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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林記憶

2014-05-08 05:16丁繼松
北方文學 2014年7期
關鍵詞:烏蘇里江郭小川虎林

丁繼松

邊城紀事

懷舊,是一種隱秘的追溯歷史的情緒,當我沉溺在綿綿的往事中時,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便像一湖碧水中遠遠地飄來一片白帆那樣清晰、鮮明……

五十多年前,我脫下戎裝走進中國農墾隊伍的行列時,第一站就是黑龍江東部的邊境小城——虎林。這座小城按現(xiàn)在的話來說,它是農墾的“老區(qū)”,就像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一樣莊嚴、圣潔地留在人們心間。

虎林,這個邊城在半個多世紀前,還相當于一個“大屯子”。我來到虎林前對它是陌生的。我在一本民國五年(19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辭源》上找到了“虎林”的詞條:“今縣名。清置廳。屬吉林省密山府。民國改縣,屬吉林依蘭道,地在七虎林山南麓,故名?!辈榈竭@個詞條可以證實這個黑龍江東部的“大屯子”在民國初年曾經還是一個“廳級”行政機構。

我又翻閱了地圖,這個縣級的小黑點正好坐落在北緯40度線附近,它冬天的氣溫要比同一緯度的地方高。因為每到春天從南邊日本海中彼得大帝灣吹來的風,總是帶著暖意和濕氣。

虎林城周圍樺樹林很多,有的村子就叫“樺樹”。我去的時候正是春末,氣溫已經轉暖,樺樹尖上綻出了嫩紅的芽葉,遠遠看去仿佛在半空中飄浮著一層薄薄的紅云。樺樹的樹干上泛著耀眼的銀白,顯現(xiàn)出那斑斑塊塊菱形的圖案,這是別的樹所不具有的。

這里的白樺樹生長得這般茂密,這般陣勢還是少見的,我只是從那些大部分俄國小說對西伯利亞荒野的描寫中才記住這片撩人的綠色。

虎林城里有一條泥土砂石鋪筑的大街,人們叫它“中央大街”。街兩旁都是磚木結構或泥草結構的平房。有的屋頂上竟長出了一尺多高的蒿草,綠瑩瑩的一片,成了一道景觀,可見這些建筑物年代的久遠了。

這條“中央大街”盡管是一條泥土大道,但卻留下了許多文化流人沉重的足跡。在那個年代,聶紺弩、丁聰、吳祖光、尹瘦石,還有著名演員李景波等等文化精英,都被流放到虎林這片土地上。

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曾經當過毛澤東秘書的老革命家李銳也因受到批判而流放到虎林郊區(qū)一個叫興華村的屯子接受改造。這位湖南人對虎林的山山水水應該是熟悉的。

老詩人聶紺弩在虎林生活的時間較長。開始,他在農場勞動,在一次燒炕時不慎將炕燒著,接著將宿舍燒掉,落了一個“右派縱火”的罪名,關在虎林監(jiān)獄里。聶紺弩的夫人是政協(xié)委員,知道后匆匆從北京趕來救夫。幾經努力,這位與蔣經國、鄧小平在蘇聯(lián)中山大學同學的老布爾什維克終于出獄。出獄后,他給營救他的夫人周穎寫了一首詩,叫《柬周婆》,詩云:

龍江打水虎林樵,

龍虎風云一擔挑。

邈矣雙飛梁上燕,

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

細雨推車上小橋。

老始風流君莫笑,

好詩端在夕陽鍬。

不久,聶紺弩在虎林那間布滿塵土的小屋里又寫了一首《北大荒歌》:

“北大荒,天蒼蒼,地茫茫,一片衰草和葦塘。葦草青,葦草黃,生者死,死者爛,肥土壤,為下代,作食糧……”

這是一首千古絕唱。

如果說四百年前清代順治年間,吳下詩人吳兆騫因罪流放到黑龍江寧古塔,寫出了《秋笳集》,成為這塊土地上“流人文學”的首篇,那么四百年后聶紺弩的《北大荒歌》則是“現(xiàn)代文化流人”寫出的續(xù)篇。

契訶夫沒有到過虎頭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我從虎林縣城到烏蘇里江邊的虎頭?;㈩^是虎林境內緊靠烏蘇里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也可以說是“口岸”。在清代中期這里的中俄民間貿易頗為興盛。

烏蘇里江由南流向北,到了這里江岸突出一塊形似“虎頭”,故名。與虎頭隔江相望的是俄羅斯遠東邊境小鎮(zhèn)——伊曼,它是西伯利亞大鐵路遠東地區(qū)的一個小站。

那一年,我是第一次去虎頭?;㈩^距虎林縣城僅百十公里。到了虎頭我是第一次見到烏蘇里江。我見過不少江河,長江浩大,氣吞山岳;黃河散漫,濁浪排空;嘉陵雋秀,飄逸清淡……然而,流淌在我眼前的烏蘇里江卻顯得寧靜、秀麗,江水始終是藍色的,藍得純凈,藍得雅潔,像是抖動著一塊天藍色的綢子。岸邊上那些柳毛子、葦草、白樺還有不知名的灌木群全都溶解在江水中了。特別是秋日的清晨,你在岸邊走動,只見江上漂浮著綠綠裊裊薄如蟬翼般的霧氣。從霧氣里看江,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另有一番韻味。這時的烏蘇里江萬籟俱寂,江流無聲……

虎頭沒有什么景點可寫。只有兩處讓人難以忘懷:一處是虎頭有座關帝廟。據說,還是清代建筑。關帝廟就是供奉被中華民族奉為忠義之魂的關云長的廟宇。關帝廟各地都有并不稀奇。但虎頭的關帝廟卻是我國版圖上最靠東邊的一座,所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二是日本關東軍在虎頭建的“虎頭要塞”。我去時這座“要塞”還封閉著,沒有開掘、清理。當時人們對這一片土地還帶著神秘感。但民間都知道這里有個結論:虎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處。

這里還有一個新鮮的傳說讓我振奮:一百多年前,俄國作家契訶夫去薩哈林(即庫頁島)曾經經過虎頭。傳說者說得有根有據,有了這個傳說,虎頭小鎮(zhèn)立刻罩上一層文化光環(huán)。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深信不疑。不僅“不疑”而且以后我在某些作品中還引用了這個“傳聞”:“契訶夫十九世紀到過虎頭?!?/p>

我是很崇奉契訶夫的。他的短篇小說基本上我都讀過,那些尊貴的、卑微的、激進者、保守者的形象都活躍在我的腦海里。特別是《套中人》中的那位希臘文教員別里科夫,至今仿佛還在我們身邊頻頻走動。

后來,我讀到契訶夫于1895年出版的《薩哈林旅行記》,這才使我了解十九世紀末契訶夫去薩哈林(庫頁島)考察所走過的路線。這里不妨簡單地記述一下:

契訶夫是1890年4月份從莫斯科出發(fā),然后坐上了一條“貝加爾”號的輪船沿著黑龍江航行至尼古拉耶夫斯克(即廟街),從這里出黑龍江口進入韃靼海峽北上入薩哈林島。

從這條航行路線看,契訶夫怎么也不會走烏蘇里江,更不會走虎頭。

“傳聞”如果說一萬遍使人相信了,那么一萬零一遍就會成為“事實”。

我沿著烏蘇里江走了二十多天,咀嚼了這條南北流向的大江的溫度、色彩;聽到了它均勻、輕柔的呼吸。多少年來,它的美麗、它的寧靜總是在我心中流淌。

刻在北大荒土地上的詩

結束了烏蘇里江之行回到虎林,街頭的樺樹葉片已經發(fā)黃,這里開始進入了初冬。

就在這寒意襲人的時節(jié),詩人郭小川來到虎林,他是跟王震將軍一起來的。詩人說,他是來寫詩的。

我們在虎林城里東街農墾局的一幢辦公樓的會議室里相聚。他白皙的臉膛上那雙灌滿智慧的眼睛仍然燃燒著火一般的激情。五十年代中期,他的長詩《望星空》受到不公正譴責帶來的憂怨已蕩然無存了。

他斜倚在窗子旁興致勃勃地說:“這么多人民解放軍的尉官、校官在北大荒這塊土地上開墾荒地,建設邊疆,轟轟烈烈,這是中國軍人的壯舉?。 ?/p>

郭小川用歷史的眼光審視著中國二千多年來的墾殖史。他說,中國從西漢開始,有墾荒活動。漢武帝雄才大略,氣若風云,一面派重兵駐守西域,抵御匈奴入侵;一面讓軍隊開荒生產。軍隊邊備戰(zhàn)邊生產,這是“軍墾”的開始。后來邊區(qū)的南泥灣大生產運動,這也是軍墾的承繼。

郭小川將話題一轉:“漢武帝哪有你們這陣勢,一下子來了十萬人馬,十萬官兵戰(zhàn)大荒啊!”

詩人用熱情堅定的語氣說:“我要寫詩!”

詩人離開虎林時在通往北京的火車上,他已經在醞釀詩作了。

斯時正是1962年的11月。

這年年底,郭小川的長詩《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初稿已經完成。 第一個讀者是王震的秘書轉業(yè)軍官陳立華。

郭小川將初稿給陳立華,讓他看了提意見。

陳立華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精通文字,熟悉詩文,唐宗宋祖,無不通曉。他說:“還是先給‘王胡子(對王震的愛稱)看看吧。”

“你先看,你是第一個讀者?!?/p>

陳立華認真地讀完這首68行的長詩,拍案叫絕,心情激奮。當他說到“藍天”、“綠水”、“燕語”、“風聲”、“松濤”、“雪陣”、“紅日如輪”……這些熱情奔放,奇特而又親切的詞語時,他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郭小川征求他的意見。

陳立華爽快地說了八個字:“橫空出世,激情似火?!?/p>

郭小川的長詩《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便像一陣巨風,在這片土地上刮開了……

請聽:燕語和風聲、松濤和雷陣——

在這里的生活歌曲中,永遠是一樣地悅耳感人!

請看:寒流和春雨、雪地和花蔭——

在這里的歷史畫卷中,永遠是一樣把醒目動心!

悠悠歲月,半個世紀過去了。在那個年代,我記憶里裝著的是激情、求索、歡樂、憂思甚至是眼淚。我永遠保持自己的記憶不衰竭、不褪色,因為這是構成我人生最豐滿的樂章。

責任編輯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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