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
01 我是葫蘆
我是只葫蘆。
別問我是怎么意識到自己是只葫蘆的——我至今也沒搞清楚為什么我突然就有了思想。雖然同生在一根藤上,其他兄弟都呆頭呆腦,唯獨我突然就有了神志有了情感,無師自通地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我知道我不算是只很漂亮的葫蘆。我很胖,胖得都快沒個葫蘆樣了;我很丑,丑得連偷吃葫蘆籽的鳥雀都懶得瞧我一眼。有一次,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跑進(jìn)山谷,看到了我。
“哇,那是個什么玩意?”一個孩子指著我大叫,“那么丑那么怪!”
“是大馬蜂窩吧?”
“胡說,明明是個爛掉的大西瓜!”
孩童們討論得熱火朝天,我簡直要被氣哭——長在葫蘆藤上的,除了葫蘆還能是什么?!你們這群無知的小鬼!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于是我怒道:“我是只葫蘆!名副其實的葫蘆!”
現(xiàn)場瞬間鴉雀無聲。所有孩子都愣愣地看著我,然后……扭頭就跑。
“妖怪!”他們邊跑邊歇斯底里地哭喊著,“這里有個又胖又丑的葫蘆妖怪!嗚嗚嗚!好可怕!”
他們總算承認(rèn)我是葫蘆了,對此我很欣慰。不過,“妖怪”是什么?是葫蘆的一個品種嗎?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類出現(xiàn)在這片山谷中。無人打擾,自然是很愜意,但漸漸地,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獨賞山谷的美麗,卻無人分享,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或許,就是寂寞。
所以,當(dāng)某天我又一次聽到人類的腳步聲時,真的很驚喜。
彼時夜涼如水,皓月當(dāng)空,繁星點點,我迫不及待地瞪大眼睛,循聲望去。然后……就看到了段木樨。
當(dāng)然,那時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姑娘——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她秀美的容顏,雖然衣著襤褸,卻絲毫遮掩不住眉宇間明麗和靈動的氣質(zhì),當(dāng)她微笑的時候,仿佛整個山谷的野花一夜間全都綻放。
我看癡了,癡到都沒意識到她是什么時候爬上葫蘆藤,并從衣袋里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老剪刀開始剪葫蘆的。
嗯,她在剪葫蘆。
……
什么?!她在剪葫蘆?!
我嚇得魂飛魄散,而我那幫呆頭呆腦的兄弟們已經(jīng)接連被剪斷了藤,亂七八糟落了一地。我正欲出聲制止,那柄可怕的剪刀已伸過來,咔嚓一聲,我就被來自頭頂?shù)目膳绿弁次吡巳苛α?,然后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02女俠饒命
被硬生生剪斷了藤,這簡直是葫蘆不能承受之痛。
我醒來的時候,被剪斷的地方還撕心裂肺地疼。我費(fèi)了老大力氣才從葫蘆堆里擠出個頭,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
我已不在山谷中,而是身處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子里。院子是被一些東倒西歪的爛木樁圍起來的,院中有一間很寒磣的小茅屋,茅屋旁邊有一棵半死不活的酸棗樹。此時東日初升,金色的晨光把樹下那道倩影拖得很長、很長。我認(rèn)得出,那個在樹下忙碌的人,正是昨日剪了我葫蘆藤的美麗姑娘。
雖然窩了一肚子火,但對著一個美麗姑娘大喊大叫實在有損我雄性風(fēng)度,于是我醞釀了一下,擺出一副心平氣和的姿態(tài),揚(yáng)聲道:“這位姑娘,你好,我能和你談?wù)剢???/p>
女子的動作明顯一滯,隨即迅速回頭。因為她的身子也轉(zhuǎn)了過來,讓我得以看清她正在做什么——
她一手握著柄寒光閃閃的削骨刀,一手拿著被剖開了肚子的青葫蘆,旁邊還架了口小鍋,鍋里的東西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甜的葫蘆湯香氣。
哦,原來她在煮葫蘆湯。
……
什么?!煮葫蘆湯?!
我又一次被嚇得魂飛魄散。我真是個傻葫蘆,我怎么能忘掉,除了啄食葫蘆籽的鳥雀,人類其實也是葫蘆的死敵??!他們會剝我們的皮,吃我們的肉,把我們煮湯,把我們?nèi)汲怨夤猓?/p>
我努力拱著身子想把自己藏進(jìn)葫蘆堆,但已經(jīng)晚了。
段木樨一個箭步?jīng)_過來,用削骨刀一挑,就把我從葫蘆堆里挑了出來。我骨碌碌地滾到地上,粗糲的沙石硌得我肚子生疼。
段木樨一手叉著腰,低頭看我。
“剛才,是你在說話?”
她的聲音很好聽,宛如山谷中的泉水叮咚。我裝死,一聲不吭。
段木樨用腳踢我,我毫無反應(yīng)。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唔,雖然丑了點,但這么大的肚子,里面的葫蘆肉肯定很多很好吃?!彼蛱蜃齑剑壑虚W動著貪婪的精光,“我這就削了你,下鍋煮了吃?!?/p>
我嚇哭了。
“女俠饒命!”我哭著大叫,“我很難吃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段木樨揪著我的葫蘆尖拎起我,用力晃了兩下,直到晃得我頭暈眼花才罷手。
“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她盯著我,臉上的笑意早已不在。
“我……我是葫蘆?!?/p>
段木樨挑起她精致的柳眉,一臉的不以為然。
“你騙人?!?/p>
“我沒有!”我恨不得把葫蘆籽掏出來給她看,以表葫蘆心,“我真是只葫蘆!”
“嘁,明明是個妖怪,還裝什么葫蘆?”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那個奇怪的詞了。我忍不住問:“妖怪是什么?”
“就是修煉成了精,有了神志和靈氣的東西。你是妖怪,所以會動會說話,”她順手一指堆在院落的那堆葫蘆,“而它們,只是一堆死物罷了?!?/p>
我表示自己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么。
雖然我很有沖動再次聲明“就算我會動會說話,我還是只如假包換的葫蘆”,但那柄寒光閃閃的削骨刀快閃瞎了我的眼,讓我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那……那就當(dāng)我是妖怪好了……”我低聲下氣道,“你能放我走嗎?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回山谷?!?/p>
段木樨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她的眼眸美麗得宛如山林月光下的碧潭,但她的目光淡漠而冷硬,仿佛荒蕪千年的凄寒冰原。
“你想走?別做夢了?!彼穆曇絷幊脸恋?,“我要殺了你?!?/p>
我驚呆了。
“為……為什么?!”我慌得連說話都結(jié)巴了,“我……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殺我?!”
“因為你是妖怪。”段木樨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冷冷睥睨著我,像極了殘酷無情的女魔頭。
“妖怪都是會害人的,放你走了,你殘害別人怎么辦?”
“我……我從沒害過人!”我急急忙忙地辯解,“以后也永遠(yuǎn)不會害人!我對天發(fā)誓!”
段木樨哂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我連人類都不相信,怎么會相信你這個丑陋的妖怪?”
她突然把我重重地扔在地上,一腳狠狠踩上我的大肚子,削骨刀緊接著抵上了我的腰。那并不是普通的刀——在刀鋒貼近我的剎那,我就感覺到了——刀身上凝固著一股罡氣,雖然微薄,卻十分精純,壓制得我完全動彈不得。當(dāng)銳利的刀刃刺下來時,我疼得涕淚縱橫,忍不住大叫。
“為什么你不信我?就因為我是妖怪?就因為我長得丑?你都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就認(rèn)定我是該死的壞妖怪嗎?!這和濫殺無辜有什么分別?!”
我從沒這樣狼狽過,黏稠的葫蘆液——我的眼淚,剎不住般一直涌。不知過了多久,我喊夠了,哭累了,然后發(fā)現(xiàn)……我居然沒死。
段木樨蹲在一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見我拱著肚子立起來,她故作關(guān)切道:“喲,哭夠了?”
我有點羞惱,感覺自己被耍了,狠狠瞪她一眼。
“你不是要殺我的嗎?”
“頭一次見到這么怕死的妖怪,我覺得你膽子這么小,或許真的沒害過人也說不定?!?/p>
廢話!我本來就沒害過人好嘛!和膽子是大是小根本沒關(guān)系!
“不過……”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臉上仍帶著笑意,目光卻驟然冷了幾分。
“過去沒害過人,不代表將來也不會害人。我要再觀察你一陣子,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有害人的傾向……”
“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
03除妖師
我僥幸活了下來——雖然只是暫時的。
我努力說服自己去相信段木樨是一個好人——她是怕我害人才會兇狠地威脅我的。從人類的角度去看,她真的是個替同胞著想的好人,是個有無私大愛精神的大好人。
然而,事實證明——
我真是想太多!她哪里是為了維護(hù)同胞,分明就是找了個免費(fèi)奴隸!
比如——
“呀,屋頂漏雨了。喂,快吐出你的葫蘆藤修補(bǔ)修補(bǔ)屋頂?!?/p>
“你以為我是蜘蛛嗎?!我不會吐藤!”
“真是沒用,不會吐還不快學(xué)著吐?修不好屋頂,凍壞了我,你就等于在害人了?!?/p>
“……”
還有沒有天理了!
又比如——
“好餓啊,喂,去給我煮鍋葫蘆湯來?!?/p>
“你讓我一只葫蘆去剁爛同類給你煮湯喝?!人性呢?!”
“你還當(dāng)自己是葫蘆???明明就是個妖怪……愣著干嗎,還不快去?如果沒飯吃,我會餓死的,餓死了我,你就等于在害人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p>
“……”
你還能更無恥一點嗎?!
我淚流滿面。我哭天搶地。我恨自己瞎了眼。
我當(dāng)初怎么會被這樣一個可惡女子迷暈了頭,如果她剪藤時我不是在愣神而是迅速反抗,或許就不會落得如此悲催的下場。我憂傷地想,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句話原來同樣適用于我們葫蘆。
段木樨?zé)o視我的一切抗議和怨憤,依舊我行我素。她其實是個很怪的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住在離城最遠(yuǎn)的郊外,一直獨來獨往。雖然生得一副嬌美女子樣,卻要像男人一樣上山砍柴,下地挑水,真是難以想象在我出現(xiàn)前,她是怎么度過如此枯燥沉悶的日子的。
“喂,其實你才是妖怪吧?”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問她,“聽說人類都喜歡群居,都有家人和朋友,但為什么你沒有?而且還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
段木樨正在砍柴,聞言回頭鄙視地斜了我一眼:“你說我是妖怪?你覺得我像嗎?”
我點點頭,斬釘截鐵地道:“像!”
段木樨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干笑了一聲,回頭繼續(xù)劈柴。
“我不是妖怪。”她淡淡道,因為背對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過我倒是和妖怪有點淵源……我以前是除妖師,很厲害很厲害的除妖師。”
這次換我鄙視地斜她一眼了:“很厲害很厲害的除妖師不去除妖,而是在這里像個粗人一樣劈柴?”
段木樨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回頭對我微微一笑:“想讓我滅了你,證明一下我的實力嗎?”
我立刻把嘴巴封得緊緊的。
段木樨大笑起來,她特別喜歡在我吃癟時哈哈大笑,沒有半點女子風(fēng)范。
“哈哈哈,瞧把你嚇的!”
這一次,段木樨笑了很久,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夸張。她甚至笑得拿不穩(wěn)劈柴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邊笑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
“不是我吹牛哦,我以前真的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除妖師。我那時的名氣,威震整個南疆,凡是我出沒的地方,方圓百里的妖怪都會落荒而逃。”
這一次,我敏感地抓住了那個關(guān)鍵詞:“以前?你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除妖師了?”
段木樨沉默了片刻。
“我自廢了九成功力,放棄了除妖師的身份。”
我震驚:“為什么?”
女子抬起頭,目光望向北方,我知道,那是城郭的方向,方圓百里的人類都住在那里,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半晌,她才幽幽開口,聲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蒼涼。
“為了一個人。”她說。
“為了他,我自廢功力,斷絕了與家族的一切聯(lián)系,跋涉萬水千山,從南疆來到了北疆?!?/p>
“那個人是誰?”我好奇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段木樨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劈柴刀,繼續(xù)默默地劈柴。
“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嚷道。
無論我怎么問,段木樨始終緘默不語,不發(fā)一言。我想,或許每個人都有一些無法對外人言的事情。比如我,雖然我天天叫嚷著想返回山谷,但我是打死也不愿告訴她,我其實很討厭山谷中寂寞的感覺,如果她肯對我好一點,我其實……并不介意一直陪著她生活在這里。
第二天,段木樨從小茅屋里推出一輛破破爛爛的單輪車,把她收獲的蔬菜和沒吃完的葫蘆都放到了車子上,并扯了一根葫蘆藤,把我拴在她的腰間。
“你要去哪兒?”我看出她這個架勢是要出遠(yuǎn)門的。
段木樨笑了笑,望了一眼北方。
“進(jìn)城?!?/p>
04進(jìn)城
據(jù)段木樨所講,她每個月都會去城里的市場一趟,做點買賣,換點錢糧維持生計。
她推著小破車進(jìn)入集市時,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人群起了騷動,有很多人露出不安的神情,紛紛躲避著她。那一雙雙滿是驚懼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曾被我嚇跑的人類孩童。
“他們怎么了?”我小聲問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段木樨冷哼一聲,對人們異樣的眼光視若無睹。她尋到一個無人的攤位,把車上的蔬菜卸下,然后扯開嗓子喊道:“新鮮的蔬菜便宜賣嘍!一斤五個銅板!”
人群一片嘩然。我聽到有不少菜販子憤憤地嘀咕:“這么便宜,還讓不讓我們做生意了!”但奇怪的是,他們只是私下抱怨,沒一個人敢站出來理論。
廉價的貨物總是最受歡迎的,很快有人大著膽子過來挑選蔬菜,段木樨熟稔老練地招待著。我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很快就覺得無聊,開始左顧右盼。
這里應(yīng)該是城中最大的集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小販的叫賣,賣藝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鬧,這些都是我在山谷里不曾見過的,一時間只覺得新鮮極了。
而那陣縹緲而哀戚的歌聲,就是此時傳入耳畔的——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yuǎn)。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我不知道歌聲是哪里傳來的,它與集市的繁華和熱鬧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卻讓我聽得入了迷。正當(dāng)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時,一聲突兀的驚呼從身邊傳來。
“木樨?”
我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菜攤前站了一位身著華美長衫的俊俏男子。在集市上見了那么多人,卻還從沒見過樣貌如這人般出色的,他和段木樨站在一起,絕對配得起“郎才女貌”這個詞。但段木樨看到他,卻立刻別開了頭,面色冷如寒冰。
對方并不計較段木樨的無禮,一臉關(guān)切道:“木樨,你怎么還在這里?”
段木樨低頭整理著攤子上的蔬果,半晌才硬邦邦說了句:“天大地大,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著嗎?”
男子抿了抿嘴,突然輕嘆一聲,說:“我要成親了?!?/p>
我看到段木樨明顯顫抖了一下,她的手也抑制不住地開始發(fā)抖,但眼睛始終不肯看向眼前的人。
“哦,恭喜?!倍文鹃氐馈?/p>
男子猶豫了一下,說:“其實你應(yīng)該離開的……大家都說你是妖女,我擔(dān)心他們總有一天會加害于你?!?/p>
我吃了一驚,而段木樨也猛地抬起頭,瞪著眼前的人,只說了一個字。
“滾?!?/p>
對方平靜地看著她,目光中充滿歉意和悲傷。
“我是為你好?!?/p>
“我叫你滾!”段木樨突然大吼,“滾!”
喧鬧的集市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里。男子尷尬極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段木樨,然后匆匆混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見。
段木樨胸口劇烈地起伏,剛才的嘶吼似乎是用盡了她全部力氣。她惡狠狠地看向四周,人們紛紛避開視線。不久集市重新熱鬧起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但再沒有人來光顧段木樨的菜攤。這個角落冷清得幾乎過分,段木樨卻若無其事地打理著她的菜攤,平靜得讓人想象不出方才歇斯底里的人就是她。
作為一只好奇心極其旺盛的葫蘆,我憋了許久,終于沒憋住。
“那個男人是誰?”
其實我都不指望能得到回答的,沒想到女子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面無表情道:“他是我的夫君?!彼f。
“曾經(jīng)的夫君?!?/p>
05溫暖之夜
那天直到收攤回家,段木樨都再沒說一句話。
推著破車出城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垂西。巨大的落日宛如被刀割出了傷口,整個西天都流淌著它的鮮血。我悄悄抬頭去看段木樨,她的臉被夕陽映得緋紅,而她的眼底,卻空洞洞得不見絲毫神采。
就這樣沉默著,我們從日落走到了月出。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回到了郊外的小茅屋。段木樨把破車推進(jìn)屋里,然后坐到門檻上,望著天上的月亮發(fā)呆。
“我是為了他,才來到這里的?!彼蝗徽f。
然后,段木樨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開始,因為一次美好的相遇。久居深山的除妖師少女,邂逅了迷路的俊秀青年。青年來自北疆,他溫柔的聲音和淵博的見識讓少女深深著迷。但家族嚴(yán)苛的鐵律禁止少女同青年來往,為了愛情,叛逆的少女自廢功力,毅然決然脫離了家族,追隨青年來到北疆。后來少女才知道,青年是某城的城主之子,他的家庭對這位來歷不明的少女很不滿意,但經(jīng)不住青年苦求,終是答應(yīng)了兩人成婚。新婚之日,一切都是那樣喜慶而熱鬧,他們在全城人的見證下結(jié)拜為夫妻。但誰都沒有想到,當(dāng)天晚上,少女就被趕出了婆家門。
“因為他們看到了這個。”
段木樨突然解開胸前的襟扣,褪下了身上的長衫。她身上的肌膚嫩白如雪,但她的后背,卻布滿了密密麻麻猙獰恐怖的疤痕,在月光的照耀下,越發(fā)顯得陰森詭異。
“為我更衣的侍女看到了我背后的妖紋。這是我早年除妖時,中了妖法留下的。侍女驚慌的大喊引來了所有人,他的家人一口咬定我是妖孽,他似乎也被嚇到了,我被亂棒打出去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p>
她轉(zhuǎn)頭看我,涼涼一笑。
“這樣的我,真的很丑很可怕,是嗎?”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拼命地?fù)u頭。
“不,一點都不。”我說,“你比我美多了,真的。你哪里有我丑,有我可怕?!?/p>
這是實話,也是我的真心話。
我從未見過比自己更加丑陋可怕的東西,我也從未見過比段木樨更加美麗漂亮的人類。她怎么會丑?她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美的,哪怕我曾對她恨得牙癢癢,哪怕我看到了她這樣不堪的一面,我也覺得她是最美的。
段木樨笑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大肚子,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你是個善良的妖怪?!?/p>
有水突然落下來,一滴,又一滴,滴到我被剪斷的葫蘆藤上,涼涼的、咸咸的。我仰起頭,看到有淚從段木樨的臉上滑落。她突然俯身抱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像再也不想忍耐般,失聲痛哭。
“我一生除妖,臨到頭卻被最愛的人當(dāng)成妖怪趕出來,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悲啊?!?/p>
那一夜,段木樨是哭著入睡的。她一直緊緊抱著我,似乎是想在漫漫寒夜獲得一點溫暖的慰藉。但我只是個妖怪——是個冷冰冰的、沒有體溫的妖怪。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要給這個人一份溫暖。我不想看到她的悲傷,我想要成為她的依靠。
這個念頭徘徊在我腦中,越來越強(qiáng)烈,簡直無法抑制。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大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冰冷的腹中突然孕育出無限溫暖,這股暖意直達(dá)頭頂,然后破匣而出,宛如洪流——
我的頭頂抽出了長長的葫蘆藤。
就像春蠶吐絲,嫩綠柔韌的藤條連綿不斷地涌出,并親昵地圍上段木樨,為她編織出一個溫暖舒適的小窩。她熟睡在葫蘆藤中,宛如雛鳥蜷曲在能為它遮風(fēng)擋雨的鳥窩之中。
我笑了。
這一夜,或許是傷心的一夜。
但這一夜,也是溫暖的一夜。
06欺人太甚
第二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段木樨已經(jīng)醒了。
她打量著編織成床榻的葫蘆藤,一臉驚訝。
“你的修為提升了?!彼蛭业哪抗庵袔е鴰追仲潎@和驚喜,“看來你很有天賦,如果好好修煉,前途不可限量?!?/p>
“前途不可限量?”我興趣缺缺,隨口道,“也不過是吐出更多葫蘆藤而已吧?”
“不僅如此?!倍文鹃匦α耍暗搅艘欢ň辰?,你可以隨意幻化形態(tài),改變自己的樣子?!?/p>
我愣了一下:“你是說,如果我好好修煉,可以不再這么胖這么丑嗎?”
段木樨點點頭,末了又補(bǔ)充一句:“其實我覺得你也并不算太丑,真的?!?/p>
但我已心動。
我央求段木樨教我修煉的方法,然后用葫蘆藤在院落里織了一間小藤屋,每日鉆進(jìn)去打坐靜修。修煉是很辛苦的事情,但每當(dāng)我累得想放棄時,一看到段木樨,就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你到底想幻化成什么形態(tài)?”段木樨問我,“如果只是想變成個漂亮葫蘆,其實并不用修煉得如此辛苦?!?/p>
我笑而不語。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段木樨依舊會耍賴皮地使喚我,我也依舊每每被她氣得吐血。但她不再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而我也不再問起她何時會放我走。我們很有默契地忘記了一些事情,就像一對羈絆已深的歡喜冤家,在吵吵鬧鬧中默認(rèn)了彼此的存在。直到一日,段木樨又把那輛小破車從茅屋里推出來,我才恍覺一個月竟已過去。
和之前一樣,我被拴在段木樨的腰間,隨著她進(jìn)了城。城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在往集市走的路上,我又聽到了那首歌——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yuǎn)。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依舊是凄婉的調(diào)子,悲涼的唱腔,卻讓我深深著迷。
“這首歌是在唱什么?”我問段木樨。
“它是在唱一段悲傷的苦戀?!彼坪跻脖桓杪曃?,神情變得恍惚,目光染上了濃濃的悲傷。
“長相思,愛不得,明知沒有結(jié)果,卻還是難以釋懷和放手。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聽懂這歌聲中的絕望和凄涼吧?!?/p>
她嘆息一聲,眉宇間的憂傷刺痛了我的心,讓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想幻化成人形?!?/p>
段木樨怔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問我想幻化成什么樣子嗎?我想化成人形。”我說,“我一定會好好修煉,化成一個比你前夫還要可靠的男人,愛護(hù)你保護(hù)你,陪你度過一生。所以……”
“所以,請你忘了他吧,不要再因為他而傷心了?!?/p>
段木樨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我,良久才出聲。
“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知道這些話……代表著什么意思嗎?”
我沒有回避她的目光,認(rèn)真地與她對視。
“我知道?!?/p>
早在那個悲傷卻又溫暖的夜晚,她抱著我痛哭,我為她傾吐出連綿不絕的葫蘆藤時,我便知道——
我愛上段木樨了。
我這樣一個肥胖丑陋的葫蘆妖怪,愛上了一個美似天仙的人類女子。
所以我拼命修煉,只為能化成人形。我可以為她編織出葫蘆藤的溫暖床榻,但我更想像人類一樣能夠擁她入懷,被她依靠。
段木樨看了我很久,然后收回目光,繼續(xù)推著車往集市走。我們又來到那個無人的攤位,段木樨熟練地擺好菜蔬,用讓人難以抗拒的低價叫賣著。今天她的生意極好,錢袋慢慢被銅板撐滿。她趁著無人的時候,突然對我說:“等籌足了路費(fèi),我就再也不來這里了?!?/p>
我詫異地看著她。
“我要離開這里,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我的新生活?!彼⑿χ?,眼中有細(xì)小而明亮的光芒在閃耀,“當(dāng)然了,為了防止你害人,我還得繼續(xù)看牢你。所以……”
段木樨頓了頓,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臉?biāo)坪跷⑽⒎杭t,宛如山谷中初綻的桃花。
“葫蘆!”
我聽到了段木樨的大喊,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她似乎在哭,我想安慰她,我想讓她快逃,但我已無力出聲。
我感到了自己的消亡。我,要死了。
恍然間,耳畔又回蕩起了那首悲涼的歌,段木樨說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聽懂那首歌,我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了。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木樨,來生,再見。
尾聲
段木樨被推上行刑臺時,她只剩一口氣。
在山谷中,她身中數(shù)箭,奄奄一息,人們不肯讓她就這樣輕松死去,而是將她五花大綁,帶回城中——他們要當(dāng)眾審判她,處決她,讓她在眾人面前無地自容,讓她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價。
浮云蔽日,天色陰沉,蕭瑟的冷風(fēng)吹亂了女子的長發(fā),她閉上眼睛,腦中浮現(xiàn)的,全是那只葫蘆。
她想起它大大圓圓的胖肚子;她想起它用葫蘆藤為她編織的溫暖床榻;她還想起了,它信誓旦旦的那番話。
——我一定會好好修煉,化成一個比你前夫還要可靠的男人,愛護(hù)你保護(hù)你,陪你度過一生。所以,請你忘了他吧,不要再因為他而傷心了。
她沒有告訴它,她早已不再為那個男人傷心;她沒有告訴它,它一直都比那個懦弱的男人要可靠;她也沒有告訴它——
那一刻,她心動了。
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個呆呆笨笨的大葫蘆不再僅僅是“它”,而是變成了“他”——一個可以溫暖她、愛護(hù)她的,“他”。
然而,段木樨也有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在她被眾人押送回城時,葫蘆殞命的那片土地上,突然有了異動。灑落土中的葫蘆籽突然生根發(fā)芽,迅速成長,無數(shù)的葫蘆藤從土中冒出,相互纏繞、編結(jié),直至形成一個碩大的藤球,狀如一只巨大肥胖的葫蘆。有什么東西在藤球中醞釀、翻滾、掙扎、沸騰,然后在某一刻,爆射而出。
那是璀璨的綠光。
巨大的綠色光柱直達(dá)天頂,在暗沉的天色下顯得分外耀眼和醒目。城里的人也看到了這道異光,議論紛紛,嘖嘖稱奇。
一道綠影從光柱中飛出,迅疾如天邊的流星。待其飛至刑場上空,人們才看得清楚——那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明眸皓齒,俊俏無雙。他一揮手,除了段木樨,行刑臺上的人都被突然從地下冒出的葫蘆藤纏住了手腳。他又一揮手,一株綠藤溫柔地裹住虛弱的女子,將她托至高空。
“你說過,要去一個新地方,開始新生活?!?/p>
少年微笑著,明亮的眼眸中倒映著女子驚訝的臉。
“走吧?!彼f,“我們一起。”
段木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只知道,當(dāng)少年握住她的手時,掌間傳來的溫度溫暖得令她想落淚。于是她努力地勾起嘴角,用最后的力氣回握對方,說:“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