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民
奮不顧身
■吳忠民
拉娥對那坐在桌邊的黑臉男人又說了一遍:把車子給我。
黑臉男人,應(yīng)該是臉色黧黑的市場管理人員,他看著電腦屏,鱉蓋般的胖手撫著鼠標圓溜溜的性感屁股說,誰來要,我就給,還有沒有嚴肅性。回去吧你。
拉娥不是三歲孩子,沒那么好糊弄。畢竟,被他們收走的是一輛有三只輪子一個車廂能載物運人的三輪車——不同于他們常常從菜販子手里搶走的盤子秤。拉娥一家靠它吃飯。拉娥把黑臉的話頂了回去,說,你是官家人,大人大量,公家倉里也不少我家一輛三輪車,還給我,記你一輩子恩情。拉娥這么一說,黑臉就把拉娥往深里看了一層,一般婦女沒這么大粘勁。黑臉就判定,這是一個精于世故的女人。黑臉態(tài)度有了轉(zhuǎn)變,起身,走向門里站著的拉娥:這么說,真收了你的三輪?拉娥說你貴人多忘事,今上午收的嘛,在廣濟街口。黑臉問,三輪啥特征?庫里三輪多得很。拉娥說,綠的,坐位靠背上焊了個廣告牌。黑臉又往前湊了湊,廣告牌是不是有這么高?黑臉比劃了一下。這一比劃,手落下的時候有點巧,就把拉娥的胸似碰似摸的劃拉了一下。拉娥的奶子很結(jié)實,但她的臉皮卻出奇的薄。呸,你干什么!拉娥壓低了聲音呵斥黑臉。黑臉并沒有把他剛才手指的似乎不經(jīng)意和拉娥的一驚一乍當多大個事,自顧自說,等我給你去庫里找找。
偷糧偷錢偷女人,防盜防搶防村長。這種戲謔性質(zhì)的新三防歌訣,它遠遠不止能博人飯后一樂的功效。這句順口溜和村里出現(xiàn)的新情況傳到白勝耳朵,白勝第一反應(yīng)就是:馬上回村。往大里講,白勝得維護包括自家在內(nèi)的安定團結(jié)和諧局面,往小里說,他必須趕緊回家保衛(wèi)老婆。
去年秋里,白勝在胡家廟舊家俱市場等買主,遇到同村來市場閑逛的瞎拉拐。二人見面吃了幾根煙,瞎拉拐聊起村里的情況。瞎拉拐說,這二年,人都發(fā)了瘋朝山外跑,山外像是遍地真金白銀,屙個屎也會撿到元寶。他們村里壘窗子壘門的戶越來越多,多少人離了山就再也不朝后看。這樣一來,家里只剩了老漢老婆和孫子娃們。人氣不旺,容易鬧鬼。一些年輕崽晚上踏門扭鎖,糶豆子賣糧,到后來愈演愈烈,大白天卻裝作是主人家在省城的朋友,回來幫著搬家去大城市,明打明地把家里稍值錢的家電和半新不舊的家俱裝車拉走。瞎拉拐說到這兒,白勝身形不由得一緊,整天待在舊家俱市場,說不定自家的柜子什么的被抬城里賣了也未必會知曉呢。白勝你不知道,更可氣的是一些小媳婦,還沒來得及被男人接到省城,卻被村里歪人禍害了。那些婆娘就像一筐爛梨子,一個爛了疤,就會傳染倆,不長時間惹得整筐都成了爛梨。說句不值當?shù)脑挘谕饣鞄啄?,自己婆娘被別人用得怕是要不認識了。不劃算呀。白勝連忙附和:不劃算,不劃算。白勝覺得,此時自己要是不表一表態(tài),那就形同于他認為把婆娘擱在家里,別人和歪人來用一用是可以的。
白勝知道,瞎拉拐不是在說他白勝的老婆已經(jīng)被別人禍害了。但瞎拉拐沒這樣說,也并不意味著白勝婆娘就沒有被禍害的可能。白勝把自己攤子上的舊家俱按收購價,打包盤給了戶下四叔,回到老家,馬不停蹄買了輛蹦蹦車跑運輸。白勝的爹娘都有慢性病,一個肺氣腫,一個冠心病,拖累得白勝出門走也走不遠,事業(yè)飆也飆不起。白勝在省城賣舊家俱,還得攤上拉娥這個勞動力浪費在家里,她得留在家里照顧公婆。
白勝的蹦蹦車經(jīng)營失算了。他沒有充分估計到村里形勢,用蹦蹦車拉人,人家政府不允許,逮住了往死里罰,再說時下農(nóng)村也沒有多少人可以拉。用蹦蹦車載貨,殊不料村里翻蓋新房的潮流一閃而過,時下興的是去城里買房。一不留神,一個販菜的賣罐罐饃的穩(wěn)穩(wěn)干上十數(shù)八年,在城里買一套兩居室不是多大問題。還用白勝的蹦蹦車干什么。
拉娥不瓜不傻,哪能不知道白勝折了攤子慌乎乎買回蹦蹦車的真正用意。白費你那根蠟了,我拉娥真要當出頭的椽子,你白勝能看得住攔得了。白勝的蹦蹦車閑歇在院里有些時日了,拉娥說,省城離得太遠,要不咱一搭里去縣城鬧騰個事情,離家不遠,閑里忙里也好回來照看他爺他奶。白勝哧了一聲鼻子:咱在縣城里能做啥?尻子大個地方,能有省城好掙錢?拉娥下巴朝胸口里窩了一下,眼里滿是智慧和堅毅,說,我早看好了,賣漿水魚。拉娥早在上縣城看病辦事的時候,多次留心過商廈和醫(yī)院門口的小吃攤點,啥都有,獨缺他們這地方流傳幾輩的包谷面魚魚。拉娥說的漿水魚,是她們老家的一種粗糧面食。把細細的玉米面緩緩灑進翻滾的開水鍋,不停地撒面粉,不停攪動,直到把攪鍋的丫字型木棍提起,掛在棍子上面黃澄澄的玉米面糊慢慢能往下掉絮子,可以不撒面了,大火煮十多分鐘后,找來一把掛在墻上的葫蘆漏勺,就可以做魚魚了。一只老得成精的干葫蘆鋸為兩半,掏去籽瓤,在瓢上均勻地打出圓孔,他們叫它漏勺。漏勺里盛上鍋里滾燙的冒著氣泡的玉米面糊,游走在一盆涼開水上面,漏勺底下就生出千條萬條黃亮亮的和新疆拉條子差不了多少的面條。玉米面粉,筋道不夠,約摸三兩寸長就斷了,他們叫這些兩頭尖中間胖的黃魚一樣的吃貨——包谷面魚魚。若要佐以酸菜漿水,蔥蒜辣子,香油小茴,甭說是鄉(xiāng)里人,就是那些總愛高昂著頭剔著牙的城里人,一碗地道的漿水魚魚能讓他們回味半天。
拉娥和白勝的早晨從后半夜開始。打仗般忙完上廁所洗漱,在一陣砸煤的咚咚聲和鼓風(fēng)機的嗡嗡聲里,開了鍋騰起的水汽把廚房的燈泡裹成一片朦朧。屋里似薄紗,像晨霧,拉娥和白勝一走動,就帶著霧氣跟著走,兩人泡在凌晨的時光里開始做魚魚。蔥花在油鍋里翻炒,香味飄出來,最后一道工序算完成了。白勝這時騰出手來,咋摸咋摸嘴,靠窗邊叼起一支煙。離出攤子還有一段時間,外面天光還沒有完全放亮,拉娥靠近窗邊,拿手掌抹去玻璃的霧氣,從撥開的潦草的扇面望出去,人行道上的梧桐樹,葉子有榆錢大了。城里人真有福氣呀,人嘴狗臉的一個個都住著高樓,有工作的固然好,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在街面上隨便支個攤子也能養(yǎng)活一家人??粗稚洗掖倚凶叩娜巳海鹉艘话殉睗竦难劭?。兒子福喜翻過二十了,問不下媳婦。人家不是嫌山溝里窮,就是嫌在城里沒房子。解決不了房子就等于甘愿絕后。白勝和拉娥不是沒想過給兒子在城里或是鎮(zhèn)街上買房,可是鎮(zhèn)子里蓋的新農(nóng)村,不算政府給的三五萬元補貼,一套房子得花二十多萬。兒子在省城工地上做小工,就是砸骨頭賣血,要了他倆的老命,也湊不齊那個數(shù)。拉娥算過一筆賬,一套房子,她得賣出四十萬碗漿水魚,不吃不喝才能攢夠。要強的拉娥,怎么也管不住不值錢的眼淚。白勝湊過來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拉娥擠出一絲笑說,蒜汗濺眼里了。
今天的魚魚沒法在街道推著賣,以往賣過東街賣西街,走過大街走小巷的打游擊式賣法,今天沒條件實施。白勝挑一擔水桶,拿兩只市場上用來裝蔬菜的筐子支在樓下街面上,鋪一張木板,擺了調(diào)料汁子,兩桶魚魚放在木板下,漿水魚攤子算是又開張了。小地方,小本吃食生意,靠的是味道,也靠嘴皮子甜,最重要的,靠的是走街串巷??焐挝缌耍庖矝]多大起色,拉娥認為這種賣法止不住心慌,對白勝說,沒車子賣球哩賣,看攤子,我去要三輪車。拉娥要去解決實際問題,車子,昨天被收走的車子還在他們那些死鬼手上。
好長時間了,黑臉鉆進隔壁房里沒回來。拉娥跟過去進了那間屋子。收來的車子、筐子、箱子、牌子、燈廂撂得遮住了窗外光線,黑臉竟安閑地坐長凳上抽煙。黑臉像是料到拉娥準會進來,三根指頭一撮,端著煙頭指了指身旁空出來的半條長凳。拉娥過去,坐凳上。一條胳膊就搭在拉娥肩膀上,煙絲氣息混著嘴里腐殖物的濁氣撲面而來。不安分的大手在拉娥渾圓的肩上撫搓,并且有了向下滑動游走的態(tài)勢。那張嘴說,你要,我就給你。那現(xiàn)在我要,你給不給呢。拉娥控制住有些顫抖的身軀,說,山里窮婆娘,有啥能給你的,車子給了我,記你的好。那張嘴說,一言為定,等我電話。說話不算數(shù),這輛車子早晚還得進我這倉庫。
說實話,拉娥這年紀,被人摸一下下也實在沒什么大不了。前幾年在村辦外貿(mào)加工廠做活,編手套,削柿餅,揀核桃仁,閑時一幫男男女女開玩笑,罵一罵誰的下身,順勢捏誰一把都是正常不過的事。無論是占了便宜還是打了敗仗,拉娥皮實,耐耍,從不翻臉。可今天只是給人撞了一次胸,后來被摸了一會兒肩,還包括肩周圍的小范圍地界,卻讓拉娥覺得這次打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人進城里,就和城里人一樣不顧皮毛了,一輛破三輪車就可以讓一只手來揉搓了。拉娥啐了一口自己。當年梳著打到屁股瓣的長辮子,嘴里老是哼著戲文的姑娘,被十里八村叫做“梁秋燕”的拉娥,一句“陽春兒天,秋燕去田間,慰勞軍屬把呀么菜剜”,能把梁秋燕那一段眉目唱得以假亂真。當年一條溝里茶飯做得誰也比不了的被稱人梢子的拉娥,讓一輛破三輪車給俘虜了,讓一套房子給禍害了,或者說,就這樣被自己親生親養(yǎng)的兒子給擠兌了。沒房子,兒子問不下媳婦,城里有套房子,比自己的臉面和身子倒值錢了,一個四十好幾的女人,為了兒子卻做出自己從來都不齒的事來。盡管只是被摸了摸。
三輪車被市場管理辦的廂式貨車拉走后,刮擦掉不少漆,車頭也歪得不像樣子。拉娥握著手把,推得有些吃力。白勝接過要回來的三輪車,連說,好好好,這下好了。
當天晚上,在街上蹬三輪轉(zhuǎn)著叫賣吃食的一個姐妹來家閑聊,她很同情地向拉娥傳授了躲避市場管理人員的經(jīng)驗。她說那些戴紅袖袖的,只一上班準來,快下班了也是要來查一查的,要被收了三輪,就斷了吃飯的營生。她也被收過三輪,不丟人。只要眼色活點,其余時間就放開膽子,沒人管。聊著,提起了粉巷那邊來錢快,又不蝕本的一樁生意。那是什么生意,拉娥知道那是一些農(nóng)村來的不會在城里掙錢的姐妹,聚在炮樓一樣逼仄的小旅館,專接待建筑工地上和市場里那些常年回不了家的小工子的,她們替他們服務(wù),力所能及的所有服務(wù)。只是因為客人身份和收入不同,小旅館的環(huán)境不同,她們收費低一些罷了。拉娥聽了,長長地“喲”了一聲偏轉(zhuǎn)過頭,警覺地盯了那姐妹好大一陣子。莫不是我去要三輪車的枝枝節(jié)節(jié),都被別人知道了,這樣看輕我。看出拉娥心有疑惑,那姐妹卻趕緊分辯道,我也只是聽說,我可沒干那丟人事,看把你給嚇的。
不吃不喝賣四十萬碗漿水魚,得保證車子再不被市場管理辦收去,得保證不管天晴下雨每天都有人愿意來吃,還得保證他白勝和拉娥不生病不住院不亂花錢。這錢得掙到啥時候才能夠買房。市場里的攤位費高得嚇人,租一間門面房,這么小的生意不值當。另想辦法吧,兩口子都只會下苦力,哪有輕松的錢等他們?nèi)昴?。白勝等不及了,他必須去外邊闖蕩,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白勝當真得闖一闖了,為房子,為孩子。
遙遠的鄉(xiāng)下,滿川水早凍得溢滿河床了。冬日的縣城,卻依然像座城市,梧桐樹丫光禿禿挺著脆硬的枝條,刺桂、海桐和冬青一叢一叢掙扎著透出一點兒綠的生機,鋼筋混凝土的世界氤氳了無限冰冷。有些溫暖的是一處屋子,這年月已不時興五花六藍的霓虹,只一串瞬息萬變的led就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男人斜斜地把身子搭拉在油光光的可能散發(fā)著異味的布沙發(fā)上,拿出悠閑的樣子,往明顯粘有污物的電視屏幕上看,偶爾從面前走過一個人,他看一眼,或者不看。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是屋子里的熟客,既然他沒有理會別人,別人也沒有必要理會他。都是熟人,都很忙。需要干點什么,就干,現(xiàn)在還需要前奏或者還得一些情緒的醞釀,暫時就不干。就像酒吧里背著手的侍者或者立交橋下等著賣苦力的民工,誰來誰往,都管不著。男人松松垮垮在沙發(fā)背上貼了很久,就摸煙??诖镏挥幸恢槐粔旱冒T癟的煙盒了。男人知道吧臺里的煙賣得很貴,同樣的一盒翻蓋猴王,比外面商店里卻要高出三塊錢。男人決定出去一下。挑開棉門簾,沒走出幾步,男人卻被一個已經(jīng)走過去了好幾米的人回頭一把給扯住了。白勝,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那人是瞎拉拐,拽住白勝的衣袖就嚷嚷。剛出門的白勝被瞎拉拐從人群中一眼認出并揪了出來,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一臉疲憊遮住了剛才還有點訕訕的表情,白勝說,來來,哥倆借一步說話。兩個多月,去內(nèi)蒙販瓜子了。不過,遭罪了,效果不好。
效果不好。豈止是效果不好,白勝去內(nèi)蒙販瓜子,賠大了,借來的幾萬塊本錢全都扔進了蛤蟆眼。亮堂堂的陽光把大朵云團在草原上投射出片片陰影,白色的蒙古包里,一個棕色長袍扎著腰帶的漢子讓他看了一批粒飽肉厚的三道眉,瓜子成色不錯,他答應(yīng)給人家打款。等錢全部到了那漢子賬上,那長袍漢子卻不見蹤影了。在工商所和公安局折騰了幾日,白勝哭都找不到地方。回家當天,沒見到拉娥。到第三天,還是沒見到拉娥。白勝在家躺不住了,找到和拉娥經(jīng)常串門聊天的那個姐妹問。她說她也不??吹嚼稹D墙忝谜f:拉娥到底是在做啥生意,我怎么知道。她讓白勝找到拉娥自己去問好了。拉娥回家的那個清晨,拖著一身疲倦,從裝奶子的海綿胸衣里掏出幾大卷錢,倒頭睡了。白勝賠了那么多錢,沒有臉面對拉娥發(fā)兇,被戳了一刀子的氣球般,打消了對脫得精光的拉娥動手動腳親熱的念頭。沒有錢,哪能說得起話呢。到白勝意識到拉娥確實出事了,已是從內(nèi)蒙回來一周后的晚上。
白勝生意失利,拉娥沒有過多追問。她對白勝說,以后當心些,咱小百姓一個,天生不是有錢人的命,再不要出去瞎折騰了。而拉娥呢,漿水魚攤子基本上不去管了,三輪車停放在院里已落下厚厚一層紅銹。拉娥幾乎每天都漂在外邊,偶爾到天亮?xí)r才回來在亂蓬蓬的床上停泊一次。并不意外,那天拉娥沒有急著出去。吃完晚飯的白勝似有所期待,坐在床沿。桌,凳,衣柜,雖然都是房主留下的舊物,卻被拉娥擦得锃亮,一只古舊的水壺坐在煤爐上,滋滋作響,屋子里有了溫?zé)釟庀?,縷縷水氣的輕揚彌漫中,生出了失缺已久的溫馨。拉娥過去挨著白勝坐下,說,已經(jīng)攢兩萬多了,明天去銀行,存了它。白勝的腦袋一點一點低了下去,攤開手,接住錢。憑什么拒絕拉娥掙來的錢呢,沒有錢,什么也沒有。能看得見的東西,是什么?是臉面。在城里沒有房的男人有什么臉面呢,有了房,老家的人誰都得敬著他,兒子的媳婦緊跟著就會娶進家門。白勝兩個多月不在家,拉娥怎樣掙到那么多錢,白勝拿腳后跟都能想得清楚。拉娥并沒有給白勝作個交代的意思,就像小孩子借給了別人一塊橡皮,或丟了,或扔了,當個事情來解釋沒多大意思。何況,把這種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堂而皇之擺在桌面上,總不是那么回事。而白勝,不知什么時候起,好像早已沒有了聽拉娥解釋的期待和心理準備。你知我知,只能無所之謂了。
瞎拉拐把白勝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蒙誰呢,就你這樣還效果不好,一臉的好氣色。倆口子好好干,過二年就能買一套房了。白勝買了煙,等瞎拉拐走遠了,踅回那間溫暖的屋子。
老板娘接著白勝,說,樓上剛騰出一間房來,要辦事抓點緊。
從里間出來一個婆娘,紅毛衣,黑裙,短靴??雌饋肀劝讋倌昙o還要大一些,臉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實,脖頸自然的黝黑與臉上生硬的糙白幾乎沒有完成順利過渡,黑白對比得有些過了頭。白勝瞟了一眼,目光木然地從她身上移向了電視。白勝噴出一口濃煙,下巴翹起瞇眼對著電視,明確表示了自己對這個女人很不滿意。老板娘又給白勝換了兩個人,白勝覺得要么太老,要么臟兮兮的。老板娘不悅地說,兄弟,到咱這種地方來不要太挑剔,好的,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保留節(jié)目有一個,不年輕,但能用,人騷著呢。白勝面無表情盯著電視,一群獅子正在打架斗狠,為了一只雌獅,爭得不可開交。自然界尚且如此,何況人呢。在白勝老家,他們把男人和老婆的關(guān)系比作兩爿石磨的上扇和下扇,男人對老婆的使用權(quán)當然是絕對的,同樣是不容他人分享的。一套房子把白勝兩口子搞成這樣,自己的下扇子早已不專屬他白勝一個人,那么,他白勝也要把別人的下扇子用一用。白勝目光從電視上撤回來,發(fā)狠地對老板娘說,將就一下吧,就要老板娘最后說的那個人,讓那人進來,他先看一看再說。
插播廣告除了藥,就是化妝品,要么就是酒,要么就是車。屏幕下方游走的一串字幕吸引了白勝的眼球:朝陽小區(qū),景觀現(xiàn)房,平民別墅,超值享受。
樓梯口一串風(fēng)鈴叮鈴鈴響動。喲,今天來的是哪位哥哥呀。說話間,樓梯扶手旁轉(zhuǎn)出一個人來。那位保留節(jié)目,業(yè)務(wù)看起來并不熟練,莊稼人的手腳夸張出笨拙的溫柔,生硬的腰肢扭動著初學(xué)來的輕佻。
白勝心里一驚,抬眼分辨。是拉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