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
那只盂或者叫缽,就放在西餐桌的中央。斂口、鼓腹、平底。粗看色黑,拿起細看,通身卻不見一點墨色。“春英夏蔭,秋毛冬骨”八字,似可形容那種幽幽的色調(diào),所謂春綠、夏碧、秋青、冬黑,集于一身。
重如鐵錠,卻渾圓,而轉(zhuǎn)動時有凹凸感。我尤喜凹下處,就像匠人制作時不經(jīng)意殘留下的指肚印、或刻意雕塑的眼窩形狀。而凸起的地方,像一棵樹上的樹節(jié)、樹瘤。這種感覺,厚重、樸實、本色,一點兒也不迎風舞弄,或曰作秀。
我問前來“看寶”的,一個玩收藏的朋友:“你見過沒?這樣的……”
朋友搖搖頭。卻嘆道:“有味!”所謂有味,也許是說不清年代,也說不清形制,形容不出的一種形容吧?
這件“寶物”,其實最平常不過。小時候,我常去和鰥居的外公做伴。外公家,別無長物,一張大八仙桌,幾把椅子,一床一榻,還有一排柜子而已。其中一個小柜上,放著幾樣零星的擺設(shè),其中就有它。
說它是擺設(shè),倒未必。但說它是實用物件,又實在說不清它的用項。
說起來,外公一生的嗜好,唯有酒。晚飯時從來都是先拿酒,抿一口,再舉筷子。酒是零拷的紹酒,上海人稱之為黃酒。其中也有分別,五加皮便宜,是平常喝的;狀元紅卻難得上桌,一般只是用來待客,或在節(jié)慶日里專享。記得它們存放在兩個保暖瓶大小的玻璃瓶里?!班浴钡囊幌麻_瓶塞,朝冬天的錫壺,或夏天的小碗里,咕嘟咕嘟兩下,那就是三兩了。這樣的準度,只有他有,唯手熟而已。
我人來瘋似的吵著要喝的時候,外公便隆重取來那件“法器”,一個“咕嘟”都不到,輒止。舔著玩,并不覺得好喝。多舔幾下后,就天昏地暗了。被叫成小醉貓,再就被逼到床上睡覺去了??蛇^段時間,他老人家偶然興致高,一個人“滋溜滋溜”的,不過癮。便又拿出那個來,問:“喝點嗎?”我點頭,大概是對這古怪的盛器,感覺有趣。
有一次手被門軋到了,紫脹,還有一次腳背燙傷,外公皆在那只說不清是盂還是缽里,泡上一種什么葉子。他將葉子在舌尖上蘸了唾液,粘貼在我的痛處。我學樣,那一片片葉子,橫七豎八地貼滿了他操勞的臉,他竟樂得哈哈直笑。
有時那里也會捧出一只桃,或者是幾顆楊梅、一串葡萄,令饞嘴的兒童意外驚喜。
老人不甚愛茶。但時不時會抓一把決明子或菊花,放在那物件里,灌上開水,涼著。小孩喝不得那苦味,抗拒,但總被揪住而無奈灌下。他發(fā)狠說,那茶飲能明目、去火。說這話時,鐵鉗似的繭手,自覺不自覺地用了力,我的耳朵則火燒一樣的疼。
后來那東西,又做了母親的針線“笸籮”。針頭線腦里,它就像我仄起的耳輪,做出傾聽的形狀。我趴在媽的腳跟前,捻線,穿針,也聽她講過去的事。
媽說,外婆不是只生了她一個獨女,本來養(yǎng)了四五個孩子??啥荚谒奈鍤q上突發(fā)急病,死了。輪到她出生的時候,雖是女孩,也是極為寶貝。家里人都愁怎么養(yǎng)大。親戚朋友中的一位年長者,指點說:碗盛一盛放在廟里,就好了。果然,就被放在一個大碗里,在香煙裊繞中再被帶回家,之后,長大,結(jié)婚,生了我們姐妹……
她的小名,就叫“大碗”。
說這話時,媽的眼風正掃過眼前這一只“笸籮”,或該叫“大碗”的??扇绻褪撬?,未免太叫人難以相信了。
外公生前,我未問及此物的來歷;他去世后,媽說,你挑一件東西留作紀念吧。我沒挑鏤雕的石花瓶,也沒挑清末民初的五彩大瓷罐,獨獨挑了不起眼的它。說拿去給兒子放圍棋子吧。
兒子把它抱在懷里,卻駭?shù)溃骸坝形叮 ?/p>
酒味?茶味?果味?后來養(yǎng)過小金魚、小烏龜?shù)奈秲??或者是老外公身上的油煙味(他曾是個廚師)?
無論如何,它現(xiàn)在空著,我只聞到了孤獨的味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