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新疆有多遙遠,那時沒有任何概念。中國地圖上,新疆離我家鄉(xiāng)湛江最遠的地方,兩只手都丈不過來。當時的夢里,就只能夢到廣州、上海、北京這些。新疆,屬于夢也夢不到的遠方。
后來,老張邀請我一起去跑跑南疆。老張在克拉瑪依油田工作,是個一直狂熱的業(yè)余攝影師,很多年前剛有網(wǎng)絡(luò)的時候,他正準備出一本禾木風光的攝影集,在“色影無忌”上找人設(shè)計封面,我一時手癢,給他做了一個,就此認識。后來他跑來深圳印攝影集,我們就見上了,特別厚道的一個人,老臉上總是掛著一絲羞澀的笑容。他說還沒見過海,就帶他去海邊看了看,還忽悠他喝了三口海水。他后來說,味道不錯。我說,南疆會不會很亂,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他說,沒事,去吧。然后他策劃了一條線路,從喀什到和田,然后橫穿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再翻越天山回到烏魯木齊。我大驚失色,塔克拉瑪干?不會有生命危險吧?會不會在沙漠迷路?會不會沒水喝?會不會走到半路汽車沒油了?他說,沒事。然后我就半信半疑地訂了去烏魯木齊的機票,飛6個小時,好遙遠,其實還一直是很擔心,還專門去買了個超大號能裝3升水的水壺。烏魯木齊轉(zhuǎn)飛喀什,老夏和老崔開著車來接我們。
他倆在烏魯木齊做生意,也是土生土長的漢人,都是高大胖子,看起來很能打架的樣子,看到后我放心了不少。老崔說,我們其實就想借這趟減減肥。我稍放下來的心,又提起來了。但后來也沒見他們少吃,回到烏魯木齊的時候還是那么胖。老夏還帶了一車尾箱的衣服,說要送給遇到路上的牧民,都是些御寒的大衣之類的。
老張負責找路,老夏、老崔負責開車,我只負責我的3公升水壺,后來那壺還是被我不小心忘在于田或麥蓋提某家小旅館里了,那時還沒到塔克拉瑪干呢。然后我們出發(fā),新疆真的好遙遠。路很直,車子很少,老夏、老崔開車開瘋了,每天能跑七八百公里。剛開始看到雪山草原羊群,會“哇”地大叫一聲。到后來完全麻木無視。路上經(jīng)常跑半天不見人,每次終于碰到一個放羊的,或者戈壁上孤零零的一戶人家,都要很高興地聊一會。有時完全搞不清楚對方在說什么,互相微笑一下也很好。地理距離遠了,陌生人的關(guān)系反而異常貼近。帶路的老張,是個路癡,搞到經(jīng)常站在大漠上,拿著手畫的亂七八糟的地圖茫然四顧,就差舉起個舔完的手指辨別風向了。這時,我和老夏、老崔通常就會很同情地,默默凝視著他。然而會發(fā)現(xiàn),無論我們問路、找陌生人幫忙,或者別人找我們幫忙,都很少會說謝謝。通常是,完事之后,說,就這樣吧,揮揮手告別而已。雖然不是太禮貌,但是一點都不娘娘腔,很酷。在新疆,幫陌生人一個忙,是很天經(jīng)地義的事。開始時,遇到維吾爾族人,或者其他少數(shù)民族,都會有點忐忑,沒兩天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擔心,是完全多余的。所有的誤解,都源于陌生。在新疆,無論哪個民族,他們的淳樸直爽、熱情開朗和可信任程度,一直都在。在那最遙遠的地方,卻有最淳樸的人心。旅程結(jié)束后,我們在烏魯木齊的街頭喝酒,老崔搖頭嘆息,這次減肥計劃落空了啊,下次我們?nèi)タ煽晌骼锇?。老張說,以后早餐不許吃手抓羊肉,嚴禁一頓吃一只馕。我說,那什么,再……再再喝一杯。寫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在那遙遠的地方,是王洛賓1939年在青海湖邊寫來送給卓瑪姑娘的。
從喀什出發(fā)去塔什庫爾干,要走314國道,這是中國最美的一段公路。這個最美,是我自己定義的。其實也不是沒見過雪山和草原,但一路幾百公里密密麻麻全是雪山,就很難見到了。一路都是整齊平坦的柏油公路,像新修好的一樣,就像《汽車總動員》里閃電麥昆新修好的水箱溫泉鎮(zhèn)的那段路。在這樣的公路上飛馳,確實是一種享受。幾乎沒有什么車輛來往,偶爾會遇到一個兩個騎著馬或者驢的人,在公路上慢慢地走,以我的眼力,根本分不清是哪個少數(shù)民族。于是隨機的,有時用剛學(xué)會的維吾爾語(兩句),有時用哈薩克語(一句),跟他們大聲打個招呼,他們通常都會微笑地看我一眼,然后給我一個奇怪的表情。老夏說,別叫了,他們是柯爾克孜族。一個我很陌生的民族,他們的發(fā)源地是中亞花剌子模國,對了,就是郭靖做金刀駙馬時,在冰川上搞攀巖極限運動的那個遙遠苦寒的地方。
314國道,一路攀登帕米爾高原而上,這里途經(jīng)的地方,古時叫蔥嶺,歷史上張騫、班超、玄奘、馬可·波羅反復(fù)爬來爬去的著名地方,翻過蔥嶺就是四海的西海了,古人四海之內(nèi)的“天下”,邊界就在這里。歷史上,這條路很難走,號稱“血谷”,最早的旅行家周穆王駕著8匹馬來到這里,來見西王母,交換手信,順便確定下華夏的邊界。后來這里成了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中國的古代文明,伴著駝鈴馬幫,由這里走向西方;西方的古代文明,亦由這里來到中國。唐玄奘取經(jīng)回國,途經(jīng)這里,逗留數(shù)日,對當時我國西域在這里建立的城邦國“朅盤陀國”進行了考察,于《大唐西域記》中用《朅盤陀國》,記錄當時這里的文明。還有傳說,在唐僧西天取經(jīng)之前,曾有一個多達萬人的商隊因遇暴風雪而全部死亡。至今還有人孜孜不倦尋找那支商隊丟棄的寶藏。找寶藏就算了,然而看著就豎在路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雪山,加上帕米爾高原上的空氣稀薄,難免就有一種靈魂被洗禮的幻覺。終于走到慕士塔格峰下的時候,我不斷升華的靈魂已經(jīng)被洗得快掉皮了。老張說,你是風光“菜鳥”,拍這種等我來,你讓一下。我含恨,為報一箭之仇,等我們跑到雪峰下卡拉庫里湖畔,在草原上的柯爾克孜牧民家做客時,我對老張說,你是人文“菜鳥”,拍這種等我來,你讓一下。
塔什庫爾干縣城,這個中國的邊境縣,整齊干凈,漢人甚少。雖然是夏天,空氣卻是極清澈干凈,住在縣賓館里,推窗就可以看見雪山,不過一路早已經(jīng)看吐了,直接無視。老夏有個縣城塔吉克族公務(wù)員朋友,說是朋友,其實也就是一面之緣,連他手機號碼都沒有。于是跑到縣政府直接打聽,還真在,阿布拉江小跑出來,是一個圓臉滿是笑意的大叔,也很高大,他說,來了啊,不上班了,到我家喝酒去。我有點忐忑,悄悄問老夏,不喝行不行。老夏說,喝吧,不上頭。還好,是先吃飯再喝酒。先是杏子和西瓜,很甜,然后是摞得高高的馕和撒子,很香,然后是凍得涼涼的、稠稠的酸奶,很酸。之后才是正餐,先是燴菜就馕,塔吉克人叫“庫爾塔克”,里面有羊肉、蘿卜、白菜、粉條、西紅柿,太混搭,吃不出什么味道。然后手抓肉,小羊肉嫩香無比。阿布拉江大叔說,先來個“白加黑”——就是羊油夾羊肝,好肥膩。然后是手抓飯,拉面,此時已經(jīng)極撐,只想回去睡覺了。然而,酒上來了,高度酒,60度。一入喉嚨,就像野火般熊熊燃燒。阿布拉江大叔說,這里晚上溫度零下,你不喝睡不著覺。他開始逐個一杯杯地向每人敬酒,一圈結(jié)束再來一圈。喝了三五杯,我已經(jīng)感覺化身高原上的雄鷹,在帕米爾的上空飛舞了。趁著酒意,阿布拉江大叔開始教我們跳塔吉克族的“雄鷹舞”,可惜我們跳得都有點像日本相撲。酒后,走在街上,見到好多盛裝的塔吉克漂亮女孩三三兩兩地往文化廣場走,我以為是喝高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幻覺。那晚正好有縣里的文藝匯演。趁著酒意混了進去,節(jié)目很精彩,微醺的夜晚美妙難言。那酒居然真的不上頭。
深夜回賓館的路上,靜到令人發(fā)慌。清寒的小城一隅,夜風凜冽,還好滿月光輝略帶暖意。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一夜都是帶著青稞味的甜夢。
(摘自九州出版社《唯有中國才有的美:遇見·新疆》 作者:林帝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