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
時間留下的是記憶,攀援上墻的青苔里全是河流的影子。 ——題記
忘川
他還記得13歲時轉(zhuǎn)校過來的那個女孩。白襯衫,藍裙子,沒有穿鞋,小腿上全是泥巴。在講臺上孤立無援地站著,像一幅原始部族里絹絲纏繞的壁畫。她在黑板上艱難、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許長安。然后擦黑板,卻怎么也擦不掉字的痕跡。
女孩不愛干凈,頭發(fā)不知道幾天才洗一次,衣服也從來沒換過。他經(jīng)??吹剿砩弦坏酪坏赖难?。她邋遢而高傲。
她和他在學(xué)校里都是被孤立者。他成績好,面容已經(jīng)有了英俊的影子,女生對他仰慕又不敢靠近,男生對他敵視而有意疏遠。她的孤立則是自己的問題,她從來不跟別人說話。
被孤立者有天生互相吸引的能力。他漸漸和女孩靠近,女孩讓他感到自在放松。她仿佛有巨大磁力,慢慢將他吸引過去。
女孩許諾帶他去看她熟悉的地方。她對他說:“歷生,我們?nèi)ツ莻€地方,你要在晚上出來等我?!?/p>
他點點頭,就連他母親也不曾讓他這般聽話。
經(jīng)常是晚上10點,她踩著破舊的自行車,“嘎吱嘎吱”地來找他。晚上很黑,他有時看不見,她總是拉著他的手安全地走,似乎她是夜行動物,雙眼就是燈。她帶他到山頂上,指著一片墳?zāi)菇o他看。
她說:“我的母親在這里。”然后她蹲下來一個一個辨認過去,到了要找的碑前面停下,開始瘋狂、激烈地親吻那個冰冷的東西,沿著鑿刻凹處的紋路細致地撫摸著。
他覺得害怕,拽她的衣角。她抬頭看他,忽地笑了,露出健康、潔白的牙齒。她說:“你怕了?!彼麩o言以對。確實,他怕了,那是對死物應(yīng)有的恐懼。她笑了,站起來捧住他的臉,說:“怕什么呢?他們幾年前還和你在一起啊。長得一模一樣,結(jié)構(gòu)都極像,明明是同類,怕什么呢?”他反駁:“可他們不能動了!永遠起不來了!”她說:“你的意思是唾棄么?人類真有意思,最后的下場都一樣,你也會被封閉在狹小的空間里永遠起不來啊。對自己能預(yù)見的結(jié)局有什么好恐慌的?嘿嘿?!?/p>
他對她有敬畏的感覺。不只因為她對墳?zāi)沟膽B(tài)度,還因為她的領(lǐng)土。
她帶他翻過小山,穿過森林,一條大河赫然在前。黃滾滾的泥水,夾帶著枯樹枝和樹葉,奔流而下,回旋著的激流,滌蕩著兩岸。
“它叫忘川。”她說。
“那是什么?”
“連接陰陽兩間的河水。死后亡靈的必經(jīng)之地?!?/p>
她脫下衣服,跳進河里。水沒過她的脖頸。月光勾出細碎、慘淡的剪影。
她如同水神,滑動身體從浪中穿過,驕傲不自持。最后她熟稔地攀上河岸,就著月光曬干身體。他肆意地看著她赤裸的身體,禁忌的器官,正在發(fā)育的骨架。她很瘦,皮膚黝黑,骨頭有些夸張地撐在身上,沒有多余的贅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帶有少年無知的探尋和渴望。
等身體干透,已是凌晨一點。她依舊拉著他的手,回家。
她翻過他家的圍墻,爬到床上,決計在這里睡下。她父親在外工作,她回不回家都無礙。
她躺在他的床上,因為疲倦,很快入睡。天邊泛起白光,照著他和他的小屋。他遲遲不入睡,觀察著這個被孤立的女孩。她蜷著身體,頭抵在膝蓋上,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臉,看不到表情。她充滿防御感的睡姿,令她如同幼小的野獸一般。他也躺在她身旁,學(xué)她的樣子。旁邊傳來濃郁的味道——汗液,檀木的香氣,星星的氣味,屬于她的味道。他浸在這些味道里沉沉入睡。
醒來時依舊是凌晨。她跪坐在他旁邊,看他睡覺時的樣子,用辮子掃他的脖子。他驚醒,她笑著對他說:“歷生,我要走了,你送我吧。”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里蒙著一層霧氣。
他送她到圍墻邊,看她順利地翻過墻頭,喃喃著說:“這么早,不能再留一下么?”她很清脆地笑了,很快不見了。不一會兒就傳來自行車騎行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在清晨那聲響分外清晰,散播進空氣里,和來時一模一樣。
他望著她壓倒的花,沉默著好像在想什么。其實他什么也沒想,他只是心疼花。
歷生
他不知道離開小鎮(zhèn)多少年了。在城市里,作為優(yōu)越的上等人,他沒有空閑思考這些事情。
下午忙完通告,還有媒體的發(fā)布會。這個叫“謝歷生”的男人非常忙碌。他是Z城的名人,演藝圈炙手可熱的明星。
忙了一天,終于回到家中的房間里,他靠著床在墻壁的夾角蹲下。頭疼,渾身都疼,好像滿身都是傷口。他拿起一瓶檀香水,喝光。鬼知道他們怎么弄來這種無毒卻有香氣的水的,他的任務(wù)只是喝掉它而已。它能瞬間將他安定下來。
因為喝它的時候,總會想起小鎮(zhèn)上的女孩,或者她的那條河。他還記得,女孩叫許長安,那條河叫忘川。
他經(jīng)常質(zhì)疑自己的生活是否有意義,工作是否是自己真實熱愛的。他不敢照鏡子,即使那張臉完美無瑕。他知道,那始終是一張涂抹化學(xué)物品,被世俗煩擾而最終妥協(xié)的丑陋的臉罷了。
長安
她在黑夜醒來,試探到身旁的體溫,下床喝水。
男子感受到她的離去,下床,走到她背后,環(huán)住她的脖子,輕輕舔舐她肩胛骨上的刺青,直到她發(fā)出顫抖,轉(zhuǎn)過身親吻他。
她撫摸著男子的臉,雖然他們僅僅認識幾個小時。他是陌生的,卻讓她安定。男子的睫毛很長,讓她想起他。他也有這樣的睫毛,猶如一片森林。她有些走神,眼睛看著窗口的茉莉。她記得,他家也有一棵同樣的,時常被她踩,不過依舊生機勃勃。
她想要回到小鎮(zhèn)里。
忘川
他在恍惚中聽到有人說話?!皻v生,歷生。”他醒過來,看到她。原來他不小心在岸邊睡著了。
她站在他身邊,臉如同水印一般模糊不清,裙子沾了水,順著身體紋路貼著,她顯得很瘦小。她試著牽他的手,把他往河里帶,他掙脫了。他說:“我擔(dān)心衣服被弄濕。”她沒有什么表情,縱身跳進河里。
那時的他,沒有告訴她,他不擔(dān)心衣服被弄濕,他只是害怕。很多次她跳進水中之后,他心里的惴惴不安好像兔子一樣襲向他,他覺得他心里有只這樣的寵物。他討厭兔子,從小到大,一貫如此。
她從浪中浮出頭來,向水里吐泡泡。她額頭上有一處傷口破了,流出血來,宛如紅色的大麗花。她游到岸邊,揪住岸上的野草,叫他。他跑過來,看到她的傷口,在他眼底好像紅燈籠。他伸出舌頭舔那處血漬,腥咸的味道,混著檀木的香氣。她“咯咯”地笑,說:“歷生,你像一個小動物。”
他的確是她的小動物。被她的味道吸引,在黑暗、迷茫中尋找光源,她恰好出現(xiàn),用粉色綢緞系住他的心臟,將他帶入她的森林。
她爬上堤岸,在月光下晾曬身體。她說:“歷生,往河水里看。“他便這樣做。她問:”你看到什么?他說:“倒影?!彼f:“歷生,那不是倒影。那是你的前世?!彼f:“可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彼f:“你敢確定么?你曾經(jīng)看到的影像,它們都是真實的么?它們反射出的是你么?歷生,你必須相信你現(xiàn)在所見的。因為,這是忘川的倒影。忘川不會騙人?!?/p>
他有些迷惘地點頭。看了一會兒,又想起什么,問她:“那,我的前世和我不一樣了?”她說:“它比你好看一點?!闭f完笑了起來,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回答。
他偷偷地看她的倒影,比她好看很多,至少眼里沒有霧氣,明亮得很。
歷生
他一周沒有工作,在家中發(fā)高燒。
他連續(xù)不斷地做夢,夢到童年的小鎮(zhèn),昏暗的教室,還有長長的忘川。
他夢見她在他身邊坐著晾曬身體,指著岸邊的野草告訴他它們的名字。偶爾飛過來幾只小蟲,她很嫻熟地捉住,又放走,又捉住,又放走。然后她站起身來,跳到河水里,游到對岸,鉆入草叢中。他看到自己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話都沒說。
他醒來,拿出手機發(fā)簡訊?!拔蚁牖厝チ耍埣僖荒?。對不起?!比缓笕拥羰謾C卡,下床穿衣服。
他站在鏡子前,觀察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的成年人的身體,肌肉結(jié)實,骨骼寬闊,但他依舊不敢抬頭看自己的臉。
忘川
他和她分開的那天,忘川決堤了。渾濁的水一路奔流,像咆哮的龍一樣。
他去了城市。她在那天沒有上學(xué),跑到他家的圍墻上,對著他“嘿嘿”地笑。她說:“歷生,你還記得忘川嗎?它對我說它舍不得你呢?!彼f:“是嗎?我也很舍不得它呢?!?/p>
說完就沒有任何話了。她依舊“嘻嘻”笑著,說:“歷生,我要走了。你要保重?!彼偷偷貞?yīng)了聲。
好像所有的時間都在說告別。
忘川舍不得他,她是不是也舍不得他呢?
長安
她終于到了熟悉的小鎮(zhèn),這些年沉沉浮浮,昏睡度過一天又一天,她從沒有清醒過?,F(xiàn)在她回來了,尋根究底,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女孩。
她去看忘川。當(dāng)年被自己任性命名的大河,現(xiàn)在還是依舊奔流著,渾濁的水蕩滌著岸。它沒有改變過,還是如此野性放蕩,迷亂美麗??伤呀?jīng)失去了游樂的興致。有時候,真是會很喜歡這個詞語:物是人非。
連接陰陽兩間的河水嗎?死后亡靈的必經(jīng)之地嗎?都是她隨性填寫上的屬性。這條大河隱忍地接受著所有,它在冥冥之中已經(jīng)和“忘川”有了聯(lián)系。
可能,它就是忘川。
忘川不會騙人。所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忘川?
.....
忘川
八天之后,他和她相遇。秋季清冷的小鎮(zhèn),點起了紅燈籠,還有蝴蝶似的殘葉。
有人說,秋天容易發(fā)生故事。后來他成了其中的主角。
有人說,她已經(jīng)忘了。后來只有她記得最深。
有人說,它拼盡全力活著。后來只有它活著。
過去的成了將來,現(xiàn)在的沉在忘川。這些都是,他和她不知道的事。
他約她回他家。路途疲憊,她睡在他家的床上。還是以往的姿勢,警惕著四周。他坐到她身旁,嗅著她的味道——汗液,檀木的香氣,還有星星的氣味。
星星,是什么味道呢?濃烈而清香,辛辣而甘甜,直接而婉轉(zhuǎn)。這樣的氣味,完全屬于另一個星球,是太空中隕石的味道。
他俯下身抱住她,同時捻起桌上的一把小刀。他的準頭不錯,小刀直直地插在她的胸口,連血都沒沾。她因疼痛睜開眼睛,看著他,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突然猛地抱住他,直到他也感受到冰冷的東西進入胸腔。直到他們都流出血來。
——為什么這樣做?歷生?
——因為你控制我太久了,我想你,可我并不愛你,我一直被折磨。我只能拋棄之前的溫存,我要殺了你。
——歷生,我也是。
星星
他慢慢拖動身體,想要爬到門口。她從后面拽住了他。她說:“歷生,不要走。歷生,抱抱我?!彼讌f(xié)了。
他抱住她,他說:“我想忘川了?!彼杏X他們的身體漸漸冰冷。血流得太多了。
很靜,只能聽見呼吸聲。最后,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星星,星星的味道。
終
沒了他和她的眷顧,忘川成為了歷史,沒有人知道它的位置。無論多少地圖,多少儀器也不能找到它。
忘川之上,是怎么也忘懷不了的世界,凡人割不斷的連結(jié),一生一世的思念。
忘川的水,渾濁不堪,沒有澄澈的那一天。
忘川,是一種忘記的方式,卻也是比記憶更加深刻的東西。
兩個看過忘川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放下,一輩子也會記得它的容顏。因為他們的魂在忘川。
所以他們最終帶著迷茫與對自我的厭惡,走向毀滅,開啟另一頭的新生。
(本文獲第十二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