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菱歌
我忐忑地回答:“還沒……”
“那便好?!睔q晏臉上的笑容果真更燦爛了,“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表妹,相貌娟秀,性格嫻靜,若小十四你家兄長不嫌棄,不如認識一下,結(jié)交個朋友?”
好啊好啊,結(jié)交個朋友,結(jié)著結(jié)著就結(jié)成了夫妻豈不是更好?我心里暗自吐槽,歲晏這居心叵測得也太明顯了些。正常來說,紫朔的桃花我不該擋,然而這是凡間,紫朔若是因為來尋我而和一個凡間女子鬧出了些什么,我怕天帝他老人家把賬算到我頭上啊。
我硬著頭皮推辭道:“多謝師父美意,可惜我們家素來清貧,怕是委屈了您那一個‘相貌娟秀,性格嫻靜的好表妹?!?/p>
“嗯,這個……家世清貧倒是沒什么?!睔q晏摸摸下巴,打趣地瞅著我,“不過為師聽來,小十四你這番話里似乎有醋意?呵呵,小十四,我說你都十五六歲的人了,可不能再這么黏你家哥哥,若你不是個男子,別人恐怕會以為你在吃情郎的醋呢?!?/p>
我一怔,臉頰噌地辣了起來。若我不是個男子?天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男子!吃情郎的醋?哪來的情郎,哪來的醋!
我眼神閃爍東瞟西瞟,紫朔,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天帝,我護不住你兒子的純潔了,師父,你要下手便下吧……
紫朔卻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隨后慢悠悠地飄來一句:“歲晏,你逗她逗得差不多也就該收手了?!?/p>
這句話讓我東瞟西瞟的眼睛頓時瞪直,那個……紫朔剛剛說了什么?
歲晏一改媒人婆的神色,聳聳肩,粲然一笑:“不過刁難一下她,有人就舍不得嘍。”
歲晏這句話更是讓我往迷霧里墜了墜。
紫朔擱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小滿,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翻神族名譜的時候,昆侖山上那頭白澤靈獸的名號是什么嗎?”
我努力回想,記憶中出現(xiàn)了一個隱約的輪廓,半刻后一拊手掌,自信十足道:“山安!”
歲晏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紫朔唇邊浮現(xiàn)淺淺的笑意,點綴著他那張本就俊逸非凡的臉,我被閃得恍了恍神。紫朔自顧自道:“你那時還小,遇到不認識的字總是讀半邊,那兩個字,應該是‘歲晏,那頭白澤靈獸,封號歲晏神君。”語末,紫朔淡淡地看了歲晏一眼。
順著他的眼風,我也看向歲晏。
歲晏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恢復了平日里那副從容的神情,輕輕松松笑道:“初月玄女,小生這廂有禮了?!?/p>
若歲晏真頂了個神君的頭銜,那他的品階和我這玄女是差不了多少的,他這一廂有禮,倒顯得凡塵味十足。
腦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閃而過,我又好像什么都沒抓住,只呆怔地問了句:“怎么回事?”
歲晏整了整神色,略略有些憂傷地追憶道:“昆侖山不似九重天和千梧鄉(xiāng)那般熱鬧,我獨個兒在上面待久了,難免寂寞啊空虛啊冷啊,便下山來開個風火山莊,收些凡人弟子來消磨一下時間?!鳖D了頓,他朝我一笑道,“五年前的一天,山莊里突然來了個女扮男裝的仙子,雖斂去了一身仙氣,但那容色卻應是神族才有的,正好我聽說千梧鄉(xiāng)的一位玄女離家出走了,眾仙友都急著找,又聽說太子殿下對這名玄女最是關心,便私自向太子殿下稟告了。”
說完看了紫朔一眼。
紫朔不動聲色地端起瓷杯來喝茶。
歲晏的這番解釋恁長,我琢磨了許久,才琢磨出一些意味。我直勾勾地盯著紫朔,皺眉:“這么說,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這里了?”
紫朔頷首,繚繞的白霧后,一雙深邃黑眸似有些欲言又止。
胸口突然翻滾上來不知如何形容的一種感覺,有點像當年我不小心將蓮華的如意鏡摔破了,怕他知道偷偷地在梧桐底下挖個洞把碎鏡埋起來,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獨自在心里偷樂了好久,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蓮華一直都知道,只是顧念我年紀小,便處處讓著我罷了。
那時的心情就像現(xiàn)在這般,有些堵,有些難堪,悶悶地想發(fā)泄,卻沒有任何理由發(fā)泄出來。
畢竟是自己不對在先。
廳中一片沉默。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留在這里也只會讓這種感覺膨脹。我抿了抿唇,讓自己露出一個不在乎的僵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才剛走出大廳手腕就被人從后面扣住,紫朔聲音低沉:“生氣了?”
他的手指冰涼冰涼,連帶著我的心也冰涼冰涼,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是冰涼冰涼的:“哪里敢?小神不過是千梧鄉(xiāng)的一只朱雀,還是化不出原形的一只朱雀,太子殿下想怎么逗我玩兒,便怎么逗我玩兒?!?/p>
我覺得自己說這句話已經(jīng)夠拗口的了,誰料紫朔的比我更拗口:“我以為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在這里,便讓你以為沒有人知道你在這里。”
我被他繞得有些發(fā)暈,也懶得和他再辯,掙了他的手就走。
“小滿,大家都很擔心你,我也……很擔心你。”紫朔的聲音幽幽從身后傳來,“人間十年,天上十日,這話說得輕巧,然而你可知道,這十日,那些擔心你的人怎么過?”
清淡的梅花香逼近,我知道紫朔已經(jīng)站到了我身后,我堅決不回頭。姐姐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哪能那么容易就心軟,就內(nèi)疚,就被你哄回去?
再怎么講,也要先好好敲詐你一筆。
我不作聲。
紫朔嘆息道:“不是不許你出門散心,但你怎能將一身仙氣斂去?萬一遇到什么危險……”
這話說得真是太不給我面子了,我撇嘴哼了一聲,不太舒坦地應道:“哪能有什么危險?我堂堂九天玄女一個,這凡人堆里有誰能動得了我?”
“嗯,是,你說得對,所以,先前擂臺戰(zhàn)上你和老虎精也是在鬧著玩罷了?!弊纤返穆曇纛D時變得涼颼颼的。
我脊梁骨一顫,呃,那個,太子他不會是生氣了吧?
我不好意思往回看,只好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后瞄,可惜瞄到快要抽筋了,卻還是看不見紫朔現(xiàn)在的臉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尋思著要不要回頭,卻突然聽到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抬起手來,拆開我的馬尾,就這樣站在我背后,拉出我壓在領口底下的發(fā)絲,一縷一縷地為我理順。
我悄悄松了一口氣,此舉說明了他沒真的生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個姑娘家,也不知跟誰學的,性子這么野?!?/p>
他手指在我背后靈活地動作,看樣子是想給我綰什么發(fā),我心里好奇,想要回頭看,卻被他按住肩膀制止了。我不敢置信地驚嘆問道:“太子殿下,你什么時候?qū)W會綰姑娘家的發(fā)髻了?”
他“嗯”了一聲,手指在我發(fā)間穿來穿去:“剛到凡間的時候碰巧看見一個女子在湖邊梳頭,綰的發(fā)髻甚是好看……”
我想著那情景便覺得好笑,賊笑著打趣道:“殿下你壞哦,誰能想到風靡天上地下無數(shù)少女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竟會在湖畔偷看女子梳頭。”我仰起臉,望著頭上滿樹的桃花感嘆,“想必那是一個漂亮女子?啊,如果是美人剛春睡醒,眼神酥軟,衣襟單薄地在湖邊綰發(fā),那一定是極好的,就算是太子殿下,那也必須是得看上一看的?!?/p>
“是不是美人我倒不知,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惋惜,當時竟只記得留意她綰的發(fā)。”紫朔故作遺憾道。
“嘁!裝什么正人君子……”我皺皺鼻子,鄙視他,然而鄙視不到一刻鐘就又忍不住笑,他手指時不時碰到我的腰,我生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癢,不禁一邊笑著一邊扭來扭去,“你好了沒啊,磨蹭這么久,一看就是偷師不到家……”
“嗯,好了?!?/p>
他這么說著,手指卻停在我腰后,頓了半晌才收回去。
我趕緊伸手去摸,摸了老半天摸不出來是什么花樣,又急忙變出一個鏡子來照,這一照終于看清楚了。是一個簡單卻秀雅的女子發(fā)式,兩鬢的發(fā)被撩到腦后松松地綰成了一個圓髻,我的時盞花從圓髻的側(cè)旁插進,充當了簪子。我已許久沒有做過女子打扮,這一刻只覺得新鮮,拿著一個鏡子照啊照的,自戀地覺得我長得還不錯嘛,不經(jīng)意間鏡子一晃,映入了滿枝丫的桃花,以及桃枝底下那俊美男子的半張臉龐,嗯,還是太子長得更標致一些。
“不生氣了?”
紫朔雙手抱胸,一雙深潭似的眼睛透過鏡子,笑意淺淺地看著我。
我清咳兩聲,僵硬地放下鏡子,下巴一抑道:“本就沒有生氣。本玄女何許人也,豈會像個無知婦孺一般耍小性子?”
紫朔含笑道:“那便好?!?/p>
“不過嘛……”我將鏡子揣進兜里,賊兮兮地挨近他身邊,摩拳擦掌道,“我說太子殿下,咱們好說歹說也這么久不見面了,身為一名有愛的仙友,你不覺得你該給我個見面禮?”
“哦?你想要什么見面禮?”
我笑得無比燦爛:“也沒什么,你前兩天不是在擂臺戰(zhàn)上贏得了一張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嗎,嘿嘿,大家都這么熟了……”
將紫朔袖里的那張免費券拐過來,我氣郁的心情一掃而空,覺得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生活不能更美好,連八師兄那張傷勢未愈的豬頭臉也無比迷人。
我笑瞇瞇地看著杵在我忘憂園門前的八師兄,友善地打招呼道:“八師兄,近來可好?”
八師兄滿臉怨氣:“不好?!?/p>
我驚問:“為啥?”
“因為愛情?!?/p>
“啊,原來是因為愛情!”我長聲感慨。說到愛情這東西啊,真是高僧遇到高僧還俗,神仙遇到神仙認栽,多少少年少女參了千千萬萬年都參不透,恰恰玄女我就是那參不透的人之一。就算身為神仙,扯到愛情我也不好說什么了。
我拍拍八師兄的肩膀,開解道:“師兄喲,不是有句話叫作‘天涯何處無芳草,隔壁鳳姐也很好嗎,你別絕望,終有一日你會找到真愛的?!?/p>
“隔壁鳳姐也很好?”
八師兄像只鸚鵡般喃喃重復道,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茫然也是正常的,從本玄女口中說出來的道理,豈是這么容易就可參破?想這兩句極富人生哲理的詩,我當年還是背了很久才背下來的。
八師兄想不透,干脆不想了,猛地蹭過來就要抱住我的小腿,鬼哭狼嚎道:“小十四!平時別的忙你不幫,但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我被八師兄這陣仗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躲閃,身后的紫朔已上前一步,袖口虛虛一拂,八師兄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到了一尺開外,連我半片袍角都沒摸到。
八師兄愣了一愣,趴在地上倒也賴著不起來了:“小十四,師兄這次能不能抱得美人歸就要看你了……”
“啥?”
八師兄眼里淚花撲閃撲閃的:“是這樣的,我對鯉吹姑娘一見傾心……”
“慢著?!蔽殷@了,“師兄你難道不是暗戀著莊里的一名婢女嗎?”
“是啊?!卑藥熜只卮鸬锰固故幨?,“山莊里的春花妹妹是我的愛,鯉吹姑娘也是我的愛,我對她們倆都是真心的,有什么問題?”
我嘴角抽了抽:“……沒問題?!?/p>
“可是我跑去向鯉吹姑娘告白的時候,她卻拒絕了我。”八師兄講得失魂落魄,“她說,她是你府上的婢女,只聽從你的話……”八師兄猛地伸手出來抓我的褲腳,我往后一跳,險險避開,八師兄臉上的表情更悲壯了,充滿凄楚地望著我,“小十四,師兄平日里對你也不薄對不對?你將鯉吹姑娘許配給我,可好?”
我不假思索:“不好?!?/p>
沒料到我的拒絕如此果斷,八師兄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我察覺自己可能說得太不近人情了,便伸手去扶起他,柔著嗓,好聲勸道:“鯉吹固然是個好姑娘,但你和她并不合適,你還是忘了她吧?!?/p>
一個是凡人一個是小仙,沒有結(jié)果的情,還是早日斷了才好。
看著八師兄失魂落魄的神色,我忽然覺得于心不忍。說起來他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才初初識得情滋味,就被我這個五萬歲的老太婆虐了一遭,唉,天可憐見的,造孽哦。
我嘆氣一聲,越過他走進忘憂園。
“小十四,你當真不愿意幫師兄……”
八師兄急切地跟過來,想抓住我的手臂,紫朔卻于此時姿態(tài)極為從容地往他面前一站,阻住了他的去路。八師兄奇怪地瞅著紫朔,紫朔卻看也不看他,只側(cè)眸定定地看著我,道:“她是為你好。我們的世界,你進不來?!?/p>
紫朔的嗓音甚是好聽,安慰起人來效果應該不錯。
八師兄生了副好八字,此生有幸拜入歲晏神君門下,和我初月玄女交好,今日還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寬慰,這積下來的福澤,夠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過得順心順意了。
偏偏八師兄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見我和紫朔都不搭理他,他免不了也生了幾分悶氣,懊惱地靜了一會兒,忽然抿唇低低道:“小十四,師兄都這般哀求你了你還不肯幫,是真覺得我和鯉吹姑娘不適合,還是……你也對鯉吹姑娘有心?”我一怔,回眸訝異地望著他。他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道,“有一次,我在你房里撿到了一件兜肚……”
“什么?”
我掏掏耳朵。
八師兄目光轉(zhuǎn)了開去,臉頰浮現(xiàn)兩朵可疑的暗紅:“咳咳,那時你正在睡覺,我便不吵你,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停了一停,他補充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在你房里看到過,別的師兄弟也有……他們都說你金屋藏嬌?!?/p>
噢,我的娘!
我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這么不和諧不純潔的事情,竟然就在我睡覺的時候發(fā)生了?我憂傷地扶額,我積攢了五萬年的純潔啊……是要一去不復返了嗎?
深吸幾口氣,我穩(wěn)住抽搐的嘴角,咬牙問:“所以你認為,鯉吹就是我藏的那個嬌?”
八師兄不說話,看他那怨而不語的小眼神,大有“你就認了吧”的意味。
很好,這里也沒有其他人,再者我很快就要離開風火山莊了,也沒有什么不敢承認的。
我微笑,大大方方地攤手,認了:“師兄你誤會了,不怕告訴你,其實……那是我的兜肚?!?/p>
八師兄聞言一愣,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扭扭捏捏難以啟齒地盯著我,低聲斥道:“小十四,我一向就覺得你長得唇紅齒白的,有些娘娘腔,但我卻從來沒能想到,你竟然有這種嗜好!”
啥?啥嗜好?
半空中恰恰有幾只烏鴉嘎嘎地飛過,我無力地揉揉額角,覺得八師兄的智商大抵是在擂臺上被老虎精給踢沒了,不想和他再做多余解釋,我“唉”了一聲,搖頭晃腦地正打算走開,紫朔卻在這時俯下身來,貼到我耳畔陰森森道:“原來,是你的兜肚嗎……”
我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一邊搓著手臂一邊迎上紫朔的雙眼,紫朔微微勾著嘴角,眼里的笑意卻著實有些詭異,我被盯得全身發(fā)毛,才聽見他低低問道:“你一個人在凡間入睡,非但沒有用術法設禁制,還讓人進了你的房,撿了你的……嗯,兜肚?”
我欲哭無淚,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我一個純情得連男人的小手都沒牽過的姑娘家,竟要在兩個大男人面前交代我的兜肚。
好在我臉皮比較厚。我笑笑地回望紫朔:“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p>
紫朔一雙眸子黝黑深沉,似沉淀了千萬年的古泉,我等著他的回答,等了許久,久到我以為枝頭上的桃花已經(jīng)開謝了好幾度時,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揉了揉我的發(fā),道:“這次就算了,下次若還這么不小心,我就……”
“就怎么?”我興致盎然地把臉湊過去。
我還真好奇,難不成因為我的一方小兜肚,他還能把我打入天牢關個十年八載?
紫朔眸光閃了閃,薄唇一掀,方說了一個“就”字,就被八師兄硬生生地打斷。
“真沒想到兩位是這種關系!”八師兄感慨道,“難怪那么多姑娘傾心于小十四你,你卻從來看都不看一眼?!?/p>
我愣愣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很多姑娘傾心于我,有嗎?
好像想到了什么,八師兄又自言自語道:“也不對啊,也有很多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少年郎傾心于你,也不見你有什么異動……”猛地一拍手掌,感動道,“我知道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我本直男,因你而彎!”
“……啊?”我蒙了。
“難怪你說我和鯉吹不適合,恐怕在你眼里,就是那句‘性別不同怎么談戀愛吧……”八師兄一掃之前的悲凄神色,感慨萬千,隨后豪氣地拍拍胸口,“你們放心,我不會歧視你們的?!?/p>
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我終于理出了一點頭緒,忙擺擺手向八師兄解釋:“你誤會了,我和紫朔不是那種關系……”
“不錯,我們就是那種關系?!?/p>
我還沒撇干凈,就聽到紫朔斬釘截鐵道。
我生生倒吸一口涼氣梗在喉頭,正想轉(zhuǎn)過頭用眼神免費送紫朔兩把小飛刀,讓他不要亂說話毀我聲譽。我在風火山莊的五年也算品行端正,可不想在離開山莊前晚節(jié)不保,惹出點什么八卦事讓師兄弟們嚼舌根。
我眼風剛送到半路,就瞥見紫朔那張俊臉驀地貼近。我下意識地抬起手去擋,不料手剛抬起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稍微一使勁,我便重心不穩(wěn)地往前傾,就是這一拉一傾的光景,我的雙唇已然襲上了冰涼柔軟的觸感。
枝頭上桃花夭夭,在這個清雅園子里展現(xiàn)了奪人呼吸的艷紅色芳華,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陣微暖春風,葉子在枝丫上娑娑搖動起嫩綠色的波浪,幾片桃花瓣無聲無息地輕柔飄下。
我瞪大眼睛。
唇上的觸感似花瓣摩挲而過,又似冰雪在唇上化開,一開始是極涼,而后是溫熱,最終便熨到了心底。
驚嚇。
滄海桑田,五萬年來,我從未受過的驚嚇。
紫朔吻了我。
八師兄舉起衣袖,非禮勿視地遮住眼,卻遮不住他幽幽飄過來的感嘆:“唉,今兒個是個什么日子啊,竟讓我看到了一對斷袖的親熱……世風日下啊,看來這當真是個帥哥配美男的時代了啊……”
今兒個是什么日子,我也想問。
第二章 以身相許
在我離家出走的時候,我就幻想過我回來時是什么情形。
該是這樣的:
日光不厚不薄地灑遍了千梧鄉(xiāng),梧桐葉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閃著金光,好似一片片刻了紋路的金箔,丘上菩提花如錦如繡,塘下水紋粼粼如波動的鏡面。我那俊雅溫文的好阿爹,并著六位花容月貌的好阿娘,站在千梧鄉(xiāng)的入口焦急難耐地等著我,當他們看見風塵仆仆的我時,六位阿娘立刻提著裙擺飛奔而來將我擁入懷里,邊拭淚邊道:“月月啊,你可回來了,阿娘好想你啊,去凡間有沒有受什么苦?可心疼死阿娘了……”阿爹撫須站在一旁,頂天立地遮風擋雨地喟然嘆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啊,多么溫馨和諧的一個模范家庭!每當我想到這番情景的時候,我就忍不住飆出兩滴動容的朱雀淚。
是日,我回來了。
日光不厚不薄地灑遍了千梧鄉(xiāng),梧桐葉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閃著金光,好似一片片刻了紋路的金箔,丘上菩提花如錦如繡,塘下水紋粼粼如波動的鏡面。我那俊雅溫文的好阿爹,并著六位花容月貌的好阿娘……
正在興高采烈地搓麻將。
關于模范家庭的美好幻想,自此華麗麗地宣告破滅。
梧桐樹下,麻將桌兩張,一張坐了四人一張坐了三人。我阿爹就坐在那個只有三人的桌子旁。
我阿爹懷青帝君一頭烏黑長發(fā)不束不綰,似畫中潑墨恣意流瀉而下,他左手撐著下巴,右手握著一個約莫半指長的凝脂方塊,半瞇著眸,仿佛在認真思考著什么——縱然我知道他只是在思考要出什么牌罷了。他一襲紅衣如烈烈炎火,似要將同一張桌上的兩位阿娘燒得片甲不留。
我六位阿娘也是各有各的打扮……呃,說是打扮也不大對……不,她們壓根兒就沒有打扮,只是隨便把一頭青絲挽了個髻,披上一件擋風的袍子罷了。好在我六位阿娘個個都生了副閉月羞花的好容貌,即使如此隨意,也是別有風情。
我抬頭望了望天,默默在心中開始計時。
一炷香過了,兩炷香過了……直至數(shù)完第十炷香,我那廝殺得正在興頭上的好阿爹阿娘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離家十天,嘗遍人間冷暖,一顆朱雀心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寶貝乖女兒我回——來——了!
我嚴重懷疑,我不是他們親生的。
好吧,我的確不是六位阿娘親生的。聽我阿爹說,我那凡人親娘在生我時難產(chǎn)去世了,他傷心了好一段時間后,怕我缺乏母愛成長得不健康,萬一長大后要報復社會啊毀滅世界啊什么的就不好了,便挑了個黃道吉日,納了六位后娘來照顧我。
不得不說,阿爹考慮得甚是周到。他擔心沒養(yǎng)過孩子的娘沒經(jīng)驗,便順手將已經(jīng)生過一個孩子的狐族遺孀也娶了過來,這個狐族遺孀,便是我現(xiàn)在的二娘霜未,二娘帶的孩子,便是我哥蓮華神君。
朱雀懷青帝君當年一口氣納了六個妾室的事,至今依舊是天上地下,四海九州的一件大八卦。時常聽說某某洞府的大老婆不準丈夫納妾,那丈夫便在夜里對月喝酒,淚流滿面道:“看看人家懷青帝君,那才叫真漢子,純爺們啊。”
我千梧鄉(xiāng)受了不少洞府的艷羨,然而,六位阿娘剛嫁過來時,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太平。
在被我娘搞定之前,阿爹一直是神族里炙手可熱的一名黃金單身漢,在有了我這個拖油瓶后,大抵是覺得帶了娃的男人更加成熟有魅力,來千梧鄉(xiāng)提親的玄女神女仙女們不知道踏平了幾道門檻。六位阿娘嫁來千梧鄉(xiāng)之后,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想要討阿爹歡心,鍥而不舍地朝正妻即帝后娘娘的位置前進,前進,前進進。
這就苦了我。
須知,一個女人想要討男人歡心,第一步是討他心愛的女兒的歡心。
一天到晚六雙別具用心的眼睛盯著我,我既不能上樹摘個桃子啃,也不能下河摸條魚兒烤來吃,委實有些憋屈,于是,那段時間我常常很憂郁,憂郁久了,便生了一場大病。
阿爹看著病懨懨的我很是心疼,但也瞧不出病的根本。還是蓮華有辦法,某日不知從哪兒扛來兩張四角方桌,往梧桐樹下一擺,對六位阿娘努努下巴,俠義味十足地道了句:“江湖事,江湖了?!?/p>
蓮華真是我的英雄。
從那以后,六位阿娘才真正做到了友愛互助,和平共處。
真是“成也麻將,敗也麻將”,有了麻將,我阿爹和六位阿娘才沒時間管我,我才得以逍遙自在了五萬年,也正是因為有了麻將,我在阿爹阿娘心目中的地位才從小寶貝降為小透明,落得個今日回到千梧鄉(xiāng)也沒人搭理的下場。
紫朔偕我一同下了飛云,遠遠看到梧桐樹下的盛況時,瞇了瞇眼,道:“小滿,你這千梧鄉(xiāng)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