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女,現(xiàn)居深圳市,深圳作協(xié)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作品八十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首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大獎、第三屆原創(chuàng)網(wǎng)絡文學拉力賽獎等。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天涯》《上海文學》《飛天》《世界日報》等報刊,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作家天地》等雜志選載。
1
父親的墳用土慢慢地封了。幾個幫忙的人用鐵鏟狠狠地夯實了松軟的土塊,使得新墳隆成了一丘尖尖實實的土包。一個年紀略輕一點的后生還用鏟尖慢慢削平了突出來的一點黃色的泥土,很細致地打圍了一圈。然后大家就都接了萬根水遞過去的煙,吸起來。把對襟的褂子打開,里面的汗,嘀里噠啦地沿著黝黑或赭黃的肌膚、順著根根數(shù)得出來的肋骨,已經(jīng)像小溪一樣地流淌著了。
巧云拔幾棵新草,小心地點綴在新起的墳包上。然后曲了膝,跪在地上,朝著父親的地方,連磕了九個頭。
不是特別悲傷。自打母親早早地死后,父親對她就沒慈眉善目過,后來又娶了劉寡婦。后來的日子,人家都知道巧云是怎么活下來的了??墒?,人老沒土的時候,還是得巧云給他披麻戴孝,還是得埋在巧云的娘旁。劉寡婦拖帶來的三個孩子,只遠遠地在屋外草棚里住著,連靈都不能守的。劉寡婦也哭了幾場,但是,生的時候能相守十幾年,死的時候,卻也只能各和各的那位頭親埋一處了。
這是老規(guī)矩,大家都懂。
老萬賠著笑臉,招呼著一群鄉(xiāng)親。他也是有日子沒回過家鄉(xiāng)了。他是個孝順兒子,自打進了城里,就把娘接去和他一家子住一塊兒了。媳婦巧云是早在家里就娶下的,脾性和城里的女人不一樣,和自己的娘總是合得來些。家里剩了三個兄弟,老萬是很少還鄉(xiāng)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們?nèi)コ抢镎宜?,帶一麻袋的蓮藕,帶一麻袋的蒜,送幾袋米,泥著腿,污著身子,一身味兒地來城里的家住兩天,看看母親,放放心,自己也能開開眼,散散心。雖說老萬的家就像只鴿籠一樣大,可是,城里住著,總是好的,總是出息了。
老萬用腳踢一下巧云,小聲地說:“你也不嚎兩聲?這可是你爹在那土里!”
那個后生也說:“嫂子,你得哭兩聲,說點送別的話。否則,那里的人悲凄得很,在路上也不安生。就是過了奈何橋,還得一步三望的,怕投不了個好來生!”
巧云直了身子,看看旁邊母親的墳。母親的墳土比父親的要灰得多,也硬實了許多,想是年久的緣故。墳頭的雜草早已茂茂盛盛,青綠綠的。巧云想到母親,她五歲時就歿了的母親,淚就如雨一般地下來了。
建紅的小手拉了拉巧云。恁小的孩子,大概從沒見過媽媽這樣嚎哭過,有點駭住了。她膽膽怯怯地問:“媽,這里面是我外公和外婆嗎?”
巧云起來,攬過建紅,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大兒子建設沖著老萬:“爸,你以后可要對我媽好點兒。我媽現(xiàn)在是孤兒了!”
萬根水愣了一下,旁邊幫忙的人都笑了起來:“建設真是出息了,上學識字了,還曉得‘孤兒這個詞了。”
老萬也笑起來:“這狗日的!”就重重地親昵地拍了一下兒子的腦袋瓜。大家伙兒便一起下山了。
劉寡婦在院子里扯天扯地地叫。老萬的兄弟和弟媳們在家里忙出忙進的,得準備幾桌的飯菜和酒席,來招待幫喪的鄉(xiāng)親。沒有人理會那個寡婦的胡言亂語。
劉寡婦腦后的那個秋香髻脫了,頭發(fā)像一蓬亂草一樣在秋天肅殺的風中飄舞。她的身邊是幾個散亂的包裹,風過處,探頭探腦地露出里面的一點細軟。她半蜷著腿,佝僂著身子,拎著她的三個兒子,捶胸頓足地在院子里哭叫:“人死燈滅??!你們也不至于這樣。我雖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我們總相守了十幾年啊!你們這樣殺雞取卵,叫我們娘兒幾個怎么活啊!”
老萬的二弟妹跑過來,唾她一口:“鰥夫寡婦的,這樣走一遭就算恩愛到頭了。人家還有女兒,你總不能霸著人家的地和房吧?”
巧云看了地下打滾的女人一眼,從旁邊繞過去,牽著建設和建紅進了娘家的房。
娘家比自己出嫁那會兒看著稍微好一些。屋頂上的草皮早換新的了,厚墩墩的。院子里的那只蓄水的木桶,也換成了有建設身子那么深的大陶水缸。房里的那幾塊梁也重新安了,可能不是重新安的,只是漆了一層漆,但看著簇新多了,連家里的木桌木椅都是后來置的,桌子和椅子全是用榫子接的,一根鐵釘都沒有用。巧云想,這大概全是后母劉寡婦那瘸腿大兒子的手藝了。
劉寡婦突然沖進房來,拽住巧云的腿,撲通一聲就朝巧云跪下了。
“大姑娘,你也是從這個房里出去的。我雖說不上對你好,可是你怎么長大的你也得摸摸自己的心!你七歲的時候我就管你,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睡。你不能翅膀硬了就把自己撇清!你以為萬家的人都是什么好東西?你伺候他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能讓你婆家的人把你父親的老地老房也給占了去!”
巧云回過頭來。自小她就害怕這個后母,自小這個后母吭一下她就不敢出一聲氣兒,慢慢地長大,她從對這個后母的害怕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厭惡和憎恨,她不能忘記她出門子的時候,劉寡婦沖著她的背影潑出去的一桶臟水。那桶臟水的污垢濺在了她的后腳心上,描金繡鳳的緞鞋上有一抹再也無法除掉的臟漬,這么多年來,每回在伏天里翻曬箱子底,拿出她結(jié)婚時的裝扮,那鞋上的污垢便像一條惡心的水蛭一樣攀附在她的心上,稍稍一動,就有汩汩的血緩緩地流下,所有從前受惡的日子全都回來了。
巧云想走開,劉寡婦還是使勁地拽著她的衣裾,發(fā)著狠地搖著她,晃著她。建紅嚇壞了,撲在巧云身上哭起來。
巧云看著院子里那一直跪著的三兄弟,劉寡婦拖油瓶帶到她家的孫氏三兄弟。老大比巧云還大,可到現(xiàn)在還沒說上媳婦兒;老二惡形惡相的,最調(diào)皮的就數(shù)他,巧云還記得小時候老受他的欺侮,出了什么事,老二就會把一切責任推到她頭上,害她挨了多少冤枉打;老三比她小四五歲,剛來她家的時候,才會走路,巧云記得她一手帶大的他,這三個兄弟里,就數(shù)老三和她感情最好,只有他親親熱熱地一口一個“姐”地喚她。
老萬的二弟妹過來了:“嫂子,你甭理她!想想小時候她怎么待你的?現(xiàn)在你爸走了,她倒好,沒為你家生一個崽,她還想霸著你家的房,占著你家的地?她死后是要埋在她前一個老漢孫駝子那里的,現(xiàn)在住你們家,不名不分的,還想怎么著?”
院子里的三個男子漢,還在那里屈膝跪著。老大低著頭,老二瞪著眼,只有老三,眼光朝巧云瞟著,還滿含著一點有些眷戀的姐弟之情。巧云想,孫駝子家里的房子和地,早在劉寡婦改嫁到她家的那一年,就被孫家的兄弟們收過去了。這也是攤著沒出息的事了,否則,哪個恁大的后生,還肯跪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的?
二弟妹還在說:“留著地和房子給你們?你想的好事?人家雖然沒有兒子,可還有閨女!人家置下的家當,不能白便宜了你們。你們可是姓孫的!”
村長也過來了。跺跺腳,來回走了幾圈,把手背在了屁股那里:“巧云,你也說個話,我來斷斷這個事吧!“
二弟妹把眼一扭,給巧云掃了個眼風。誰都知道,劉寡婦這幾天為了房子和地的事,跟村長也有點不清不白的。
巧云就朝老三走去,“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能跪天跪地跪娘親。你們起來吧!”老三不肯動,巧云使了勁也拉不起來。巧云想,這老三還是小時候的脾氣,看著柔柔的,不達他的目的,也是頭十輛車都拖不回轉(zhuǎn)的犟牛。
巧云說:“好了,好了。我也不在家,這房這地肯定也是給你們的。有村長在這兒,總是不會充了公去的,不可能讓你們娘兒幾個凍死餓死的。”
村長馬上應了:“還不趕緊謝了?這事兒就這樣辦了,不許再有人瞎叨咕了!”
老萬這時候沖過來,抬手就給了巧云一個大嘴巴。村長和幾個人攔下了老萬的另一番拳腳相加。村長有點不滿地說:“你這算什么?就是巧云嫁了出去,輪不到她來分她父母留下的東西,但也挨不上你們?nèi)f家的人來得便宜。”
建紅又哭叫起來,建設看見媽的眼淚一行行地流下。
2
回到城里的家以后,婆婆聽老萬氣急敗壞地說起巧云把自己娘家的老房子和地都給了劉寡婦一家,就對她不待見起來。開始只是冷嘲熱諷的,罵巧云是個吃里扒外的貨。到后來,已經(jīng)不打掩飾了,順嘴罵過來不說,還拄著拐杖就沖巧云劈頭蓋臉地打來。婆婆說:“再怎么到城里,家里的老規(guī)矩不能壞!媳婦也是打了才能聽話和孝順的。你別看著城里的女人風光,一個個都快騎到老漢的頭頂上了,還能把婆婆當回事?你是我們?nèi)f家的媳婦,你老漢打得你,我打得你,你行事不好,你的小叔子都能揍你?!鼻稍凭托÷暤貒聡碌乜?,怕廠子里的人聽見,傳出去,到居委會那里,到婦聯(lián)那里,對婆婆和丈夫是絕對沒有好處的,對這個家就更沒好處了。
老萬和巧云的第三個孩子聯(lián)合,在正月里出生了。
這一年收成不太好,聽說全國都在鬧饑荒。有的地方聽說餓死了人,有的地方聽說餓著的人就等著將死的人倒下,倒下的人身子還沒冷,就被餓瘋的人拿去煮煮吃了。
巧云的心里聽了一陣陣的害怕。
建設開始長身子了,多少東西都填不飽他的小肚子。前兒個跑到那個總工家里,不知道怎么哄得那個總工家里的小兒子,愣把人家存了幾個月的、放在吊籃里的香腸翻下來,合著伙地生吃了??偣ぜ业呐苏疑祥T來,對著婆婆和巧云訴苦,那是他們家最后一點存貨,每回都是全家看著那個吊籃咽下的大麥粉子熬的稀粥。他們家的總工身體不好,就想著哪一天實在熬不下去了,還有點最后的營養(yǎng)能救救身子,可是小孩子們就這樣偷著吃了??偣さ呐撕芷?,身形兒也美,講起話來柔聲細氣的,可那天支撐著門欄,也餓得一點精氣神兒都沒有了。臨了,還是對著巧云說一句:“那東西也是生的。就怕孩子吃了不消化,鬧出病來,還虧多了?!鼻稍拼舸舻乜粗?,那個柔美的女人嘆一聲氣,便款款地走了。
婆婆叫老萬:“你去揍一頓,你去把這小畜生揍一頓!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婆婆拄著拐杖吼著。
建設得了一頓老萬的暴打。這孩子也擰,從頭至尾也沒哭一聲。老萬打著打著自個兒就乏了,手上拿著棍子,木木地發(fā)著呆。巧云趕快把建設牽走了。
巧云說:“你怎么能這樣呢?這不成了哄和偷了?”摸摸建設被打的地方,“疼嗎?”
建設開心地笑了:“我爸也餓得沒力氣整治我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截紫黑紫黑的東西,“媽,我和建紅都分了點的。把這個給你吧?!?/p>
巧云嚇一跳:“你怎么還有這個?你奶奶和你爸能把你的皮都揭了。”
建設說:“人家告也告了,我爸打也打了,既往不咎嘛。他們家還是比我們家強多了,還有大麥粉子能熬粥喝。媽,你就吃了吧。真香,這玩意兒細細地嚼,越嚼越香?!苯ㄔO看著那段劫后余生的香腸,咂吧著嘴,唾液都快流了出來。
巧云想了想,還是偷偷地揣在了懷里。那一晚上,整幢樓都聞到了老萬家里煮著香飄四溢的東西,把大家餓得饑腸轆轆的肚子和腸子都快揪出來了。婆婆端著那鍋香噴噴的菜幫粥,聞著那股莫名的香味,滿臉狐疑地問巧云:“這是什么東西?”巧云的臉紅紅的,她小聲地說:“我把知了烤了,把里面的肉切細了放進去熬的。”建設看著媽,很快樂地吃著那碗噴香的菜幫粥,只有他和巧云知道這個特別的秘密。
婆婆盯著巧云:“你真是笑起來才好看。你不知道你臉上的那兩個酒窩,顯出來,多有福樣!”
可幸福是江河里的水,轉(zhuǎn)瞬就流走了。
聯(lián)合在襁褓里哭著,臉憋得通紅,小臉兒瘦得就剩張皮,像只貓一樣地蜷在包被里。她吸奶的勁是越來越大了,巧云的乳頭已經(jīng)被她吸破了,露出殷殷的紅肉來,鉆心似的痛。婆婆有氣無力地說:“這種災年,還養(yǎng)什么孩子?最下賤的畜生才會下崽呢!”巧云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
公家的糧是有定量的,到了這種時候,老萬才知道媳婦和媽還有這幾個孩子,光靠自己還有巧云小零小散的活計是不夠維持生計的。老家的收成也不好,家里今年也鬧了饑荒,沒打出多少糧食,更不能像往日那樣,能馱著米搬著時鮮小菜送城里來了。
巧云開始撿爛菜幫子,到郊外摘野菜。她以為她比城里人懂這些食材些,偷偷摸摸地去了兩回,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廠里那些結(jié)了婚的嫂子已經(jīng)跟上了她,帶著小籃,一窩蜂地把能吃的野果野菜刨了個精光。巧云為了下奶,聽了鄰居大嫂說的偏方,就使勁地喝糖水,一咕嘟一咕嘟地喝下去,奶是稀的,也是一片水,一點沒有濃稠的奶樣。孩子終究禁不住這種餓,久了,奶水抗不了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聯(lián)合就有點不行的樣了。
老萬看了看聯(lián)合,終于愁眉苦臉地說:“也就是個丫頭,只有一條賤命了。與其在我們手上餓死,還不如送了人家吧。”
老萬的話語是商量的口氣,但卻沒有商量的余地。捧過聯(lián)合跟娘說了。婆婆的眼一下子就呆住了。婆婆從巧云手里抱過聯(lián)合,老淚也下來了:“奶奶沒有用啊,奶奶還活著耗你爸爸的神,跟你搶飯吃??!”
老萬就跪下了:“娘,你不能這樣說,你這樣說,讓兒子怎么抬頭做人??!”
婆婆的手有點抱不動聯(lián)合了,哆里哆嗦地就遞到了巧云手上。然后,她從椅子上起來,打開柜子,取出那個小包袱,她每天都要躲著人細細地摩挲的小包袱,一層一層地小心打開,里面竟然是兩枚雞蛋和一把生米。婆婆說:“這是我攢的一點家當。每天我聞著雞蛋和米的味道就能飽一下肚子了。孩子送走吧,如果真有哪個好心人愿意養(yǎng)她,也算是她的造化了,總比在家里等死強啊!這兩枚雞蛋和這把米,就算給人家的情了,算人家收我們孩子的答禮了?!?/p>
巧云就抱了聯(lián)合,來到街上。街上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卻并不行色匆匆,想是大家都餓得沒了勁,高喊“三面紅旗”也不能給以精神上的力量。臉上都是一種茫然,今天過了就不知道明天怎么過的臉相,全是一樣的菜色,黃不拉嘰又帶著點青綠,眼珠子卻全瞪得老大,像野獸一樣地覓食的眼光。
巧云抱著聯(lián)合,蹲在一個背街的石階上。她看著聯(lián)合,聯(lián)合哼了兩聲,已經(jīng)睡著了。巧云想,孩子一定餓暈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看著那小包袱,小心地打開,偷偷地看了一眼,就看見了那使她心驚肉跳的米。她擒了一粒在手上,小心地摩挲著,米已經(jīng)沒了棱角,有點橢圓橢圓的了。巧云有點想不通,這跟她記憶中的大米實在太不一樣了。她又擒了一粒出來,在天光下細細地看起來,還是一樣地沒有棱角,有點溜圓溜圓的。過了一會兒,她終于想明白了,這是婆婆每天摩挲的緣故,婆婆的手,在這段日子里,已經(jīng)把這些曾經(jīng)有棱有角的米磨得圓滾滾的了。巧云就噙了一粒米在自己的嘴里,她有點哆嗦的,就像當了小偷一樣,小心而謹慎地慢慢咀嚼著這粒米。
真是甜啊!真是香!用尖利的牙齒把米磨得細碎以后,她咂吧著甘醇的米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突然想起她小時候幫父親干活的情景:先在田里撒下種子,成了苗以后,就把秧苗整齊地插到水田里,一行行,一壟壟的。到了秋天,就成了金燦燦的一片稻田,就能收割打谷子,出來的就是一粒粒雪白的大米了。小時候,總是聽先生們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其實一粒粒的米哪是汗水溶出來的,分明是一滴血一條命換來的。她有點懷念起曾經(jīng)棄掉的那些谷子,都那么財主氣地喂了雞,喂了鴨。如果把那些雞鴨吃掉的谷子撿起來,可以剝出多少粒米呀!她巧云現(xiàn)在又是何等的富足?。∷]著眼睛,又拿出一粒米來,含在嘴里,讓唾沫把它濡濕,然后用舌尖帶著它翻滾一會兒,再用牙齒細細地咬一下,聽到脆嘣嘣的一聲,它就斷裂了,米的香味就是這時候溢出來的。然后再小心地碎碎地嚼,把所有的牙齒變成一具堅固的石磨,慢慢地嘶嘶啦啦地推磨,大米就變成了米粉,米粉又變成了米漿,再把米漿在嘴里含一陣子,喉頭咕嘟一下子,米漿就沿著食管進入了自己的身體,變成了血,變成了肉,變成了奶。聯(lián)合就能夠活下來了。
半夜的時候,巧云抱著聯(lián)合回了家。
屋里點著一盞白熾燈,灰黃灰黃的光照著人的影子,暗暗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巧云抱著聯(lián)合的臉笑笑的,久違了的酒窩真的像嵌在臉蛋上一樣。
“怎么了?”老萬問。
“自己的孩子,再難,也要自己養(yǎng)?!鼻稍朴悬c驕傲地說,好像電影里演的那種偉大的母親一樣。
老萬是粗心人,想想,點點頭,嘆了一口氣,也就過了??墒瞧牌诺难?,是鷹隼一般的,誰能瞞得了她?
“巧云,米呢?雞蛋呢?”婆婆狠狠地問。
巧云把聯(lián)合放下,她的頭不敢抬起來,她打開小布包,里面只有兩枚被體溫捂熱了的雞蛋。
婆婆搶過布包,小心地摩挲了一下雞蛋,眼睛突然射出箭一樣:“我的米呢?”
巧云哆嗦著說:“我……弄丟了?!?/p>
婆婆嚎叫了一聲,整個院子都在那個深夜聽到了一種不是人類所能發(fā)出的嚎叫:“根水,建設他爸!你給我打死她!往死里打!”
3
孫瘸子來的時候,老萬家的以為老家里出了什么事??磳O瘸子的模樣,打了兩個包裹,又像逃荒的樣兒。雖然兩家子不待見,但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況且和巧云還扯著一層關系,就忙請進家坐了。
孫瘸子就是劉寡婦——巧云后母的大兒子。孫瘸子說:“家里收成也不好。我媽說,總算是你娘家人,平常也不走動的, 遇上個災荒,家里存了一點東西,想著你們城里人都是吃定糧的,孩子也多,怕也不夠的,就讓家里給帶了點東西。你們不要笑話?!闭f著,他就摘下了包裹,一袋裝的是紅薯,一袋裝的是土豆。
婆婆攙著孫瘸子的手:“救人救急呀!我們老家里聽說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們這恐怕也都是牙齒縫里擠出來的?大恩不言謝。日后,我報答不了,我孩子也會記著你們的情,將來會報的?!?/p>
孫瘸子就站起身,拍拍屁股準備走了。
建設和建紅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孫瘸子。孫瘸子拍拍孩子的頭:“這才多會兒,一下子竄這么高了?還記得舅舅嗎?你們回家總往叔叔那里去,當然不記得舅舅了。”
巧云紅了臉,攔道:“大哥,不一個姓的,別說舅不舅的了。”
孫瘸子有點尷尬地搓了搓手,仍舊對著建設:“你看我也沒給你們帶什么來,這一罐東西,是我下車的時候在出站大廳里撿的,也不知是什么水果罐頭,孩子們留著吃吧。”
建設和建紅都捧了雙手去接。
巧云在路上說:“大哥,難為你了。家里都這樣了,你還惦記著我們。”
“哪里,我媽說,要不是你,我們幾個連住的地兒也沒有了?!?/p>
巧云停下來:“大哥,不是你媽要你來的吧?我知道她的個性,再富裕,她也不會省個子兒給我,何況這災年荒月的!”
孫瘸子搓著手。他打小就這樣,做木匠活都做得人也木了,只要說不出話來,就使勁搓手,好像那是刨子似的,能把話像刨花那樣一滾滾地刨出來,“不是,……不是那樣的……”
巧云就哼了一聲,得意地笑起來,那笑容里有了好多內(nèi)容,好像是說,就憑你,還能唬得住我?
孫瘸子呆呆地看著巧云,一動也不動。
巧云也對視著孫瘸子,有點貓捉老鼠般地調(diào)皮地笑著。
旁邊有些過來過往的人,有的就回過頭來,頻頻地看著他倆,眼里充滿了詫異和詢問。在那一年的那樣一個時刻,這樣的對視和靜默,簡直就是充滿了不能言說的浪漫和曖昧了。
巧云忽然臉就有點紅了,她想,這算哪門子事?兩個男女就這樣對勾著看?她扭一扭腦袋,“大哥,你走吧,我不送了。到家給我問老三好,我還總惦著他?!?/p>
孫瘸子就一拐一拐地離開了。真的,好奇怪的,多年后,孫瘸子不記得他們分手的時候,巧云穿著怎樣的衣服,頭發(fā)是短還是長,偏只記得她淺淺一笑的時候,嘴角兩邊兒便現(xiàn)出那兩只深深的酒窩,就像一種水底的暗流,很潛秘地把他吸了過去,拔都拔不出來了。
回來的時候,建設和建紅已經(jīng)倒在地上,捂著肚子打滾了。
孫瘸子送給他們的是一罐豬油,還是外國貨,不知道哪個冒失鬼把這樣貴重的東西落下了。建設打開來,沒命地和妹妹一勺一勺地舀進了嘴里,吃了個精光。饑餓的腸胃受不了這樣一下子傾囊而進重油的刺激,把建設和建紅的脾胃傷著了。
巧云給建設和建紅喂了開水,然后輕輕地揉著兒子和女兒的肚子,想把油慢慢地化了,趕下去,心里還有點恨孫瘸子的莽撞,差點害兒子女兒丟了小命。
建設難受地說:“媽,我就想生病。生了病,就不餓了,就不想再找東西吃了,就不會逮著什么吃什么了?!鼻稍戚p輕地揉著建設,想,這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熬出來呢?她一直記掛著婆婆手上的那兩枚雞蛋。如果這兩只雞蛋能生仔,就能孵出小雞來,如果小雞再生蛋,就會有更多的小雞孵出來,如果有更多的小雞,這樣循環(huán)往復下去,那她巧云不是就會有吃不完的雞蛋了嗎?那她怎么還會怕餓肚子、吃生米,讓丈夫往死里打呢?那建設和建紅不就是每天過得比蜜還甜么?那聯(lián)合不就永遠有奶吃了么?濃稠的,像攪不開的漿糊一樣濃的奶了么?
巧云到底還是給餓糊涂了,她又不是城里長大的姑娘,連能孵出雞仔兒的雞蛋和不能孵出雞仔兒的雞蛋都分不清了。
4
建設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子了。那幾年荒年的日子,愣沒把他的身子擰了,還在上高中呢,個頭已經(jīng)竄得比老萬還要高了。建設的學習也很不錯,特別是語文,多少聽都沒聽過的成語從他嘴里像魚吐泡泡地冒出,巧云就想起他小時候老像個小大人一樣教訓別人的話,一套一套的,滿嘴都是帶著典故的句子,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建紅也不小了,開始發(fā)育了,來了經(jīng)事,每回就像有個小秘密一樣的,躲著人悄悄地一卷卷地疊著手紙,藏著掖著跑進廁所里,臉上滿是小女人的表情。小胸脯也開始鼓脹了。巧云便做了裹胸的小背心,把她的身子牢牢地縛住,看不出一點顯山露水的妖樣。
聯(lián)合也大了,長得也水靈靈的,杏核眼,看著特別漂亮,就是落下一個毛病,一天到晚吮著自己的手指頭,總也不夠的樣兒。巧云開始沒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個小孩子手上沒有二兩蜜呢?也就沒放在心上??墒乾F(xiàn)在眼看著過了夏天,便要上小學了,還是一天到晚抱著手指頭,挨個兒津津有味地吧嗒吧嗒吮著的樣兒,就有點看不下去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愣改不了這毛病。婆婆說:“算了,她也是小時候奶不夠給饞的,大了,知道羞了,也就好了。”
家里這幾年過得好些了。巧云已經(jīng)到老萬他們國營廠的附屬小廠里上著班了,還分在了好部門,是小食堂里。巧云有時候就把食堂里沒賣完的飯菜偷偷裝回來,給一家老小打個牙祭。雖只是個家屬工廠,集體所有制的單位,但總算有了單位了。巧云有了紅本的戶口,有了購糧本,真是城里人了。
就是婆婆到底老了,得了風濕,每到刮風下雨就痛得不能活的樣兒,拄著拐杖,一走一哆嗦,膝蓋里像灌進了水,咕嚕嚕地響。
巧云從不讓建設和建紅幫她干活兒,這是婆婆和她最大的分歧點。婆婆說:“建設他爸小時候就是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你要他現(xiàn)在下地,他照樣什么都能來的。街里街坊的都說,我的孩子個個都教育得好,又出活兒,又孝順。”
巧云不和婆婆頂嘴。她現(xiàn)在也是城里人了,可是對婆婆她還是怕。她小聲地對兒子女兒說:“不是能干活才算出息的。媽可不稀罕你們能干活,媽只稀罕你們能讀好書。將來考上了大學,成了有文化的人,才真是讓媽稀罕呢!”巧云就是這樣,對大廠里有時來他們小食堂打菜的總工程師和他的愛人,總是滿臉含著諂媚的笑,總是在舀勺里使上一些功夫。食堂里打菜的師傅都會在舀勺上使功夫,同樣一勺菜,根本不用在菜盆子里翻騰,她就能一個打得肉多菜少,另一個打得菜多肉少。這是功夫,不是一天兩天學得來的??偣ず退膼廴嗣炕氐叫∈程脕恚袝r候要的是回鍋牛肉片,有時候要的是京爆肉片。別人的菜里面全是洋蔥和胡蘿卜,肉只有那么星星粒粒的點綴,而總工和他愛人的鋁盆里,洋蔥和胡蘿卜才是整盤菜里的一星點綴。那個裊裊婷婷、走路一板一眼的總工夫人,就很心有靈犀地看看巧云,對她頷著首微微一笑。巧云的心里便有些徜徉,她想,有文化的人真好,看著哪兒都舒舒服服的,人家那女的,聽說年紀和她一樣大,可是人家出過國,還會講外國話,聽說好多大廠里的資料都是她給翻譯的。人家的水色,人家的身條,人家的那個味道,就像土豆燉牛肉,那份甜香是可以回味到半夜里,唇齒之間咂吧一整夜,怎么都還留有肉的余香。而她,她只是一盤炒壞了的白菜,擱了水煮,已經(jīng)淡撇撇的,連一點咸味兒都沒了。
想到自己是一盤白淡淡的青菜,巧云的心里就有點嘆氣??偣さ膼廴宋⑿Φ乜粗骸澳阋恍ζ饋恚婧每??!鼻稍频?,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想,女人是在打趣她了?還是女人覺得巧云對她的好,故意說點好聽的話來感謝她呢?女人又說,“你還有兩個好深的酒窩呢!有酒窩是女人的福氣啊,有酒窩的女人是金玉滿堂的命呢!小時候,我外婆就說,女人的酒窩是家里的福祉,一笑起來,就怎么也盛不滿的榮華富貴呢!”巧云看了看女人,女人也在笑,可是沒有酒窩,女人的臉很光滑很平展,沒有波波瀾瀾的東西。她想,這種關于酒窩的說法,她在老家也是聽過的,可是,她想過自己的命,從小到大,就沒好過,還什么榮華富貴,還什么金玉滿堂呢!可是,不知為什么,她就有點信那個女人的話,她想,有文化的人說的話總不會錯的??!巧云就笑得更頻繁更燦爛了,兩個酒窩深深地陷進去,真像一個量米的斗了,有多少富貴盛在里面呢。
建設和建紅回來了,都換了身草綠色軍裝,斜背著一個軍用書包,一頭水一身汗的,胳膊上還戴著一個紅底燙金字的箍兒。
巧云詫異地問:“這是干什么呢?”
建設說:“學校停課了,要鬧革命了。大中小學都停了?!?/p>
巧云嚇一跳:“學生都不上學了?這么小的孩子,跟著鬧什么革命?”她有點弄不明白,這么小,連狗屁都不懂的孩子,他們要革誰的命呢?她便有點擔心地看著一邊吮著手指頭的聯(lián)合,想,她要不去上學,不就和自己還有她奶奶一樣,是連個字都不能識的文盲了?巧云的心便有點揪緊了。
老萬也回來了,胳膊上也戴了個紅箍箍,一嘴的酒氣,一臉的豪情。老萬說:“我們單位成立革命委員會了。我們家成分好,我的覺悟又高,組織上馬上把我吸收了?,F(xiàn)在幾個造反隊伍都搶著要我哩!”
建紅回來了,她說,她要去串聯(lián),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一切有紅衛(wèi)兵的地方去。婆婆不同意,巧云也不同意,這么小的孩子,除了跟著巧云回過鄉(xiāng)下老家,還沒單獨出過門呢,怎么能坐火車坐輪船出去瘋呢?
建紅委委屈屈的,她執(zhí)拗地要走,她說,不要爸爸媽媽的一分錢!現(xiàn)在是紅衛(wèi)兵的天下,連中央都下了文件,允許紅衛(wèi)兵坐船坐車出去鬧革命,所有的旅行工具都不要紅衛(wèi)兵小將的錢,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接見了三十萬的紅衛(wèi)兵,老人家的手都握腫了。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當?shù)氐募t衛(wèi)兵組織來接待,吃的睡的全不用愁,就像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一樣。
巧云不相信,婆婆也不相信:“哪有這樣好的事,從民國到現(xiàn)在,哪有出門不花錢的道理?天下大亂的時候,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體。”
“媽,”建紅帶著哭腔說,“要是再落下了,就見不著毛主席了。我真的想去見毛主席的!”
巧云想了很久,決定不去理喻?,F(xiàn)在到處都有點鬧哄哄的。婆婆說,只要鬧哄哄的,就沒有好事!婆婆說,這么多年,我不是白吃鹽長大的。我知道要出事,你可把孩子們管好了。
可是不是建紅。巧云一天到晚看著建紅,卻不料背他們而去的竟是建設。建設因為有著妹妹的前車之鑒,根本不再和巧云還有奶奶理論。在一個清晨,他和幾個伙伴一起,就背了一個軍用挎包,帶著一個軍用水壺,悄然地離開了家,離開了巧云。
建紅沒有想到哥哥是這樣的勇敢和決絕。她想,如果她要再堅決一點,能夠和各地的紅衛(wèi)兵會師的便是她了,能夠有幸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便是她了,能夠暢游祖國大好山河的便是她了。她只能安慰巧云說:“媽,你不用擔心。我沒想到哥哥還是這樣一個有主意有熱情的人,對于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會下定決心追求到底。媽,你放心,有組織,就會有關懷,他不會丟的!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色衛(wèi)兵呢!”
巧云的腦袋都暈了。婆婆拄著拐杖朝她抽過來:“我是怎么要你看著他的?你就這樣把我們?nèi)f家的孩子給弄丟了!”婆婆嚎起來,“我們?nèi)f家的孫子啊,我們?nèi)f家的骨肉??!”
建紅看著痛哭的巧云說:“媽,你就是這樣軟弱!現(xiàn)在又不是舊社會,怎么你對我爸和我奶一點也不反抗呢?他們是封建專治,你懂不懂?你難道要一輩子活在他們的陰影下?”建紅真是讀了書的孩子,說出話來有理有據(jù)??墒乔稍祁櫜簧鲜裁捶纯沽?,她想,婆婆要是打了她,能把她的建設給打回來,她也就無所謂這頓痛了。
5
事情變得越來越讓人想不通了。
受人尊敬的總工,也一下子被揪出來批斗了。帶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巧云的丈夫老萬。老萬現(xiàn)在混得有點如魚得水了,他根紅苗正,出身貧農(nóng),卻又是中國最先鋒力量——工人階級中的一員,吃得苦,又敢于拼。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開始的時候,他終于把握了一次機會,從最底層的工人,一躍而成了革命運動的先鋒人物,猛然跨進了領導階層。
他不能不氣憤!抄家的時候,他去了總工的家。總工的家和他的家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們家三代六口人,才擠住在一間十八平米的小房,房梁上置了暗樓,每天他和建設像狗一樣爬上爬下。有時候和巧云難得一次的搞事,還得瞅準媽在外上廁所,建設和建紅去上學。就這樣,還有一回被不聲不響吮著手指的聯(lián)合看到了,小女兒的臉盤上是嚇得呆木木的表情,那一回老萬也嚇住了,以為自己受了驚,落下毛病,再不能舉事了。從來就是匆匆了事,就像種馬和種豬一樣,只是繁衍生命的行事,沒有真正地取樂過。
可是,總工家里不光有待客做飯洗浴的專門房間,還有夫妻倆睡覺時專門的臥房,那里面有一張垂地的大窗簾,還有一把逍遙椅,那張大床就在臥房的正中央,攤著猩紅的床罩,很懶散很霸氣地沖著老萬。老萬的血直往上冒,他覺得那張床在嘲笑他,很瞧不起地斜睨著他。老萬從來就沒有想像過有的人還會有專門睡覺的臥房。老萬小心地坐在了床的上面,試了一試,床有點顛兒顛的,好像很有彈性的樣子。老萬就有點搞不懂了,俯下身子去看這張床的機關,可是床是實心的,四壁都是用純好的木料壘就的,床罩把整個床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什么也看不出來。老萬就在床上癡癡呆呆地想,媽的,這床該睡得有多舒坦!和巧云光著身子搞,也不怕聯(lián)合再看見了。
這時候,老萬猛然發(fā)現(xiàn),總工的愛人,那個女人,雖然一直低著頭,手里攬著兩個孩子,聽著造反派的成員們在向他們?nèi)液霸?,卻一直側(cè)著腦袋,有點嫌惡地看著他,好像很厭倦他動了她的床。
老萬的火騰地一下子冒了出來。這個資產(chǎn)階級的臭狗屎,她還敢瞧不起老子嗎?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是毛主席說的話。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金實玉??!他一下子揪過總工的胳膊:“打倒反動權威!打倒臭老九!”老萬猛然看見客廳里有一尊裸著上身的女人銅塑,他沖過去拿起,把它摜到地上,就聽到一陣碎響。銅塑沒有砸壞,碎的是里面的一個玻璃燈泡。原來這個銅塑的臭婊子居然是一盞燈!大伙兒都笑起來,總工和他的愛人也忍不住笑了。老萬照著總工的膝蓋踢了下去:“我他媽讓你笑,我他媽讓你嘲笑我們工人階級!”總工唉喲一聲,痛不欲生地彎下身去,再也起不來了。
婆婆越來越覺得這場運動是很好的,他們的日子比哪一段時候都過得好。巧云他們搬了新家,和另一戶造反派分住在總工原來的房子里。兩家合用一個廚房一個廁所,有些實用的家具也沒讓公家給抬走,仍用著原來總工房里的。
老萬要了那張紫檀木的大床。搬進去的頭一晚,硬扯著巧云縱興了幾回,他從沒有這樣舒坦過,完事后終于可以四腳巴唦地俯臥在大床上,他說:“媽的,死也夠了!”
巧云心里還是有點咯硬得慌。她來這里收拾東西的時候,正好碰見了總工的愛人。女人的臉一下子老了十歲,臉上有了波波瀾瀾的東西,那是愁和怨留下的悲傷,還有不知明天如何打發(fā)的恓惶。這表情,巧云是最懂不過的,她就是這樣走了幾十年下來的。她看著女人,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好。巧云知道總工犯了許多錯誤,她想說,有了錯誤改正就好??墒窃挼缴囝^,還是咽下去了。她覺得她不配給女人說這番話。女人看著她,突然就笑了一笑:“我說過的,你那兩只酒窩,是有盛不滿的榮華富貴的?!迸宿D(zhuǎn)身拾掇了自己的東西就走了,一點也沒回頭看一下她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巧云有點不懂,城里的女人到底和她不一樣,巧云離開自己蝸居了那么多日子的鴿子籠,還是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墒?,最讓人不舒服的,還是女人最后丟給她的那句話。一樣的話,現(xiàn)在聽起來,已經(jīng)蠻不是從前的那個味兒了。女人的話里有了一番說不出的狠勁,那是對仇人才有的怨忿和譏誚。
巧云想,真是的,我哪里就把你得罪了呢?這些不都是組織上定下的嗎?
秋天的時候,老萬家里就出了事。
那兩天氣候眼瞅著就不好。婆婆嚷著痛,捶著自己的膝蓋,很難受的樣子。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家里也是烏眉罩眼的,一點光線都沒有。巧云開了房里的燈,那盞裸女的銅塑的燈。老萬想把它扔掉,看著太不雅觀了,和他家的革命精神也不相符,可是婆婆是從來沒往外扔過東西的,就剪了兩塊廢布,給裸女做了一件衣裳罩住。
婆婆安靜了一會兒,看看那個裸女臺燈,再看看外面,就有點嘀嘀咕咕的。外面的天是灰黑的,地也是灰黑的,梧桐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飄零下來,落到地上,漫天飛舞,有點像老家奔喪的人家揮撒的紙錢。巧云聽見婆婆說:“這算什么事?怎么天都是這種顏色?像棺材蓋一樣。地也是這種灰不拉嘰的,像棺材底一樣的顏色?!?/p>
巧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揚頭看看外面,真的,真是棺材一般的顏色,人就像在棺材里住著。她走過來,不知為什么,就想起了建設。這些個日子,一靜下來,她就會想起建設,而且全是建設小時候的事。建設剛會說話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只小狗,建設抱著小狗沖著老萬的同事說:“狗兒,有禮貌,叫叔叔?!毕驳美先f的同事一個勁地把他抱著亂轉(zhuǎn)。還記得父親埋葬的那一次,他拉著巧云的手:“爸,我媽是孤兒了,以后不許你再欺負她!”巧云的淚就水漣漣地下來了。老萬每到這時候就踹她:“不許哭!沒看我媽還活著呢!你嚎個什么喪?”建設再也沒有消息來,偌大個中國,他到底去了哪兒?現(xiàn)在外頭真是亂得很,聽說有些造反派都有了槍支彈藥了,聽說兩派意見不和,拿了槍和刀就干起來了,有人傷了,有人殘了,還有的人就再也活不轉(zhuǎn)來了。建設不知道走到哪兒了?
婆婆瞪著她:“巧云,你過來!”
她只好懨懨地走過去。
婆婆坐在那盞臺燈下,那尊裸女穿著她老人家縫的一件大襟褂,歐化的臉龐上顯出一片明澄和安詳。婆婆就用手抓著巧云的臉,瞪著眼睛仔細地看著她。這個動作讓巧云很不舒服,差點跌倒。她想,婆婆越來越怪異了。
婆婆放開了她,陰沉著臉,半天才說:“你怎么不顯酒窩了?你一不顯酒窩,我的心就鬧得慌,我就覺得有事了?!?/p>
巧云的頭暈起來,她想,完了,建設他,可能完了。
可是不是建設,偏是建設的爹,家里的頂梁柱,老萬!
老萬的同事是飛一般地奔回來的。兩派不知怎么又干上了,言語上開始互不相讓,到后來,都拿了家伙。老萬這一派的人少了些,老萬就使了自己手下人去找援兵去了,老萬還對跟著他的人說,咱們?nèi)松俨皇菍κ郑蚁劝阉麄円_。老萬就像個孤膽英雄一樣,把那一派的人引到廠子深處去了。對方的人把他四面圍住了,老萬就靠身后的那個巨大的煙囪遮掩自己了,后來,不知為什么,他就一個人爬到煙囪上去了,一級一級地向上爬。也許他是想登高望遠,看看自己的援兵到了沒有;也許他是被對方逼急了,走投無路只好上去了。反正誰也不知道他當時怎么想的,他就那樣一級一級地攀爬上去了。對方的人看著他往煙囪上爬了上去,并沒有追他,只圍在煙囪旁,向他叫囂了半天,也沒朝他開槍,但有人朝他扔石頭和磚塊,還有人在下面惡狠狠地威脅他。老萬爬到了很高的地方,突然就像狼牙山五壯士一樣,猝不及防地跳了下去。有人說他跳下的時候,還喊了一句“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也有人說他根本什么也沒喊,好像是腳滑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下去。
巧云一下子暈過去了,她在昏迷之前,只聽到那個報信的人很義憤地說:“嫂子,你放心,血債要用血來償!老萬已經(jīng)被追認為烈士了!”
6
聯(lián)合還是有吮手指頭的毛病,現(xiàn)在都十六了,這個怪毛病硬是改不了。而且,不好說的是,平時看著也挺體面健康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見了男人,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后生仔,就羞得頭也低了,臉也紅了,還帶著一點妖里妖道的眼風掃著人家,身子扭得像蛇一般,把手指頭含在嘴里吮得啪啪直響。街里街坊的人都說聯(lián)合有毛病,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在她背后喊:“花癡,花癡,花癡!”
巧云嚇唬了一下亂起哄的孩子們,看看聯(lián)合。她也想不明白,這孩子怎么就會是花癡呢?她才多大,還沒開竅呢!可是,平常也沒見她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樣,也沒像人家傳的花癡那樣,見著男人就把衣服脫光了的。聯(lián)合也就是學習不太好,老師的話里都明顯地流露出來了。巧云也不好意思,聯(lián)合都留過三次級了,到現(xiàn)在,初中也還沒畢業(yè)呢!
能好好學的,這幾個孩子里,也就數(shù)建設了。建設多聰明啊,學習上根本不用費勁的,就能拿全年級第一。巧云那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數(shù)去開建設的家長會了,老師在講臺上一口一個萬建設,什么表揚都有他。巧云的背挺得溜直,她能感覺到別的孩子家長羨慕的眼光。
想到建設,巧云就嘆了一口氣。自那一年他偷偷地離了家去和紅衛(wèi)兵們串聯(lián)以后,都過去快十年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大家伙兒一個一個都回來了。有人說他去了北大荒,有人說他走云南去支援緬共去了,還有人說在上海他參加了一次武斗,然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巧云都不太信,巧云想,建設是個好孩子,最知人疼人的,他怎么會到了地方不給父母報一聲平安呢?這不是他的做派??!可是,再往深了想,巧云就由不得一陣害怕,就硬給自己打住了。
建紅早進了老萬的工廠,成了一名女油漆工。她現(xiàn)在是巧云的左膀右臂,不光幫著巧云操持著家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能跟她商量著拿主意了。
婆婆早不頂事了,老萬走的那一年,婆婆就每日里坐在那把搖椅里,再也起不了身子了,連大小便都要人扶持了。
那一個秋天,全國上上下下都一片喜氣洋洋的。巧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有點發(fā)慌。她覺得別人的喜慶與她是無關的。婆婆瞅著她的臉,惡狠狠地說:“你的酒窩又不顯了,我就知道有事要來了??炝?!你這個喪門星!”巧云仍舊不敢吭氣,幫著婆婆換弄臟的衣褲,也不敢讓臉色使過了勁。婆婆別看不能動了,威儀還在。有時候巧云也想不通,就是這么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自己像拎小雞一樣能順溜地拎起來的人,怎么就怕了她一輩子呢?
屋里有人來了,都鐵著個臉,穿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自顧自地坐在沙發(fā)上。巧云搓著手,摩挲著零亂的頭發(fā),有點不知所措了。一個男的很嚴肅地告訴她:“你丈夫萬根水,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有問題的,是要定性的,是三種人,是跟著林彪四人幫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是靠幫派起家的打砸搶分子!他是死了,可是死了不能就說他犯下的罪孽就完結(jié)了。他是死有余辜的!他造成的惡劣影響是巨大的!”
巧云忙說:“他也是跟黨走的,他還是烈士呢!”
一個男的就冷笑:“他把總工的腿都打殘了!一個造反派,還說什么烈士不烈士的!我們現(xiàn)在就是跟你交待一下,你丈夫的墳,得從陵園里遷出來!你們占了人家總工的家,三天之內(nèi)必須搬出去,還給人家。”
巧云驚恐地說:“你們怎么能這樣?他是為了黨,是為了毛主席的。你們怎么能掘他的墓呢?”
那人便說:“為了黨?他是借了文化大革命搞投機搞幫派,擾亂了我們的社會秩序!一個典型的流氓無產(chǎn)者!你們趕快搬走,人家馬上要進來住了!”一伙人就起身走了,最后一個人返身過來,對著巧云說:“你也不錯了。還至少混了幾年烈屬,沾了政策的光。你們家孩子沒有上山下鄉(xiāng)吧?這不比我們好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和姑娘,一個在新疆,一個還在黑龍江呢!你知足吧!”
遷墳的事,政府催得緊,得趕快辦了。幸好現(xiàn)在都是火化,刨出墓來,捧過老萬的骨灰,巧云就偷偷地放在家里了。不能讓婆婆知道,否則,這老人怕是再活不長了??墒牵峒业氖氯思乙泊叩镁o,這件事再怎么也瞞不了婆婆了。
還是讓人有點趕著的意思了。巧云不想這樣,她本來是想悄悄地搬走的,最好是在一個夜里,收拾點自己的東西,再回到鴿子籠里,悄沒聲息地安頓算了??墒牵牌旁谶@個時候不依了。明白過來是要讓自己搬出這個房子的時候,婆婆的眼一下子瞪圓了,她的手使勁地拽住了床欄,怎么也不松開了。
那一家的主人沒有來,打頭的是幾個三十來歲來幫忙的人。年紀長了一點,就比較體恤老人的心一些。開始還磨著嘴皮說了些好話,左哄右勸的,可是婆婆壓根兒就不答理人家。那些人就只好忙著拾掇別的地方,好騰空這個家讓主人搬進來。巧云一趟一趟地來回往鴿子籠里運自己的家當,每回看一眼婆婆,老太太就那樣坐在床上,死拽著床欄,胳膊伸得硬硬的,好像用了很大的勁一樣,一直擺著那個姿勢,一點不變的。
東西就這樣慢慢搬完了,就剩下這房里的婆婆了。干活的人都過來,圍著這死倔死倔的老太太,不住地搖頭嘆著氣。巧云一遍一遍地求著婆婆:“媽,這是人家的家,現(xiàn)在人家要回來了,我們不能占著人家的地方?!逼牌诺伤谎?,輕蔑地看看她,仍舊抓緊床欄,一動不動的。
有一個負責的來了,看了這情形就有點惱了,指著巧云說:“今天你是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要想著一個老人來當炮彈,我們就不敢怎么樣了!”
巧云的臉一下子羞紅了,“我們怎么沒動?我們都快搬空了。就剩一個老人家,得給她做做工作?!?/p>
負責的那人很厭倦地瞅一瞅婆婆,“想用這種辦法賴在這兒,是絕對不能行的!你們是強占人家的房子,你們還有理了?還要做什么工作?”
婆婆突然就硬邦邦地說:“我不走!除非我死了!我是要死在這個房子里的!”
那個人就冷笑了:“還給我來這套?”他轉(zhuǎn)臉對著那幾個幫忙的人,“你們把她抬出去吧!不要再耽誤事了!”
一個人就過來了,屈一下腰,把婆婆輕輕一攬,很輕巧地就讓婆婆的身子上了自己的身。還有一個人怕婆婆來回折騰閃了身子,一直還用手攔腰護著老人。巧云在旁邊說:“謝謝你們,小心點,小心一些!”可是背著的人走不動,婆婆的手仍舊死死地抓緊了床欄,她把她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那五個手指頭上,和所有的人較上了勁。
背著的人不敢使勁,還是怕傷著了老人,就那樣蜷著身子弓著背,好難受的樣子。那個負責的人看見了,就走過來,一下一下地,把婆婆的手從床欄上掰開,一根一根地掰開。婆婆到底拗不過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的力氣,手終于從床欄上分開了??墒亲詈蟮哪且粍x那,婆婆尖利的指甲就朝那個人的手背狠狠地抓過去,那個人大叫了一聲,手背上立刻有了五道血紅的印跡,有一道,還滲出一些血珠來。那人氣急敗壞地變了臉,可能條件反射地想有什么粗野的還擊動作。那幾個幫忙的人一下子把他攔了下來:“算了,算了,她一個老人,你何必呢?”那人破口大罵起來,用盡了最可怕的詞匯來侮辱已成一抔骨灰的老萬。巧云紅著眼,扶著人家背在身上的婆婆:“對不起,對不起。謝謝,謝謝!”低著腦袋走了。
一直沒見著那個總工的愛人。不知道為什么,巧云的心里其實一直想再見見她,不說話,就是看看她也好??墒桥魅耸冀K沒有出現(xiàn)。巧云一直聽著搬家的人在說,女主人說要這樣做,女主人說要那樣擺,可是那個女主人就是沒有在巧云面前出現(xiàn)。巧云的心里不知怎么了,便有一點淺淺的遺憾。
婆婆搬到鴿子籠里以后,再也沒有說話。她整日里坐在一張木椅上,兩眼發(fā)出狼一樣的寒光。
建紅每天很準時地上班下班,回來了就幫巧云給奶奶換衣抹身的,拿著奶奶混著屎尿的衣褲,很利索地洗了晾了。巧云有點疼惜她,想著別人家像建紅這樣歲數(shù)的女孩子,每天已經(jīng)忙著處對象軋朋友了,而她還是孤家一個人。還是有人給建紅介紹的。有剛平反的一個老右派,雖然四十多了,但是刮了胡子,穿著中山裝,一點也看不出曾經(jīng)滄桑的模樣。還有拖了一個女兒的,是車間里的主任,面相也還挺周正的。對這些,巧云心里都有點不樂意,到底是她的寶貝女兒,黃花閨女,她不愿意委屈了她,總希望建紅相中一個模樣身條都和她配的。巧云最中意的,是人家有次來給介紹的一個司機,工作好不說,他們家還在郊區(qū)有一處兩層樓的私房??墒?,建紅連面都不會一下,就全推掉了。巧云要是問多了,建紅就說:“媽,我就守著你和我奶奶,我們就這樣過,我誰都不嫁!”巧云就不敢接口了。
聯(lián)合逃學了。她的考試又考得一團糟,老師有點厲聲地說:“你去把你家長請來!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你初中是畢不了業(yè)的!”
聯(lián)合就在街上溜達。怎么樣也得混個初中畢業(yè)吧?這是媽對她唯一的要求。巧云說:“聯(lián)合,你在初中都混了五年了,個子比誰都高,你怎么也要把畢業(yè)考試混出來啊!要不,你這五年不是白耽擱了?”本來這次考試也還是能做得下去的,可是考的時候,那個老師偏偏就站在她身旁,聯(lián)合的心里就有些慌,所有題目在她眼里就是一片混沌了。老師把她的卷子在辦公室里傳閱著:“你們看,這就是她的水平?我就搞不懂,她這個樣兒,怎么小學能畢業(yè)的?還在初中混了五年?”老師們傳閱了她的卷子,有的唉聲嘆氣,有的鼻子里發(fā)出冷笑。有的老師小聲地說:“聽說這孩子小學就留過級?!甭?lián)合縮在墻根里,大氣也不敢出了。
聯(lián)合在街上走著,街上很熱鬧,到處是歡聲笑語的,墻上還有些標語: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墨跡已經(jīng)很淺了,好像多年以前的東西,還來不及洗刷掉?,F(xiàn)在不興貼標語了,現(xiàn)在都是收音機里的廣播了:工人階級要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作出優(yōu)異貢獻!電影院里是一幅巨大的畫像:毛主席握著華主席的手,慈愛地牢牢地握著。上面是一行字:你辦事,我放心!
聯(lián)合就在這幅畫像前蹲下來,開始吮指頭了。
過往的人有幾個就看著她。聯(lián)合迎著人家的目光,一點也沒有少女的羞怯,還有點嫵媚地掃過一陣眼風。人家就駭了一跳,趕緊走了。聯(lián)合坐了一會兒,就從帆布書包里拿出幾張大紅的紙條來,就是那種每刀衛(wèi)生紙里不知為什么要放進去的一根鮮紅的細長紙條。然后,她又找出一面小圓鏡子,對著鏡子,把紙條抿在嘴唇上,鮮紅的顏色立刻就染在了聯(lián)合的唇上,看著血淋淋的。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就又端坐著,拿眼光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巧云的心里越來越慌。人家都放學了,聯(lián)合還沒有回來;人家的晚飯都吃完了,聯(lián)合還沒有回來;月亮掛在梢頭了,聯(lián)合仍舊沒有回來。巧云就跑到學校去,學校的大門早鎖住了,看門的老頭說,學生們早放學了。巧云就又求著老頭,告訴她聯(lián)合班主任家的地址。班主任老師很辛苦,在家里還在忙著批改學生的作業(yè)。班主任搖搖頭:“萬聯(lián)合呀?我下午第一堂課后就讓她回去了,說是請家長呢。沒有見著人嗎?”巧云的手直哆嗦:“沒呀,到現(xiàn)在也沒個人影?。 卑嘀魅我仓绷耍骸皼]事吧?她不會想不開吧?我們沒怎么說她呀,整個辦公室的老師都聽到的。”巧云就告別了,小跑著離開。班主任還在巧云的身后叫,“萬聯(lián)合的家長,見著孩子,你別厲害她!考不好,下次還可以再來嘛!”
巧云跑回家,問建紅:“看沒看見你妹?”
建紅在燈下縫著奶奶破了的一件衣裳,她搖搖腦袋,也站起了身:“媽,你別急,我們一塊兒找她!”
婆婆在暗影里忽然就發(fā)出了一種聲音,好像一口濃痰堵在氣管里,不上不下來回折騰的聲音。巧云忙看看婆婆,陰影里,婆婆的眼睛發(fā)出狼一樣的光,真的,就是狼那樣炬人的光。巧云打了一個哆嗦,就和建紅出了門,尋聯(lián)合去了。
聯(lián)合是自己回來的,在拐角那里,腿一瘸一拐的,頭發(fā)早亂了,臉上有些斑斑的紅跡。巧云嚇了一大跳,摟住聯(lián)合細看,原來不是血漬,是那種染料的痕跡,想是平常聯(lián)合攢著的衛(wèi)生紙里夾著的紅紙條染上去的。聯(lián)合的眼神有點散,手上拿著一枝不知誰家扔掉的塑料花,很做作地聞著,似乎真能嗅出花香的樣兒。巧云忙把聯(lián)合牽進家里。
燈光下,這才看清小女兒的樣子。頭發(fā)不知道是在那兒蹭了的,散得像一蓬枯草,還沾了些碎屑和泥土砂石。衣服有些扯破了,下擺成了幾片,像裙裾一樣地飄,紐扣也扣錯了,衣服一邊長一邊短的。巧云的心就有點害怕了,忙解了聯(lián)合的衣服紐子,看見里面白花花的胸脯上,有幾道深深的青紫痕跡,是用勁捏的手印還有嘴咬的牙印。巧云的嘴唇咬住了,把聯(lián)合扶在床上,開始仔細地檢查她的下身。
大腿的根處,有兩道黑紅的血跡,順著私處流下來的,已經(jīng)干涸了,像兩條蚯蚓,丑陋地攀在聯(lián)合雪白的肌膚上。
巧云一下子覺得眼前猛地一陣黑了,然后是天旋地轉(zhuǎn)。她定了定神,使勁地搡著聯(lián)合:“誰?你告訴我,是誰?”
聯(lián)合有點害怕地看著媽,她手里還是擒著那只塑料假花。她往床里邊縮過去。巧云撲到床里面,使勁地推搡著她:“你說,到底是誰?”
婆婆的椅子在那兒吱吱呀呀地扭著,婆婆的喉頭又發(fā)出一陣咕咕嚕嚕的聲音。聯(lián)合一下子騰起身來,像個猴兒一樣,竄到奶奶的身后。
巧云不看婆婆,她盯著女兒。這個賤婊子,她惡狠狠地在心里罵。“你告訴我,是誰?”她聲嘶力竭地叫起來。
聯(lián)合害怕地說:“不……知道……”
巧云叫起來,“什么?”她竄過去,從婆婆的面前竄過去,一把拎住了聯(lián)合。她發(fā)狠地掐著聯(lián)合,咬著牙下著狠勁地掐。聯(lián)合痛得大哭起來:“真的不……知道,好多人……有好幾個呢……我不認識他們……他們說我漂亮,漂亮……”
巧云定住了,呆呆地看著聯(lián)合,忽然就坐在地下,撕著自己的頭發(fā),揪著自己的衣襟,捶著自己的胸,歇斯底里地嚎哭起來。
建紅一直看著這一切?,F(xiàn)在,她轉(zhuǎn)了身,把房門掩上,就悄悄地來到院子里。院子里另幾戶人家的人都躡手躡腳地聽著巧云屋里的動靜,看見建紅出來,有點訕不搭搭地,識相地走了。建紅開始收家里曬出去的衣服。今天弄晚了,為了找妹妹,耽擱了好多事。她把奶奶媽媽妹妹還有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從繩上取下,一件件地在腿上疊好,然后把所有的衣服攬在腋下。她看了看天空,是一輪很大很明的月亮,沒有樹枝遮住,沒有房梁攔住,她可以很完整地看到它。然后,建紅踮起腳尖,閉上眼,張開嘴,朝著月亮,很重很重地深吸了一口長氣。
7
聯(lián)合的變化是以后才顯出來的。
因為過了一個冬天,又接著過了一個春天,衣裳慢慢地由厚的棉的換成夾的單的了,建紅陪著聯(lián)合去廠里的大澡堂洗澡。巧云是從來不去澡堂子里洗澡的,她怎么也受不了澡堂子里那亂哄哄的氣兒,也怎么都受不了澡堂子里全都一個個光著的身子,像食堂里去肉聯(lián)廠提宰殺好的豬,一條條赤溜叭嘰的,讓人覺得又羞又惡心。建紅不一樣,她自小就是城里的女孩子,又是在工廠里上著班的,每回下了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約著姐妹一起去澡堂沖個身子,油漆工的味兒太重了,她不想讓人家覺得自己身上的這種難聞的味兒。
聯(lián)合是被建紅拽著去的,“你得好好洗洗!光在家里瞎胡亂沖沖能洗干凈什么?又冷又洗不凈的。你聞聞你,身上都有餿味兒了?!?/p>
巧云看一眼聯(lián)合。聯(lián)合已經(jīng)退學回家了,天天待在家里陪著奶奶,有時候幫著洗個衣裳,有時候還能幫著做頓飯??墒窃俨豢系饺硕嗟牡胤饺ァG稍瓶偛恍怕?lián)合是人家說的精神病,老家人喚這種人叫“瘋子”,巧云只是覺得聯(lián)合有點愚,憨了一點罷了,聯(lián)合能吃能喝的,打扮自己也體面,就是眼神兒有點不濟,看人的時候突然就會呆呆的,一動不動地能盯半個時辰。
巧云就說:“去吧,你們姐倆一塊去。建紅,你照顧一下妹妹。”兩人就一塊兒走了。
是建紅先跑回來的,有點受了驚的樣子:“媽,你看一下聯(lián)合,她的肚子……”
聯(lián)合已經(jīng)蹣跚著到了門邊兒了,倚著門,有點害羞的樣兒。
建紅驚恐地說:“媽,一脫了衣服,人家全看見了?!?/p>
巧云忙掀了聯(lián)合的衣襟。天哪!小肚子已經(jīng)隆出那么高了。巧云抬手就打了建紅一巴掌:“你是吃屎的?整天和她在一起,連這種事都沒發(fā)現(xiàn)?”
建紅捂著臉,鼻子一抽一抽的。媽現(xiàn)在的脾氣越來越壞了,自從哥哥走了,自從爸爸沒了,自從搬了回來,自從聯(lián)合出了事。媽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越來越像當初的爸了。能怎么樣?建紅想,她就挨著受著吧,她就當原來那個挨打受罵的媽吧!
巧云拖著聯(lián)合開始沿著廠區(qū)周圍跑,給聯(lián)合吃能拉肚子的巴豆和番瀉葉,聯(lián)合的肚子纏上一層又一層緊緊的布。所有在老家和城里聽別人說起的墮胎方法,她全給聯(lián)合用上了。聯(lián)合痛得嗷嗷叫,聯(lián)合痛得直打滾,可是巧云仍舊用著這些最原始的法子。聯(lián)合一蹲馬桶她就跑去看,每回巧云都失望地嘆氣,馬桶里沒有她想要看到的東西,那塊肉還巴在聯(lián)合的身上,倔犟地不肯下來。
鄰居有人看不下去了:“巧云,你還不如帶她去醫(yī)院里打了呢。”
另一個說:“我看也有六七個月了吧?去醫(yī)院里恐怕打不下來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不能做人流了,是要做刮宮手術的,痛死你!就是把孩子打下來,聯(lián)合也要沒命的。”
巧云不聽人家的,還是帶聯(lián)合去了醫(yī)院。醫(yī)院里的醫(yī)生看著巧云央求的臉,搖著頭說:“你孩子的身體很虛的,怕是禁不起這種手術。我們也怕在術中出了事故,擔不起這個責任。”
巧云抹著淚把聯(lián)合牽回來,抹著淚開始再給聯(lián)合纏緊緊的布袋??墒墙忾_聯(lián)合的衣裳,布袋早斷成一縷一縷的,沿著纏緊的地方,一點點地撕斷的。巧云一巴掌扇到聯(lián)合的臉上,聯(lián)合沒提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巧云罵道:“你怎么這樣不要臉?你還想生出來嗎?你連孩子的爸爸是誰都弄不清!”聯(lián)合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肚子,一滴淚倒沒流出,只是一臉的驚惶。巧云抬起腳,照準聯(lián)合的肚子,她想起來了,聽婆婆說起過的,老家人有一回對付淫婦將要臨盆的雜種,就是叫男人一馬靴踹下去的。巧云也照準了聯(lián)合的肚子,預備像踩一只氣球一樣地踩下去,聽到“噗”的一聲,那塊肉就煙消云散了。
巧云捂著眼,身子軟軟的倒下來。她突然傷心地慟哭起來,抱住婆婆的腿:“媽,媽,您不是說我有好命的嗎?您不是說看著我的酒窩就知道家里要時濟運旺的嗎?您不是說我的酒窩里有盛不下的富貴嗎?媽,您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建設的爸娶的我嗎?媽,您現(xiàn)在什么也不說了,您啞子了,說話不算數(shù)了!您看看我過的什么日子呀!”
那一年的初夏,聯(lián)合的女兒出來了。聯(lián)合生了女兒以后,一刻不停地抱著她,每回看見巧云,都把嬰兒緊緊地摟在自己身上。巧云已經(jīng)打消了把孩子送走的想法。她知道,家里的臉早讓聯(lián)合丟盡了,也用不著瞞著掖著藏著了。她只惡狠狠地說:“你養(yǎng)她!你去掙錢養(yǎng)她!”
日子久了,也慢慢地出來了一點感情。巧云看著聯(lián)合的女兒——那孩子取名四化,看著四化那美麗的可愛的小臉龐,心里就有了一點安慰。四化吮著聯(lián)合奶頭的樣子,不由讓巧云想起聯(lián)合出生時的情景,想起差點養(yǎng)不活聯(lián)合,把聯(lián)合準備隨手扔在大街上的情形。巧云的嘴里就重重地吁出一口氣,她想,再怎么難,現(xiàn)在的日子也比過去好多了。就把曾經(jīng)覺得愧疚過聯(lián)合的心,慢慢地移到四化身上來了。
四化百天的時候,巧云對建紅說:“你去請個假吧,下午幫媽媽做點飯菜,打打下手。今晚上把你能請到的朋友都請了來,不用說什么,就讓人家來我們家吃頓飯?!?/p>
客人來之前,巧云就給婆婆開始擦洗身子、洗頭、換衣裳,還給婆婆灑了一點噴香的花露水。巧云一邊給婆婆修剪指甲一邊說:“媽,我想給四化過百日。怎么樣我們家也算是四代同堂了。這幾年,我們的日子過得不太好,人家都喜氣洋洋的,我可不想咱們家就這樣窩囊下去。辦點喜慶的事,能讓將來的日子沾了光,好好地順當下去。”婆婆沒看巧云,眼睛骨碌骨碌地在天花板上亂轉(zhuǎn)。
晚晌的時候,客人都到了,比巧云想像的好,該來的都來了。不敢請的,也和別人一道來了,還送了些小東西,什么小帽啊小鞋啊小襖啊的,雖然多是人家用過的舊東西,可巧云的心里真是感激不盡了。做菜的時候,就越發(fā)下了工夫,爆炒煎燉,滿滿地在院子里鋪開了四張桌子。
聯(lián)合抱著四化出來了。聯(lián)合穿得很漂亮,一件胸口繡著藍花的的確良白襯衫,一條藍的確良長褲,還是小細口的,最時髦的款式。眼睛亮亮的,嘴唇還是抹得紅紅的。大家看了,仍舊驚了一下。有人小聲地說:“愣眼一看,哪有什么毛?。窟€真看不出來是花癡呢!”另有人就搭訕了話:“不是花癡?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占了她?母狗不叉腿,公狗怎么會上身呢?”建紅端在手里的碗盤停了停,掃了人家一眼。人家就互相搡了搡。那人不識趣,還在說:“就是的。要不,巧云怎么沒去告呢?吃了這么大的虧,哪有打碎牙齒咽下去的理?”建紅放碗盤的手便有些抖。那人終于看見主人在這兒了,忙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唉,建紅,要你媽趕快來吃,那么忙乎干啥?”建紅轉(zhuǎn)頭就走了。她在墻角那兒發(fā)了一會兒呆,剛才這些人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落下,可是她能怎么樣?她能掀了桌子把人攆走不成?還是過去對著那人的臉就是兩嘴巴?她不行,從小她就沒這個膽,爸爸走了以后,爸爸的墓被遷出來以后,爸爸的問題組織上定了性以后,她就更沒這個膽了。
巧云忙得一腦門子的汗,終于入了席。四化抱出來后,大家傳著看了一會兒,當著巧云的面,都夸這孩子長得好,有點憐憐憫憫的。然后大家又像合計好了似的,一起看一眼聯(lián)合,想著她眾所周知的身世,都不免唏噓短嘆一番。
巧云很快樂地說:“吃,吃,大家不要客氣,一定要吃好,吃飽!”
有人就盯著巧云看:“巧云啊,你還有這么一對漂亮的酒窩???真是深,以前咋沒見過呢?”
巧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另一個說:“你怎么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都有的,我記得她年輕的時候,笑起來真好看。你沒聽我們食堂大師傅說過?看著巧云的酒窩,都想上去喝一盅呢!不過,這幾年,你一說我倒想起來,真是沒再見過了?!?/p>
大家就一起說:“巧云,你多笑笑,你一笑起來,酒窩就顯了,真是好看呢!”巧云就真的笑了起來。
建紅從屋里出來,臉有點惶惶的,悄聲叫巧云進屋來。巧云還吃著一口辣炒三絲呢,忙喝了一口水,隨建紅進了屋。建紅便朝奶奶指了一下。
婆婆的手筆直地垂下來了,耷拉在椅子的兩側(cè)。頭歪在一邊,脖子已經(jīng)不堪負重的樣兒了。有一滴淚留在婆婆干黃而枯澀的臉盤上,阻在了鼻尖處,盤桓著,欲滴未滴的樣子。巧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媽,你不能拋下我呀……媽呀,我害怕呀……我真的害怕呀!”
8
捧著兩只骨灰盒,巧云又回了老家。
老家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土地一片一片劃得整整齊齊的,果園里全種上了果樹,原來那一片荒涼的池塘,也成了一個養(yǎng)魚場。農(nóng)民為自己干活,有勁頭多了。
好像也沒幾個人認識巧云了,路上碰到的全是一茬茬的生面孔。小伙子和姑娘們追追打打的,在老人眼前,也不忌諱點啥。巧云想,這要是婆婆看見,不氣死也得氣瘋了。
巧云的妯娌、萬家的二兒媳婦指點著給她說:“這是老順家的兒子,你那年回來他才剛出生,現(xiàn)在自己都抱兒子了,一點也不孝順,把媳婦的話當圣旨……這是前村福祥家的兒媳婦,第三個兒子的,那年她嫁過來,嫁妝拖了滿滿三牛車,我們都圍上去看了,把她美的,可惜三年沒下崽,還硬個啥?……那個駝著背的,你不記得了?那是大哥從小玩到大的李扒屎,現(xiàn)在,也娶了兒媳婦了,可還有一個兒子恁大了,也沒著落的,你看他回轉(zhuǎn)身來看著你呢。得,別理他,粘著人,話就沒個完的……”巧云想,她到底還是老了,在老家活得蹦蹦的,全是一幫年輕娃娃了。
早選好了地方,是陽坡處,還面著一汪湖水,藍悠悠的,風水先生早就說這是一塊吉地。公公就是埋在這里的,婆婆如今也歸了土了,陪著他們二老的,還有他們的大兒子。巧云就朝新培的土墳跪下了。挨在她身后跪下的,是一溜萬家的子孫,老二,老二家的,老三,老三家的,還有他們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
哭了一場,一家人都給亡者燒了紙錢,擺了供,便全下山了。巧云留在墓前,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一下。
這日子是怎么過下來的,她得想想,這日子再怎么過下去,她還得想想。
風起來了。初秋的風,是很宜人的,慢慢地飄來,混著一種湖水的味道,甜絲絲的,混著一種牲畜的味道,酸嘰嘰的,混著一種土地的味道,腥辣辣的,甚至還混著一股糞肥的味道,臭哄哄的,吹進了巧云的鼻孔里,吹進了巧云的身體里。
老萬的墓碑豎起來了,上面分別用顏真卿柳公權的字體刻了抬頭和落款,真正的顏筋柳骨,一個雄渾寬裕,一個遒媚勁健。正左邊寫了“先考萬根水父親大人之墓,生于×年×月×日,歿于×年×月×日”。左下方是立碑人:“兒 萬建設 泣立于×年×月×日”。
巧云不大認識字。原來在掃盲班也學過,當時都記得,當時也用心學了,可是日子久了,從來不讀報也不看書,更不拿筆寫東西,這些字就慢慢地從她的腦子里離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巧云用手摸著那石碑上的字,摸過了丈夫的名字,摸過了丈夫旁邊那一處空白,她知道丈夫名字旁邊空著的留白,是給她留著的,將來她老了,名字是要被刻在這上面的,身子也是要埋在這里的,也是要在這個地方睡下的。手指順著下來,就摸到了兒子的名字上。她不認識建設這兩個字怎么寫,可是她知道,那就是她兒子的名字。兒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這輩子再沒音信。家族中的叔叔們只當他還活著,活著的兒子自然是要給死去的父親立碑封墳的,女兒算不上,女兒是人家家里的人,女兒的名字是上不了父母的碑文上的,這是老規(guī)矩,任你到了哪朝哪代,也是改不了的。她摸著建設的名字,就對著碑說起來:“我心里早認為你死了。你是個孝順孩子,我知道你但凡還活著,是絕不肯不回來看一下你爹你娘的。不是我咒你,我就當你死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享福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陪著你爺你奶你爹,好好地在那邊過日子吧。”巧云就又點了一炷香,燒了一陌紙錢。
天眼看著就黑下去了,巧云回過頭來,遠遠的有個人影在那兒候著她。隔著不近,她還是一眼認出來了,她便過去了。
“在這兒半天了?”巧云主動搭起話來??纯磳O瘸子,他沒多大變化,就是腰佝僂了一點,肩膀厚實了些,頭發(fā)上有了點斑白的發(fā)絲,臉卻是紅光亮堂的,比記憶中的臉色看著好多了。
“嗯。我媳婦……她就埋在那兒?!彼孟掳皖W點了點坡那邊。他還是守著家里的老規(guī)矩,不興用手去指指點點死人的墳的。
巧云“哦”了一下。沒聽人說起孫瘸子的事,自那次荒年災月他扛著一袋紅薯一袋土豆來城里去過他們家,以后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巧云只好問:“二哥和老三還好吧?也都一直沒聽說過他們的事。在城里,我們這么多年也沒回來過?!睂O瘸子笑一笑:“他們都還好,老三后來參軍去了,留到天津。老二現(xiàn)在更好了,和兩個兒子弄了一輛解放,開始跑運輸了?!?/p>
巧云點點頭:“二哥從小就看得出來,是個有主意的人?!?/p>
孫瘸子不吭聲,笑笑地跟在巧云后面,一瘸一拐的。巧云只好再問:“媽還好吧?”媽是劉寡婦,嫁過來后父親逼著她管后媽叫“娘”,巧云是個悶嘴葫蘆,心里因為有了娘的影子,再不肯喚別的女人作“娘”的,就一直管劉寡婦叫“媽”。
孫瘸子點點頭:“挺硬朗的。還是那個脾氣?!鼻稍凭陀帧芭丁绷艘宦暋O瘸子又說,“都是托了你的福,不是你給了我們家房子和地,我們哪有今天?”巧云只好含混地支吾過去了。
孫瘸子又說:“我現(xiàn)在也在城里,給人做木匠活?,F(xiàn)在城里人結(jié)婚忒講究,柜子床都要打得相當考究,活兒不敢接多了,做一個,得精細一個?!?/p>
“那是?!鼻稍泣c點頭,“就在城里,怎么也不上我那兒去呢?”
孫瘸子囁嚅了一下:“去過的。十多年前去過一次,人家說你們搬了。我在樓下看見你了,你火急火燎地往家趕,右手拿著個皮革袋子,左手是一塑料兜的菜。你打我眼前過去了,沒看見我,我……就走了。前幾年又去你們那兒找過,人家說你們又搬了。我去你們單位食堂看了,你在第六號窗口,穿著個藍布大褂,人家問你,什么時候做餃子吃?你頭都沒抬一下,你就說,禮拜六吧,禮拜六來早點,餃子包不了多少的。人家說,你給留一點。你就笑了,露出兩個酒窩來,說,不行啊,您請來早吧,都要我?guī)椭裟?,我都不知道該給誰留了?!鼻稍啤皳溥辍币宦暰托Τ鰜?,想不起來這些事,可是依稀又覺得這不是自己又是誰呢?
已經(jīng)下了坡了,再往前走,兩個人的路就要分道了,巧云就停在那岔口上,預備和孫瘸子告別?!安换啬锛易咦??”孫瘸子試探性地問一句。巧云愣了一下,她想,她還有個什么娘家?連婆家都沒了,婆婆丈夫還有兒子,全不在了,所有能依靠的人全埋在黃土里了,現(xiàn)在,只有自己過的日子自己當?shù)募伊恕K銚u搖頭:“算了,你替我向老人問好吧!”
孫瘸子說:“巧云,你還是笑起來好看。你那兩只酒窩,看著真喜慶真福相!”
巧云嘆口氣:“你看我過的日子!大哥,就不要打趣我了。不給人帶災就萬幸了,還談什么喜啊福啊的,我再不相信那些話了。”
孫瘸子半天沒吱聲,巧云揚起臉。那是秋天的傍晚,太陽調(diào)皮了一天,準備下山休息前的最后一點回光返照,火燒云染遍了天邊的那一層山脈,染紅了遠處翠綠的樹梢,染紅了近處青磚房的瓦梁,染紅了孫瘸子刮得光溜溜的清潔干凈的臉頰。
孫瘸子說:“可是,打你七歲的時候起,我就一直稀罕它?!?/p>
9
臺下一片熱烈的掌聲,經(jīng)久不衰。
臺上那個坐在輪椅中的軍人,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的英雄,莊嚴地向臺下敬禮。他的胸前,是一排排奪目的軍功章。一個女青年上去了,是全廠最漂亮的那個廠花,穿著一身火紅的連衣裙,頭發(fā)上還系著一個亮麗的發(fā)帶,像捧火焰一跳一跳的,在她的頭上燃著燒著,跟著她一起上到了主席臺上。女青年捧著一束鮮花,充滿崇敬地給英雄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雙手把花送上去了。臺下又爆發(fā)出一片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衰。
建紅的手都拍腫了,她的眼眶中噙滿了淚,只要一眨眼,含在眼里的淚水就要像決堤的江河一樣奔涌而出了??粗莻€坐在輪椅中的英雄,那個身穿綠軍裝的青年,那么英俊,那么威武,那么偉大。她有點嫉妒那個廠花,憑什么上去獻花的又是她?她多么虛假呀!她的鞠躬是那么造作,就像對待每回來廠里檢查的領導,或來廠里參觀的外賓,更像是對來廠里做文藝表演的演員,彎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最能顯示她美麗玲瓏身材的一種姿態(tài)。她的笑是牙膏筒里的笑,需要時就擠出來一點的那種。眼睛瞪得溜溜圓,嘴角彎成一個月牙形,那是她對著鏡子練了多少遍才練成的,連每次的照相都擺的是這種一成不變的容顏。可是,這一次能一樣么?這次面對的,既不是向上要求諂媚的領導,也不是為了顯示國儀的外賓,更不是自身傾慕而心儀的演員。這次面對的,是真正的英雄,是在戰(zhàn)場上真刀真槍地殺了敵人、保衛(wèi)國土、保衛(wèi)人民的新時期最可愛的人!我們現(xiàn)在能坐在臺下聽著他們的演講,能讓你打扮得嬌俏可人地去獻花,就是他們這些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你以為你是在舞臺么?你的鞠躬,你的微笑,都是表演出來的崇敬,你根本不是真心地感謝他們??!
英雄長久地敬著禮,廠花上去將他的輪椅小幅度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以便英雄莊嚴的敬禮能遍及在場的每一個方向和角落,然后,在大家長久的掌聲中,廠花推著英雄走向了幕后,一點蹤影也看不到了。
建紅的眼皮動了一下,眼眶里的淚水洶涌地噴薄出來。
孫瘸子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看見四化和一幫孩子站在柳樹下,一起對著柳樹喊著,還用扯下的枝條在樹上扒拉著什么,就忙把車剎住,用那只好腿把車支穩(wěn),一偏身子下來了?!八幕?!”他叫道,揚揚手上帶來的一包話梅糖和散脆麻花,“你看舅姥爺給你帶什么來了?”
四化忙過來了:“舅姥爺,你快過來,幫我們把那蟲蟲捉下來?!?/p>
孫瘸子就過去,看見一幫孩子在挑柳樹上嫩綠的毛毛蟲,孩子們個子小,踮著腳尖也夠不著。孫瘸子便過去了,也拿了一根枝條,伸出手就挑下了兩條青綠的毛毛蟲來。小孩子們都圍上來,四化用小手攔著他們:“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是我舅姥爺給我弄下來的?!睂O瘸子饒有興味地看著孩子們,不知道他們要這種惡心巴拉的東西做什么用。就看見四化抬起一只腳,狠狠地朝綠青蟲踩下去,兩條蟲“噗噗”兩聲,就成了一團淡綠色的稠漿,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墒呛⒆觽円黄饑幕ⅠR歡呼起來,四化像個英雄一樣的得意。
巧云從家里出來,看見孫瘸子,笑道:“今天活兒完工了?真是趕早不如趕巧,你知道我今天做了紅燒肉嗎?”順手接了他手上拿的東西,“你來總還帶東西,好見外的?!?/p>
聯(lián)合在房里,穿得整整齊齊的,瞅著孫瘸子,很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孫瘸子就在荷包里拿出一管口紅來,遞到聯(lián)合手上。聯(lián)合用蘭花指拈過來,細細地看一下,旋出口紅,抹了一點在自己的指尖上,臉上就笑了起來,朝著孫瘸子:“謝謝你。你看,你每回還給我?guī)|西來。真是謝謝你!”
巧云在旁邊,無奈地沖孫瘸子笑一笑,兩個人便走到水池邊。巧云說:“看著多好的一個孩子,真是命苦。我老尋思著她怎么會傻的呢?是在肚子里的時候老受她爸打了?還是從小沒吃好,餓得沒腦子了呢?你說她瘋,她也從來沒有發(fā)過什么癲,每天不光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的,還把屋里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看著院子里玩著瞎跑瞎叫喚的四化,用腦袋指一下,“這孩子,差點死在我手上!我尋思著四化養(yǎng)大了,恐怕比她媽憨得還厲害,可是,你瞧,這孩子真是聰明著哩,眼睛打小就賊溜溜地轉(zhuǎn),精明著呢!”
孫瘸子小聲地說:“日子眼看著就好起來了,就順起來了。巧云,你一定什么都要往好了想,多笑笑。你不知道,我們小時候犯了錯,回到家里,怕你爸和我媽抽我們,我就看你的臉色。如果哪天你笑瞇瞇的,顯出兩個酒窩來,我就知道今天準能逃過去了。如果哪天你鎖著眉頭,愁著臉,那兩個酒窩藏住了,我就知道今天完了,爸的棒子和媽的鞋底子是逃不過去了的。真的,百試不爽。我們哥兒仨,從小就是看你的酒窩來判自己當天的遭際的。你的酒窩,是我們的扶乩?!?/p>
巧云就低了頭,真的笑了一下。
一家人吃完了飯,都收了碗了,月兒都掛在星空里了,建紅才回來。
建紅的臉有點紅撲撲的,在暗淡的白熾燈泡的光影里,都能看得清。巧云問:“跑哪兒去了?吃了嗎?”建紅搖了搖頭,又使勁地點了點頭,給孫瘸子打了招呼,就爬到暗樓上去了。
巧云送孫瘸子:“大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建紅不知道有什么事,這幾個禮拜,沒有一天準時回家過,問她,也不說什么。建紅……不能說了,建紅也是個老姑娘了,可是我心底里,總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比我強??!”
孫瘸子忙說:“建紅是個有主意的姑娘。孩子的事,你不要管太多了?!?/p>
巧云嘆一口氣,送走了孫瘸子。
建紅躺在暗樓的陰影里,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幾個禮拜,她天天跟著英雄的演講團,在各個企業(yè)的禮堂里,聽他重復了多少遍的演講。她已經(jīng)能背下他的每一句話了,她已經(jīng)知道他哪一句話會是抑揚頓挫的,她已經(jīng)知道他哪一句話里會帶著什么樣的手勢了。她想,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產(chǎn)生過這樣一種奇妙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為一個男人心驚肉跳過,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這樣放不下過。她知道這是什么,她一直以為她這輩子不會再有什么激情了,那種炫麗而燦爛的愛情不可能靠近她了,她以為她哪方面出了毛病,她以為她是個遲鈍而沒有正常感情的女人,她一直以為她哪里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墒牵e了,她的愛情終于來了,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叱咤風云地來了!她不能再錯過了,不能!
她找到了他。他在招待所里,靠在床靠上,閉著眼睛休息。他的軍裝脫下了,他的軍帽也脫下了,露出里面有點柔軟而黝黑的頭發(fā)。她走近了他,能看見他的長長的眼睫毛了,她奇怪他怎么能有這么好看的眼睫毛?像聯(lián)合的睫毛一樣,密密的,像一把精巧的羽扇。他的鼻翼微微地動著,均勻地吐著氣。嘴唇微微地張開著,顏色是鮮紅的,嘴角上面還有一些鐵青的胡茬。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憐愛的感覺,在那一剎那,他不是她的英雄,而是需要她竭力保護的嬰兒和弟弟。她就很自然地在床邊坐下了。他是猛然醒過來的,有點驚異地看著她,身子還不自覺地往后靠了靠,然后,他的臉色平穩(wěn)了,他笑了一下,很可愛的樣子。
“我記得你?!彼f??粗t受寵若驚而充滿詫異的臉龐,他直了直身子,“每回你都來聽我們演講,每回我都看得見你,你總坐在第二排,老愛穿這一套衣服。特別顯眼,所以我記得你的?!苯t的衣服是火紅的連衣裙,自從第一次在自己廠里聽了他的演講后,她就把上去獻花的那個廠花美麗的裙子照樣子買了一條。真是太紅了,她剛一上身,差點走不出門。媽媽有點驚訝地看著她一反常態(tài)的裝扮,聯(lián)合很認真地說“漂亮”,她這才有了信心出去的。她覺得一街上的人都盯著她看??墒撬赂业卮┫聛砹?,她想,這種血染的顏色,是紀念一種輝煌的,她一定要承得住它。
10
建紅把一家人請到街上新開的小飯館里,媽媽、聯(lián)合、小外甥女四化,還有舅舅孫瘸子。建紅站起來,給每個人恭恭敬敬地倒?jié)M了酒,還給虛席的三個杯子,奶奶、爸爸、哥哥,也各斟滿了。巧云的心里開始抖起來。
“媽,我要結(jié)婚了?!苯t很鄭重地說。
巧云的嘴想說什么,抖了一下,仍舊沒有吐出一個字來。聯(lián)合說:“好,真好?!彼谎霾保丫聘闪?,用蘭花指開始搛桌上滿布的菜肴。孫瘸子看看聯(lián)合,又看看巧云,也一仰脖,干了,道:“喜事??!大姑娘,真是喜事?。 ?/p>
巧云終于開口了:“好,我等了多久的事啊,終于成了?!彼舶驯雍瓤樟?,“是哪個小伙子?你今天怎么不把他帶來,讓我們見見?”
建紅又開始給每個人斟酒:“媽,他是個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英雄。媽,他是個殘廢?!墒?,媽,他是為祖國的和平而殘的,他是榮譽軍人!”
巧云的手抖起來:“殘廢?哪里殘掉了?”
“下身?!苯t咬咬嘴唇,“下身全沒了?!?/p>
巧云的臉急劇地抽搐起來:“那……那能結(jié)婚嗎?”
“能。只要我愿意?!苯t淡淡地說,“他說他要回老家德令哈去,那里是他的根,他從小在那兒長大的,他不要祖國和人民對他的照顧,他不是廢人,不是包袱!他要給自己的家鄉(xiāng)做點實事!我要和他一起走,我也要去德令哈,我要照顧他一輩子?!?/p>
巧云痛苦地搖著腦袋:“下身全沒了?你一個姑娘家,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他是祖國的英雄,我們敬重他,我們崇拜他,可是用得著你把一生獻給他嗎?德令哈,天哪,那是哪里?你要永遠離開我嗎?你要永遠離開你妹妹你外甥女嗎?看著我們娘兒仨,從今往后就這樣活下去嗎?”
建紅咬著嘴唇,一聲不發(fā)了。
巧云再也不想理建紅了。她想,這都是她做母親的脾氣太好了的緣故,才有了建設的出行,才有了建紅的這樁荒唐的婚姻。她要對他們發(fā)狠了!婆婆說的沒有錯:媳婦打了才聽話,兒女打了才孝順。真是千真萬確啊!她不就是一個聽話的媳婦?她不就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她想,這次一定要給建紅眼色看看,讓她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
可是那一天到底來了。
報紙上、廣播里、電視上,全都連篇累牘地報道了一個叫萬建紅的油漆女工的光榮事跡。她放棄了大都市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要嫁給保衛(wèi)我們祖國的一等戰(zhàn)斗英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軍人,她要和這個身殘志不殘的軍人一起到戈壁去,到德令哈——英雄的故鄉(xiāng)去,把自己火熱的青春徹底奉獻給祖國和人民。
建紅回來靜靜地收拾自己的包袱,也沒帶什么,就只一些換洗衣服,撿在一個人造革皮包袋里。
巧云在屋里涕泗滂沱,孫瘸子在一旁勸著她。巧云悲憤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想逃開我們,你瞧不起我們!你瞧不起你的爸是那樣一種人,你瞧不起我是文盲,又軟弱無能,你瞧不起你妹妹給你丟夠了臉!你早就想走了,我知道,你的心一刻也不想在家里留?!苯t低著頭,拿著她的袋子,不吭一聲。巧云突然就撲過來,“不要緊,我不在乎,你覺得我們拖累了你,你就跟我們斷絕關系,改名換姓都隨你,不回來住了也隨你。就是在路上撞見,你裝著不認得我們,我們也裝著不認得你。好不好?這樣好不好?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嫁給那個人,我怎么都依你。你年輕啊,你懂什么?你知道不知道這比守一輩子活寡還叫人難受?你去什么戈壁呀!人家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打破了腦袋也要擠回城里,你為什么要去那兒呀?”
孫瘸子扶著巧云:“算了,你別給孩子難為了。你也說過的,女大不中留?。∵@種事情,在現(xiàn)在這種時勢下,我們怎能反對這樣的一樁婚姻?”
巧云聲嘶力竭,“我不在乎!我們怕什么?最重要的是過日子??!”
建紅就把手提袋放在床上,突然就屈了雙膝,給巧云跪下了:“媽,對不起,請您原諒我!我以為我可以成為哥哥,永遠不嫁人,給您養(yǎng)老送終的??墒?,對不起了。您就當我死掉了,就像哥哥一樣。您自己不是說,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嗎?死了就是去享福去了嗎?您就當我是享福去了吧?!闭f完,她就給巧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重重的響響的三個頭,拿過床上的手提袋,離去了。
建紅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音信來,再也沒有消息來。巧云想著她離去的時候說過的話,心里就一片空落落的。她想,就當他們都死了,她的建設,她的建紅,就當他們?nèi)懒恕KB淚都沒有了。
幸虧還有個四化。
四化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長得俊俏不說,成績也特別好,什么功課都是滿分,拿第一。而且,四化從小嘴巴就甜,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有禮貌的,學校里所有的老師都認識這個叫做萬四化的小姑娘,頭上總扎著一根鮮綠的蝴蝶結(jié),在太陽光里,一跳一跳的。
巧云一直擔心著四化的腦筋,她想,她曾經(jīng)用種種的方法阻止過她的出生,她怕四化在娘胎里就落下了毛病,而且,聯(lián)合又是這樣一個人,巧云不能不擔心她。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四化剛滿月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這小丫頭眼睛賊溜溜地亂轉(zhuǎn),就是那種很精明的模樣,你逗她,她就朝你嘻嘻地笑,你厲害她,她就撇了嘴哇哇地哭,一點都不癡不傻。自從建紅走了以后,巧云一直都有些懶懶的,做什么事都沒有勁。真的,幸虧還有四化風鈴一般的笑聲,在沉窒的屋子里晃蕩,搖得人心里便舒坦一些了。
巧云已經(jīng)退休了。拿著一點退休工資,是養(yǎng)不了一家這三口人的。不過還有聯(lián)合幫著她。聯(lián)合因為毛活織得好,便在屋子里接些活兒做。聯(lián)合別看糊里糊涂的,可是她的毛活做得真棒,看著多復雜的花色,就在她手里慢慢地出了形,又合身又漂亮。孫瘸子也給巧云做了一輛小車,在學校門口賣雪糕冰棍,三分錢一支的冰棍,五分錢一支的雪糕,多少能添補一點家用。四化在校門口大聲地叫:“姥姥,姥姥,給我一支冰棍,要那種綠豆的。”巧云便笑嘻嘻地從棉被裹著的保溫瓶里給她一支綠豆的冰棍。四化的同學眼饞了,也跟著喚:“姥姥,姥姥,也給我一支冰棍?!鼻稍普f:“那怎么行啊?得給錢的?!蓖瑢W就叫起來:“萬四化也不給您錢的呢!我們也叫您姥姥的!”巧云就和四化對著眼神笑。四化啜著綠豆冰棍,吱吱溜溜的,一點汁水從冰棍上流淌下來,四化用舌頭靈巧地舔著。那些同學看著眼饞死了,也都掏了錢買了巧云的冰棍。四化說:“姥姥,掙了錢給我買雨鞋,我要那種高靿的,綠色帶白邊兒的?!鼻稍拼饝?,一伙孩子就在太陽下四四散散地跑開了,那根鮮綠的蝴蝶結(jié)就在巧云的目光下跳躍著遠去了。
巧云想,日子是不是就這樣過下去了?
那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暴雨。天像破了一個洞樣,水就從那里嘩啦啦地傾出來,潑出來,倒出來了。
巧云坐在屋里,今天的小生意是不能做了。孫瘸子也來了,被雨困住了,坐在一個小馬扎上。
孫瘸子老往巧云這兒跑,也不是沒有過閑話,兩個人是不是早那樣了,大概就差躺一張床上明目張膽地睡了?可是日子久了,說的人膩了,聽的人也煩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街坊鄰舍看見孫瘸子,總還和他招呼,總還不當外人地求他做點小木活兒。
“巧云,咱們倆還不如把事兒給辦了?!碧煊悬c黑,才下午呢,不該黑的時候,可是雨把所有的天光都遮蔽住了。孫瘸子就有了膽子,腆了臉說出。
“不想辦?!鼻稍频卣f。
“為啥?”孫瘸子是認真的,以為巧云會罵他一場,以為巧云會說一點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他,沒想到巧云什么火也沒發(fā),什么羞臉也不做,就只輕飄飄的三個字,把他所有的勇氣鼓出來說的話語都給斃掉了。
“你想我給你敗家呀?你沒看我的命,都成什么樣了?”巧云仍舊不急不緩的。
天上有一陣耀眼的雷電閃過,電光火石一般,然后是一陣炸雷滾過,轟隆隆的,排山倒海一樣。聯(lián)合坐在床角處,認真地勾著一件洋紅色的小紗裙,蘭花指好看地翹著,專心致志的。四化對她說了幾次了,要買那種綠色帶白道兒的雨鞋穿,她想下雨的時候能穿著鞋往水里踩,姥姥就不會說她小腳丫子忒臟了。
“你怎么老說這樣的話?我有什么家,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不怕你給我敗家。再說了,老家的人都說你是有福的,你看一村的人,就你吃上了商品糧?!睂O瘸子急急地說。他又小心地看一眼巧云,巧云正看著窗外,目無表情的。“你能多笑笑,該有多好!你看你不笑,連那么深的酒窩都不顯了?!鼻稍仆蝗痪腕@了一下,這話有多熟悉,這話怎么聽著這樣心驚肉跳?是的,婆婆說過的,婆婆說,只要她酒窩一不顯,就會有禍來了。那會兒,她的建設就是這樣離她而去的,然后,便是丈夫……巧云突然害怕起來。偏在這時候,聯(lián)合仰頭看了一下外面,說了句:“都什么時候了,四化怎么還不回來?”
11
跑到醫(yī)院里的時候,四化已經(jīng)被蒙了白布,躺在太平間冰涼的水泥臺上,那根鮮綠的蝴蝶結(jié)露在白布外,已被浸成墨綠的了。
一根民辦工廠的電線,被風刮下去了,裸在水里,就那么巧,四化踩了上去。
民辦工廠的那個頭兒,滿頭滿臉的黑垢,他來來回回地奔著跑著處理事故,見著巧云,就差沒下跪了?!皨鹱?,”他說,“孩子的喪事我來辦了。您再說個數(shù),我砸鍋賣鐵也要給您賠償。”
孫瘸子差點掄著椅子朝他扔過去:“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就這樣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民辦工廠這樣接電線,你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嗎?你是要錢不要命??!我們要去告你!要政府關閉你們廠,要你去蹲大牢的!”那個人垂著腦袋,很喪氣的樣子。
巧云摟著聯(lián)合,兩個人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臉色,一樣的不說話。巧云心里把腸子都悔青了,她想,要是不省著過,咬咬牙,就給四化買那雙高靿的綠色帶白道的雨鞋,四化在水里踩著的時候,身子哪里就會過電呢?人家都說橡膠是不過電的,四化穿著那不會過電的鞋,哪里就能被電打著呢,不就逃過這一劫了嗎?
孫瘸子憂傷地看著這母女倆?!扒稍啤保麊舅宦?,“那個廠長又來了?!?/p>
巧云的眼神是散漫的,她輕輕地問:“來干什么呢?孩子也沒了,他就是給我一輩子長跪不起,四化的命也換不來了?!?/p>
孫瘸子搓著手:“不是的,他……他是怕你告他。你不知道,他這樣違章牽電線是犯法的,政府要是知道了,可能要關了他的廠,還要給他抓起來的。聽說,他都在里面蹲過一次了,這次出來,就是想自己好好干一場?,F(xiàn)在,出了這人命關天的事,人財兩空了!”
巧云嘆口氣:“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我也聽不明白?!?/p>
孫瘸子小聲地:“你就管他多要點。他現(xiàn)在也怕事情鬧大了?!?/p>
巧云就點點頭。
那個廠長灰頭土臉地進來了。巧云看看他,前幾次哪有心思顧得上,現(xiàn)在再一看,那個廠長在她眼里也就是個孩子:“你多大了?”
那人低著腦袋說:“三十五了?!?/p>
巧云想,建設今年也這么大了。
那人悲慽慽的,“嬸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我知道說什么也挽不回了,我就是拿我自己的命、我一家老小、我老婆孩子的命也換不回來了!”
巧云想,他也是有孩子有老婆的人呢,他也是一家子的頂梁柱了。他的老婆孩子不定在家里怎么焦心呢,一個勞改犯的老婆,能有什么能耐?他要走了,進大牢了,他的老婆不也成了沒腳的螃蟹,就像自己當年死了老萬一樣,一下子沒了方向?
“嬸子,五千能行不?不然,您就說個數(shù),我現(xiàn)在給不起,我給您打字據(jù),十年二十年我也給您湊上!”
巧云在心里就算了一下,賣兩百根雪糕才能有十塊錢,才能掙兩塊錢,五千塊錢是要賣多少根才能掙回來呀?“我知道你的日子也難,你的老婆也是鄉(xiāng)下討來的,沒什么進項,你也是拼了命地掙錢,想過好日子,重新做人??墒悄愀傻氖莻旌淼臓I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弄,會害死多少人?”男人的腦袋低下了。巧云又說,“我可以不去告你,可是你不能這樣弄!你得按規(guī)章把電線重新安裝。五千塊錢,我答應了。咱們兩清了!不過,我還得再說一遍,你的電線,不能再出事了!再出事,不光我饒不了你,要舊事重提。人家也饒不了你!”
男人的頭昂起來,男人的眼睛倏忽一下就明亮了:“您說的是真的?您不反悔?”
巧云眼睛斜了一下,很厭倦地答應了。
男人忙把一張紙拿出來:“那,您給簽個字?!?/p>
巧云詫異地看了男人一眼,孫瘸子忙把那張寫好了字的紙拿過來看。孫瘸子很生氣地看完了,“唰”地一把甩到男人的臉上:“你個小子,你倒早留著一手了?你把這條條款款的寫得倒仔細。你算計我們多久了?真是小人難纏。我妹子看你可憐,都不和你計較,你倒來真的了,要我們在這種東西上簽字,永遠封我們的嘴?”
巧云問:“上面寫的什么?”
孫瘸子說:“寫什么?你拿了他的錢,就永遠不許去告他!他和你之間,橋歸橋,路歸路,五千塊錢,兩清了!真是,怎么有這樣氣人的事?一條人命,死在他手上,他還來和你談條件了?”
巧云說:“我答應了,就簽了吧?!贿^,他要是再有這種違法牽電線的事,就是不出人命,我也不放過他。大哥,你把這一條給我補上!”
男人拿了簽好字的紙,臉上一團喜色,從懷里取出一摞五把十塊的票子,放在巧云的桌上便走了,連頭都沒回,一轉(zhuǎn)身沖出門,好像家里有什么鬼魅一般,很怕沾在了身上。
孫瘸子說:“你呀你,明明有理的事,在你身上,倒像是你訛了他一樣。”
巧云嘆嘆氣:“還能怎么樣?”
帶了錢去銀行里,給聯(lián)合開了戶頭,存了五年的定期。巧云悲傷地說:“這筆錢,是四化的命,將來就做聯(lián)合養(yǎng)老的錢,就算四化孝順了她媽的吧?!?/p>
12
日子是怎么過去的?巧云一點也感覺不出來了,就像白天過了是黑夜,黑夜過了是白天,一天一天就這樣滑過去了,就像立春過了是雨水,白露過了是秋分,一年一年也就這樣溜過去了。
有一天,在菜場上,巧云還是遇上了那個總工的愛人。巧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可真沒變多少,除了頭發(fā)有些花白,除了臉上有了淺淺的老人癍,身子還是那么挺,氣質(zhì)還是那么好。女人被一個俊俏的女孩子嗲嗲地挽著,女人很柔聲細氣地和身邊的女孩子說著話,巧云打她身邊過去的時候,女人連看都沒有看她一下。巧云想,女人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甚至早就忘了她,一個曾經(jīng)滿懷崇拜地給她打過菜的食堂女工,一個曾經(jīng)占了她家十年房子的造反派頭子的老婆,她真會有什么印象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巧云看著女人漸漸離去的背影,就有點悵惘起來。那一天的陽光,像四化最喜歡吃的香草雪糕,黏稠地粘在了巧云的心上,有點膩,有點滑。只是,聯(lián)合也已經(jīng)不在了。
聯(lián)合和四化的墳都安在了老家,老萬的墓后方。聯(lián)合離四化走的日子隔不上幾天。有一天,也是下了雨的天氣,聯(lián)合便拿著一雙小塑膠雨鞋去尋孩子,她的腦筋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使了,四化死了,就更有點糊里糊涂了,便那樣走到火車道上,被突如其來的火車軋死了?!步o建設安了一個地方,里面埋了一套建設的衣裳,算是衣冠冢吧。巧云還帶了一張地圖,上面的那個重重涂抹了的紅點,是孫瘸子給她小心地標出的德令哈的地方,建紅說她要一輩子待著的地方。巧云把地圖先燒著了,然后開始燃三炷香,燒幾陌紙錢。她所有的親人都在這里了,她想,他們都安安靜靜地享福去了,享另一個世界的福分去了,與她一點關系也沒有了。
天邊上有一抹彩云過去。巧云想起了母親講過的話,那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對她說的話:“我生下你的時候,天邊就飄著一朵美麗的云彩,所以叫你巧云。人啊,其實都像云彩一樣的,命是抓不住也摸不著的。可是,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活得像云彩一樣,被風吹散了,被雨淋開了,可是雨過天晴了,你還是一朵云彩?!?/p>
巧云就直了身子,對著她所有的親人,拜了兩拜,便走了。
孫瘸子在那邊等著她,他總等著她,他也給自己的親人掃完了墓,一邊吸著煙,一邊等著她。
他望著巧云說:“你的酒窩又顯了,看著真喜慶相。”
巧云不耐煩地嗔道:“都七老八十了,還酒窩呢!就你稀罕這個!”
孫瘸子說:“男人,誰不想到那酒盅里喝上一口呢?便是醉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p>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