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了,我始終說不清楚,哪一天算真正的上山下鄉(xiāng)的第一天。
想來想去,還是按我原先的思路,就從離開上海的第一天寫起。我堅持把離開上海這一天算作第一天,是因為這一天對于我來說,最為難忘。
記得我是在上海市中心緊挨著南京東路的貴州路培光中學(xué)操場上的公共汽車。這是巧合還是有某種象征意義,我說不上來了,你看,我去的是貴州,竟然恰恰在貴州路上的汽車,而按我自己畢業(yè)的學(xué)校九江中學(xué)的上車點,我應(yīng)該在解放前稱為二馬路,現(xiàn)在的九江路上車。只因為妹妹葉文和我同行,她又畢業(yè)于培光中學(xué),為了到達農(nóng)村以后兄妹倆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里,可以互相照顧,我的關(guān)系轉(zhuǎn)到了培光中學(xué),故而自然而然就來到了貴州路上車。
也許,這個細節(jié)注定了我這一輩子和貴州的不解之緣。
照例的鑼鼓喧天,彩旗飄揚;照例的口號陣陣,給每個出發(fā)的男女同學(xué)戴上大紅花;照例的和每一個來相送的親友握手、擁抱、揮淚告別;照例的有哭、有笑地上了車。
我說“照例的”,是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去為自己的同學(xué)赴黑龍江、吉林、大豐、崇明島、江西歡送過好多回了。我說“又哭又笑”,也是車上的實情,哭是哭別親友,笑是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希冀。
載著我的車隊由貴州路轉(zhuǎn)到南京路上,然后和黃浦區(qū)各個中學(xué)的車隊匯合,沿著十里南京路,緩緩地兜了一圈。這是人性化的考慮和精心安排。南京路是上海的象征,上海兒女即將告別故土了,讓大家最后看一眼南京路。男、女生們津津有味地指著那些百年老店大呼小叫。車隊駛出南京路,車速加快,往彭浦車站疾駛而去。
彭浦車站當年是貨運站,不需要買站臺票,有多少親友們愿意送到車站,都可以進去,而且親友們的車隊,就跟在上山下鄉(xiāng)的車隊后面,不但負責(zé)送到車站,列車出發(fā)以后,親友們?nèi)钥梢源钴嚮氐绞袇^(qū)。
彭浦車站的“知青列車”兩旁,擠滿了來歡送的親友,那人山人海的場面,今天看來仍為之動容。
母親怕傷心得失態(tài),沒有來送我們兄妹。妹妹的哭聲是在火車開出車站好久以后才平息下來的。我則一直默不作聲,坐在列車一側(cè)的98號硬座上,很少離座。心中對于未來,一片茫然。上午10時14分發(fā)的車,過浙江金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列車經(jīng)過56個小時的行駛,在4月2日的傍晚,抵達了貴定小站。
那時候的貴定車站,真正是個小站。列車上通知,由于貴州兩派正在武斗,怕傷著上海來的知識青年,原定在貴陽下車住一晚的計劃,只得取消,臨時改在貴定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再用車把我們送到插隊的縣上去。
在硬座車廂里待了整整兩天兩夜,大伙兒都十分疲倦了,聽說吃了晚飯就能躺下睡覺,所有的“知青”就在濃重的夜色里下車,排成兩隊,穿過驗票口狹窄的小門,跟在隊伍后頭,緊一腳慢一腳地往前走。我們這一隊走進的是貴定中學(xué),就在校門口每人領(lǐng)了4張大餅,一碗菜湯,權(quán)充晚飯?!爸鄠儭庇邪l(fā)牢騷的,有說盛湯的碗是臟的,可終究餓了,還是把晚飯對付了。我所在的那一隊被帶到一間教室門口,教室里鋪著稻草,有鋪蓋,沒有燈。我在電筒光影里鋪好了現(xiàn)成的被子,鉆進被窩埋頭便睡。剛躺下時有些不習(xí)慣,但終究太累了,沒過多久我就睡著了。
4月3日的旅程十分難忘,足有七八十輛解放牌大卡車,載著我們將近1000名“知青”及隨身行李,浩浩蕩蕩地開出貴定縣城,引得不少貴定人站在馬路兩旁圍觀。“知青們”分別站在卡車車廂的兩側(cè),看見前面的卡車已經(jīng)沿著彎彎拐拐的盤山路攀上嶺巔,而后面的卡車還在峽谷深處緩緩爬行。當卡車翻越山巔最高處的公路時,俯瞰峽谷里的車子,簡直就似火柴盒子在緩緩移動。這情形一次次引得從來不曾見過的男、女“知青們”陣陣歡叫。
新奇感和刺激過去以后,山路的顛簸開始折騰人了。一些女“知青”先有了嘔吐癥狀,一二小時以后,不少人都有了暈車的感覺。
近午時分,我們的車隊繞過貴陽城邊,前往修文方向的車隊便和安順方向的分開了。我貪婪地瞅著貴陽近郊的景色,只看見路旁全是二三層樓高的房子,五六層樓的房子,算是高的了。
又經(jīng)過兩小時的車程,車上有人叫:修文城縣到了!我們又往外望,只見縣城的街道兩邊,稀稀拉拉站了一些人,在向我們招手表示歡迎,還有人用上海話向我們叫:你們好!
當卡車再次加速,駛出修文縣城時,我們發(fā)現(xiàn),浩浩蕩蕩的車隊,這會兒只剩下4輛卡車了。原來其他的車,都朝自己插隊的區(qū)和公社駛?cè)チ?。我們這4輛卡車,載著60個“知青”和行李,駛往我們的目的地——久長人民公社。
氣溫陡然降了下來,迎面吹來的風(fēng),寒冽冽的,飄雪花了。這就是我的文學(xué)小傳里寫的:迎接我們的,是一場倒春雪。
抵達久長街,天擦黑了。我們在街口一家飯店里圍桌吃了一頓晚飯,光線晦暗,我吃了一大碗湯泡飯,就上飯店二樓,被安排在一張靠墻的單人床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起床吃過早飯,站在十字路口等卡車送我們?nèi)ネ逭蠒r,我抬頭一看,昨晚上我們吃飯、睡覺的飯店,竟然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大茅草房!
而卡車把我們送到沙礫公路邊,幾十個老鄉(xiāng)面對我們的一大堆行李,挑的挑、抬的抬,沿著田間小路,把我們6個在同一生產(chǎn)隊落戶的“知青”引到一幢泥墻開裂的茅草房前,指著牛屎敷的門告訴我們,這就是我們的住處時,我們都暗自愕然地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插隊落戶的第一天,就這么開始了。
摘自東方出版中心《葉辛的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