,九牛一毛。抄家前鎮(zhèn)江九如巷主要保存清代京江畫派的作品及蒲作英的畫,不下數(shù)百件,可惜絕大多數(shù)均化為烏有,令人痛惜。
1979年嚴氏后人嚴忠婉、嚴忠慎遵父遺愿,捐上海博物館宋、元、明、清瓷器11件、明清書畫9件。此后又捐該館明清書畫12件,包括明董其昌《溪山雨意圖》軸、清惲壽平《雙松圖》軸、清李漁山水人物四段卷等。1986年嚴忠婉、嚴忠媛、嚴忠慎捐鎮(zhèn)江博物館元、明、清書畫等172件,包括明陳洪綬人物、明董其昌行書、清鄭板橋竹石等。鎮(zhèn)江市政府獎勵人民幣1萬元,嚴氏后人將其捐贈鎮(zhèn)江市第一中學,供設立獎學金之用。
云起樓其人其事
除嚴惠宇外,云起樓還活躍著一批文人墨客,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二老”和“三客”?!岸稀笔菧珳旌颓馗辏叭汀笔莿⒉?、潘君諾和尤無曲。湯、秦、劉三人生前均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湯滌(1879-1948)字定之,別號雙于道人,江蘇武進人。是民初京派著名畫家,與嚴惠宇私交甚厚??箲?zhàn)期間寓居上海,得到嚴的資助。湯功力深厚,所寫隸書及所畫松樹,卓然挺立,力透紙背。嚴有其作品甚多,可惜毀于“文化大革命”。秦更年(1885-1956)字曼青,又名嬰闇居士,江蘇揚州人。精研古籍版本,工詩詞,小楷精妙。湯、秦兩位年歲較長,文物閱歷較深,都與嚴惠宇私交甚厚。在云起樓作為鑒定書畫古董的“掌眼人”。
“三客”劉伯年(1902-1990)、潘君諾(1907-1981)、尤無曲(1910-2006)均為嚴惠宇門生。1949年之后,劉伯年無端受累,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多年,作畫往往用其子“尚同”名代署。1952年尤無曲去南通工作,劉、潘留滬。三人的事跡近年來常見諸報端,此處不再贅述。劉、潘、尤三人當時初出茅廬,風華正茂,在云起樓主要做具體事務,如字畫的修缺補殘及裝裱等,同時還臨摹古畫,研討畫藝,水平獲得很大提高。
云起樓開辦期間究竟做了多少文物生意,現(xiàn)在無法查考。可以肯定的是,收藏了不少精品,許多由嚴惠宇后來捐獻給國家,上節(jié)已有介紹。云起樓開設第二年即1944年,嚴惠宇五十壽慶,云起樓諸人或作詩或作畫,每人一幀,集為一冊,充作壽禮。1945年5月出版的明清名人扇面《箑齋藏箑》,亦是云起樓可查考的重要活動,《箑齋藏箑》秦更年題簽,湯滌首頁題詞。黑白珂羅版,大十六開,橫開,連史紙線裝,以“鑒真社”名義,印行于世
“云起樓三客”之說來源于尤無曲晚年的一首詩,1990年2月劉伯年病逝,同年5月尤作詩,題為“憶劉潘二君”:
人物精神劉伯年,草蟲無過是潘然。
追思云起樓三客,剩有鈍翁寫百川。
事實上,云起樓并非只有“三客”,三客之外還有一人:李家本。這四人交誼深厚,實際應該是“云起樓四友”:劉伯年、潘君諾、尤無曲和李家本,只不過李不以畫得名。李其實能畫,畫風古雅,頗見功力,并能詩。作者有幸保存一扇面,得之于劉伯年師,可為“四友”之誼及云起樓演變?yōu)槲鬟椡さ臍v史佐證。此扇面于1962年由“四友”合作,劉畫松、潘畫梅、尤畫竹,李畫柏,并題詩兩首:
閑花偏向冗時開,盛會須臾亦快哉,
云起樓頭廿年事,今朝重到眼前來。
從來聚散總無端,咫尺天涯盡小安,
莫嘆明朝又離別,眼前珍重是加餐。
無曲匆匆過滬,與君諾、伯年共飯梅隴鎮(zhèn)酒家,因集西邨亭上合作此箑。亭在云起樓二十年前觴詠地也。壬寅七月望日叔原畫古柏并記。
西邨亭長李家本
1950年李家本舉家入住云起樓舊址,改云起樓名為西邨亭,自號西邨、西邨亭長。李家遷入之前,住劉姓古舊貨商,此人與云起樓有無關(guān)系,已無從查考。
李家本字叔原,江蘇鎮(zhèn)江人,1918年4月25日出生于揚州。中學成績優(yōu)異曾經(jīng)跳級。1935年奉父命結(jié)婚成家,迫于生計而輟學謀生,1936年18周歲即入江蘇銀行揚州辦事處任助理員。1937年“八·一三”抗戰(zhàn)爆發(fā),1939年住屋被日軍炸毀,同年父親病故。1940年遷上海,1942年任大公保險公司董事會秘書兼總公司秘書,1943年被嚴惠宇聘為私人秘書,次年從大公公司離職,正式就任,同時拜嚴為師學習書法。是年嚴五十壽慶,門生故舊制作賀壽冊頁,李畫山水一幀。李晚年自撰年表時,特別提到這是他平生所作的第一幅畫??箲?zhàn)勝利后李參與嚴氏實業(yè)的復建,如鎮(zhèn)江四益農(nóng)場等,李兼任四益農(nóng)場董事會秘書兼上海辦事處主任。1950年大東煙廠停工疏散,協(xié)辦董事會安置事宜。同年江陰路172號居所被大東煙廠出售,舉家遷入陜西北路云起樓舊址。1952年大東煙廠復工,入工會搞宣傳工作。1956年大東煙廠公私合營,也被選為工會委員負責宣傳。1958年大東煙廠解散,員工轉(zhuǎn)業(yè),他被派往恒新機器廠任科室工會委員,仍負責宣傳。恒新廠此后改為上海第四機床廠。1974年56周歲因病提前退休。1991年愛妻病逝,他的健康狀況從此每況愈下。1999年年1月9日因心臟病去世。
李家本一生未經(jīng)歷大起大落,但受過兩次沖擊。1957年“反右”,他同科室的老友劃為右派,株連而作檢查。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清理階級隊伍”,他被批斗,在廠掃地處變不驚,不求聞達,溫文爾雅,精明強干而不露形色,鍛鑄了勤奮好學、多才多藝的人生。除書法、繪畫外,京劇武場伴奏配樂、吟詩填詞都曾投師求學,下過功夫。吹拉彈唱,無所不能。喜看球賽,堪稱球迷。懂文物鑒賞,曾購買揚州阮元的一方端硯,后轉(zhuǎn)讓給了鎮(zhèn)江博物館。李的書法,早年得嚴惠宇親授,得其神髓,代嚴寫信,往往被誤認為親筆。晚年自成一格,形成“三不”,即不起筆、不住筆、不轉(zhuǎn)折。曾手抄南宋姜夔的《白石道人詩集附詩說》全本數(shù)份,分贈親友。
可以說,李家本是嚴惠宇的“機要秘書”,不僅做文字工作,還替嚴管錢管賬,乃至文物收藏。嚴對李信任有加,李對嚴忠心不二。終其一身,嚴與李師生情誼矢志不渝。“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李協(xié)助嚴惠宇長女嚴忠婉等,將發(fā)還文物捐贈博物館,鎮(zhèn)江博物館回贈李紀念品以表謝忱。1994年,嚴忠婉應江蘇政協(xié)與鎮(zhèn)江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之約,編寫《嚴惠宇紀念文集》,李執(zhí)筆,與嚴忠婉、陸汝純編寫完成《嚴惠宇年譜》。還撰文《在惠師身邊的見聞》。
李家本與夫人胡淑儀(1917.12-1991.1)育有四女兩男,長子李學殊已退休,居住西邨亭。時過境遷,云起樓舊跡難覓。26號的廳門早已拆除,前廳隔成房間,地面露出的花瓷地磚光彩依舊,西邨亭窗明幾凈,西墻紅木壁櫥陳列井然,仍是云起樓原物。睹物思人,不勝唏噓。作詩一首,結(jié)束此文:
云起樓棲亂世秋,丹青零落力收求。
西邨亭上盤桓日,筆墨猶存往事悠。
承李學殊先生提供李家本手稿等珍貴資料,特此致謝。
(作者為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 沈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