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提著一摞新書,在街頭步履蹣跚,東張西望而竟找不到一輛空出租車時,格雷厄姆·格林的這句話就再次跳上心頭。是一種疲憊惱怒而又暗懷滿足的感覺,如果硬要打個比方,情狀約類同于剛從一個精力旺盛又喜怒無常的情人家里走出。或初為人母者,抱著她那大哭大鬧的胖娃。
搬家公司的人最痛恨讀書人。書到搬時便嫌多。我的書連舊雜志加起來不到2000冊,就已被小工們狠狠詛咒過了。那些藏書萬冊的人,一輩子最好只窩在一個地方嗎?我真認識幾位號稱:“藏書過萬”的家伙,沒上門參觀過,先行氣餒了??凑掌呀?jīng)夠壯觀了。其中有個3室1廳全用來做了書房的,自己別住一處。
搬過數(shù)次家,每次都是賠笑臉又加錢,地下那一堆堆里,一半絕不會再看,還有一半沒時間看。到底是占有欲在作怪,懷抱著“生是我家的書,死是我家廢紙”的愚執(zhí)。愛書人又通常不會家境富裕,對待起書籍來,卻又很有地主老財?shù)淖炷槨?/p>
“借書一難,還書一難”,古人說。我借書大抵是不打算還的,最終卻都還掉了,債主們都不是省油的燈?;虼蛏祥T當頭棒喝,或電話短信如蚊子般日夜在耳邊嗡嗡,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數(shù)百頁的資料性厚書,才拿來兩日便唁唁索回,老婆催凌晨酒桌上的老公回家都沒這番急切。借與還之間,已經(jīng)不再是斗智斗勇,而主要靠斗臉皮。我自己是從不借書給人的。實在山窮水盡,送之。
相比之下,讀書反而是次要的了。讀書到底是為了什么?不需要追究的事情,人們最喜歡問。就像看到書略微多些的人家,便要問,這些,你……都讀過?讀沒讀過關你什么事?我就不讀。
愛書的人談起書來,總難免一往情深而絮絮叨叨。在旁觀者看來實在矯情。似有傾訴不完的衷腸,又不足為外人道——除了在紙上。當一個愛書人,碰上另一個愛書人,話往往也是很少的,彼此間有心照不宣的氣場。
書越積越多,人生的日子就越來越少,無形的手刷刷撕扯。才知道歐陽修為什么說讀書要“馬上、枕上、廁上”,是無可奈何,哪里還有為一本小說熬通宵的時間和精力。讀后感也少了。實際上,真正想讀的書更少,最后只剩下那么幾本。
英倫才子阿蘭·德波頓說:“我讀書時總抱著非常個人的理由,為了幫我更好地生活而讀書……在文藝作品中認出自己,可以使我們換一種達觀的態(tài)度來看待我們自身的困境,因為我們可以學著站在普世的高度看問題?!弊x書其實就是非常個人主義加功利主義的事情。黃金屋顏如玉,形而上的所謂心靈都是功利。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半點塵?!睂懗鲞@樣輕盈清澈詩句的愛書人于謙,把生命枉送在沉重的“家國”二字上。蘇東坡夠達觀,站得夠高了吧,也說“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書到底是沉重還是輕盈的,這個問題也無解。
有解的就不是讀書,不是人生了。聽新華書店工作的朋友說起一件事。就在他們書店不遠處,有個地下通道,里面長年住著一個乞丐,或者說流浪漢吧。他白天在附近轉(zhuǎn)悠覓食,垃圾堆里刨刨。晚上就在通道里睡覺。當一天之中,多半是下午兩三點,不那么“忙”的時候,他會拍拍身上的灰,盡量地整一整衣冠,找地方洗洗手,走進書店,走到書架前,輕輕抽出一本書,就站在那里慢慢地看。
真的是捧著書,用指肚托著書頁,一張張翻過去,目不轉(zhuǎn)睛,腰站得很直,頭埋得很深。完了再把書撣一撣,輕巧地塞回原處。店員想去驅(qū)趕他,都被朋友攔住了——他看書的姿態(tài),太文明,比大多數(shù)讀者都文明很多。讀的還都是人文社科類。他就這么蹭書讀了好幾年。后來,隨著城建,地下通道被拆除,他也就不見了。消失得如同一個傳說。我們談到他時,有人大力地辯解,不是乞丐,在古代,筆記小說里,他應該被叫作“異人”。
總有一天,我背回家的書們,都要離我而去,“噓”的一聲……這可不是傳說,這是所有自命“愛書人”今生山水有相逢的真相。想到此,是有點灰心,可也不能真的就此灰下去。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萬物皆有傷心處》 作者:王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