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銀鵬
一個老人進店,開口就問:“剃頭多少錢一個?”我說:“四角?!薄拔依项^子不講究啥式樣,也收這么多?”“青年伢兒的頭發(fā)只剪幾下,老人的都要剃短,還得硬功夫?!薄叭强梢詥幔俊薄皟r錢是統(tǒng)一的。”他走出了店門,又轉(zhuǎn)身進來。
“剃得短短的。唉……”他坐上理發(fā)椅,嘆起氣來。我給他系上披布:“為何嘆氣?”
“我不會做生意,也沒本錢,幾畝田,稅都交不起。送禮一年就得三四百。大兒二十八了,媳婦還沒影子。不拿出兩三千塊,想都別想。二兒讀北大,回家只住三天,就借兩百塊錢到學校去了。家里沒他的睡處,幾夜都是借宿。老娘還躺在醫(yī)院里?!蔽疫吥髣油谱?,邊附和:“是難?!?/p>
他喉頭發(fā)哽:“上有老,下有小,把我這土埋半截的老骨頭榨油,也榨不出一滴呀!”他流下淚來:“唉,我早飯還沒吃!”“那就少收你兩角錢,你去買兩個饃?!?/p>
他是絡腮胡子,又粗又密又硬,勝過刷子。我把刀子磨了又磨,可他突然打了個噴嚏,他下巴的皮挨出一絲紅痕,沁出血來。我燒撮頭發(fā)按上,血立即住了。而他竟顯出極痛苦的樣子,咬緊牙,顫動著微微張開的嘴唇,長長地吸著氣:“咝咝咝──瞎了!啥時能好?這大熱天的,灌膿就瞎了!從沒破過相,年紀一大把的,倒破了!”
“只傷點皮。少收五分錢?!薄斑€收一角五?”“只一絲紅痕。你看,血不是住了?”“最多五分!”“好,五分。”
“不要再割了啊,再割了,五分也沒有!俺丑話說在先。先小人,后君子?!薄霸賱澚耍唾N你四角!”
他嘴一動,我立即抬起刀子。等一晌,他只干咳兩聲。他皮皺著,我按住展開。他頭一扭:“按重太了!”下巴出現(xiàn)一道大口,像伢兒嘴。
我慌忙抓把頭發(fā),火柴還沒掏出,他早已彈跳起來,沖到我面前。我后退一步,他逼進一步,瞪大布滿紅網(wǎng)的眼睛,攤開裂滿大口的手掌:“你還想賴賬?”
我松了一口氣,連忙掏出錢來?!熬右谎?!君子一言!”他急急地連聲說著,雙手抓過四角錢,展平疊好,掀起衣擺,塞入褲腰,卷兩卷,按三下。我趕緊燒了頭發(fā),按在口子上,再拿來帶子扎緊。他才笑瞇瞇地點頭離店:“你這手藝,還得精啊!”
望著他佝僂的、漸小的背影,我苦笑:“是得精!”
我在縣城百貨大樓門口的櫥窗賣書時,日能曬雨能淋,便準備給櫥窗撐塊塑料布。
我拿著一根長竹竿比畫著,竹竿的一端揮到路上時,正巧一個小伙子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幾乎要撞上。他立即剎住車。我嚇出一身冷汗,馬上對他說:“對不起!我沒注意?!彼麣夂艉舻卣f:“你怎么在大街上揮竹竿?差點刺進我的眼睛!”
我放下竹竿,搓著兩手走近他:“實在對不起,我忙著撐塑料布,忘了路上的人。”他立直腰,頭扭著:“差點把我的眼刺了!”
在櫥窗內(nèi)抱著小兒子喂奶的妻子,連忙出來:“對不起,師傅。他是無意的,也沒刺著你?!毙』镒拥善鹧劬Γ骸安钜稽c就刺著了!”
我那滿頭白發(fā)的老父,剛在鄉(xiāng)野忙完“雙搶”,上街來想松閑松閑。他遇見了,也低眉微笑著,口氣輕柔:“小老弟,實在對不起……”那小伙子對著我的老父,粗起嗓子:“對不起,就算了?”
我立即硬起喉管:“我們一再跟你說對不起,你還要怎樣?”他歪仰起頭,眼向天上望,把半邊紅紫的臉,展示給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舔嘴欣賞,慢條斯理地說:“我這人,弄得火了,不是隨便能了結(jié)的!”圍觀者都湊近來,伸長脖子,有的還吹起了口哨。小伙子的身子立得更直,頭昂得更高。
他可能看我的個頭比他小,打架不是他的對手。我萬分惱火,但實在不愿與他把小事鬧大。
這時,在大樓里打牌的大弟,擺著遮耳長發(fā),搖晃著披牛仔服的高大身軀,三步并作兩步跨來。圍觀的人群自動閃出一條道。大弟伸出他那搬過重貨、在大街上表演過拉力器讓人驚呼的大手,向那直立的背上猛地一掌,大喝一聲:“下來!”
小伙子渾身一抖,臉色頓時煞白,立即低下頭,彎著腰,雙手死死地捉著車把。大家望著他這樣子,都目瞪口呆。
大弟又用他那扇面似的大掌,向小伙子的屁股上一扇:“滾!囚子!”
小伙子的身子縮成一團,慌忙伏在車把上,連連地踩著車踏,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歪歪倒倒地消失了。
艷芳到我店,說想批屋基,問我有熟人么?老表剛巧在我店玩,連忙說:“我爸就是管批屋基的所長!你找我爸去。”
艷芳買了當時最貴的煙酒,跟我去表叔家。表叔瞇笑地望著艷芳提來的煙酒,問她是我的什么人。我不知稱什么合適,焦急地說她是我妻子妹妹的朋友。表叔笑咧著嘴,手一揮:“那也是你的朋友!”我一下子心輕了,覺得表叔不愧是當干部的:“對!她是我的朋友?!北硎宓拇竽樑枭弦琅f掛著笑:“好!你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抽時間去辦。目前我正忙著做屋──啊,你這朋友的愛人是干什么的?”艷芳說是木匠。表叔隨即說:“正好!叫他明天來給我做門窗。”
艷芳的愛人起早摸黑忙了半個月,把門窗做完了。艷芳去找我表叔,表叔眨巴著眼:“你是誰?”艷芳的臉紅了:“上次小毛哥帶我到你家,請你幫我批屋基。我愛人給你做了門窗?!薄鞍。氵@屋基麻煩,過些時再說?!币荒甓噙^去了,艷芳碼在屋里的樹都積滿了灰塵,堆在外面的石頭被別人零零碎碎地偷完了,表叔還說“麻煩”。
艷芳再來我店,把板車上她拉到街里賣的甘蔗,選一捆粗壯的搬到我店門旁。我把甘蔗搬回板車,叫她別客氣。她丟下大半捆就跑了。我再去找表叔,表叔還是:“麻煩!”并說給艷芳大隊的書記送了重禮。我只得找我的老師,老師一個星期就搞好了。
后來艷芳遇到大隊書記,談起批屋基,大隊書記睜大眼睛:“你批屋基的事,金所長從沒跟我提過半句!”
尚老師高大的身子,挺立在講臺上,洪亮著嗓子:“人生天地間,最緊要的是人格、思想品德……”
突然,“砰”的一聲,坐在前排的春生,頭栽到課桌上,抬起來,鼓出一個大包。尚老師慌忙奔到春生跟前,俯下身,扶著他的肩,柔聲說:“怎么了?孩子?!薄拔摇蛱炀蜎]飯吃了。”尚老師的眼眶涌滿淚,搖頭硬著喉嚨:“父親早逝,母親重病……”
尚老師抬起頭,向教室掃視了一眼,緩緩走上講臺,按著胸,咳了一聲,仰頭上望,悠悠地顫著腔:“……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變成美的人間……”他那紅潤的大手還一扇一扇地打著拍子。漸漸地,同學們都跟著唱起來。歌聲響亮,沖出窗戶,響遍整個校園。不少同學邊唱歌,邊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錢,書包里的蛋糕、餅干,送到春生的課桌上。
尚老師瞇笑地望著這些同學,點著頭,揮舞著手,抑揚頓挫著:“能把溫暖的陽光,灑向別人的心田,自己的胸中,定有火紅的太陽!人無愛心,狗狼不如!”
第二天,我去尚老師家玩。一進門,就見尚老師的兒子滿臉是淚,伸頸哽咽;尚老師拿著菜盤,臉頸紅紫,瞪眼喘粗氣。我問他們怎么了?尚老師伸出緋紅的手指,像燒紅的鐵棍,顫抖地指向兒子:“這種東西,不愛惜勞動果實!”緋紅的手指,隨即向另一只手捏著的空菜盤,“嘣嘣”地敲著:“他把老子柜里的一盤雞腿炒了,送給春生,那餓鬼竟吃得渣子都沒留!”
我連忙說:“看到同學餓倒了,正巧家里有吃的,送給同學不是常情么?”“那怎行?捐助別人,要自己有富余的。理想與現(xiàn)實得分清。現(xiàn)實是殘酷的,容不得頭腦發(fā)熱?!彼氖种赣帧班脏浴钡厍弥吮P:“這一盤雞腿,就花了老子三天的工資!上個月的工資,還是我向校長說情挪借的。那雞腿是準備孝敬他爺爺奶奶的。這不孝之子,不知父母求生之難!”
他兒子站在一旁,低著頭,咬緊嘴唇,大滴的淚珠從閉緊的眼里涌出。我便說:“他這么大了,上初中了。即使該教育,也只需說他,怎能打他?”
尚老師的手叉到挺直的腰上,泛著油光的嘴,飛快地顫抖著大開大合,大合大開,熱濕的唾沫濺到我的臉上:“對這種東西,觸及皮肉,就是觸及靈魂!”
荊棘的母親找到我,含著眼淚,顫抖著伸出烏黑的、裂滿大口的手,說每天一大桶臟衣服,洗得她這不中用的手,又酸又麻,煮不得飯,掃不了地,托我叫荊棘買點藥治治。
我一到荊棘家門口,他就說:“銀爾來了?我們?nèi)ネ饷媪?!”他連忙從臟褲兜里掏出鑰匙,丟到桌子上,穿上干凈褲子,大步跨到門口,扭頭喊他妻子:“快些!”
他妻子一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把孩子的衣服、尿布,塞到腋下夾著,再捏起奶瓶,腳尖插進鞋,趿拉著連連往外走。荊棘站在門口,望著她:“快些!”
他妻子的后腳一拖到門外,他就把門“砰”地帶上。剛一帶上,他就拍一下門:“哎呀!鑰匙忘了!”他瞪大眼睛向妻子:“你預備鑰匙了嗎?”妻子邊理順孩子的褂領,邊說:“沒有?!彼_一頓:“蠢貨!你看,我的鑰匙不鎖在房里嗎?”
我睜大眼盯著他:“你自己把鑰匙忘了,怎么怪她?”他挺腰伸頸,揮舞著手:“早對她說過,我忘性重,叫她辦一把鑰匙預備著。你看,這不麻煩了?”“你為何不辦?”“我不是忙嗎?”“忙得連放一下鑰匙的時間都沒有?”他手一摔:“我哪有那閑心?這蠢貨!”
我與他并肩往外走,說他母親手酸,得買藥治。他卻說:“你不知道,人老了,皮、肉、筋、骨都老化了,衰朽了,什么藥都起不了作用。吃藥丟藥丟錢。用這錢,不如生個兒,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就像破自行車,銹得不像樣,你上個新螺絲,帶得新螺絲都銹了?;切奁栖嚨腻X,不如買輛新的?!?/p>
我說:“你這不是人話?!鼻G棘轉(zhuǎn)身就走,手一劈:“你不懂!”
我開雜貨店時,進的簍子,破了個洞,便把它放在旁邊,便宜賣。別人一見那個破洞,就不要,便宜也不要。
后來,妻子在那破處貼上彩紙。別人一下就選去了,連一目了然、結(jié)結(jié)實實的好簍子,都不屑一顧,而對這破簍子,高價也肯出,并笑瞇瞇地夸它:“真好看!”
我差點喊起來:人啊,越是惹眼的東西,你可越得小心它!
那天清早,外婆剛生下二姨,就聽到村前的大路上,東洋鬼子大叫:“花姑娘!花姑娘!”外婆一下子糊了頭,不知怎么隨鄉(xiāng)親跑到幾里路外的村子。兩天后,外婆清醒過來,料定那肉團早已冷硬了。托人偷偷地回家一看,那紅紫的小嘴里,塞滿了灰白的破絮,雞爪樣的小手還在床上亂抓。
二姨四歲時,外婆生了三姨。鄉(xiāng)鄰都搖頭嘆氣:“生個兒一喜,生個女麻雀都癟嘴?!蓖馄诺腻伬?,只有野菜,連糠渣都不見?!爸坏盟鸵粋€出去?!蔽夷赣H已七歲,早放牛撿糞去了。三姨是需侍候的一團肉,別人不要。二姨的堂爺,便用紅頭巾搭在二姨的頭上,抱起二姨往村外走。二姨扯下頭巾,手抓腳蹬,尖聲嘶喊,還是被堂爺抱到幾十里外的山村。破茅屋里,顫巍巍地出來一對六十多歲的男女,還有一個十歲男孩,穿的都是補丁摞補丁。
夜里,那女的用腳撥二姨:“起來撒尿!別尿在床上!”二姨拉完尿,低頭向被子里鉆。一只臭烘烘的腳板擋在胸前:“叫我娘!”二姨站在床前的矮板凳上,抿著嘴?!安唤心铮憔蛢鲋グ?!”二姨流鼻涕了,渾身打顫了,還是抿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