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

聽80多歲的六姑訴說的時候，頗有點穿越的感覺，仿佛莫言小說《蛙》里的人物活生生地來到眼前。

村里人都叫她“六姑”，小一輩兒的叫“六姑奶奶” ，

因她在家里排行老六，也因為六姑這些年在村里名聲、地位和輩分都很高。

計生專干六姑與李老太

六姑是村里的接生婆，1935年出生在這個村。20多歲因為接生遠(yuǎn)近聞名，當(dāng)了婦聯(lián)主任，一輩子也沒走出過這個村子。今年已有80歲高齡，也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黨員之一。

這天是黨員活動日，六姑也顫顫巍巍來了，領(lǐng)了20塊誤工補貼。開會的時候，因為宣讀報告時間有點長，六姑腦袋耷拉下來，雙手搭在拐杖上，像是睡著了。黨員會結(jié)束的時候，我去叫她，扶她起來，往門口走。

她盯著我看半天：“你是新來的嗎？”

“不是，來兩年了，我是村官，每次您來，我都跟您說一遍。”

“哦，老了記性不好啦，當(dāng)年我是咱們村的婦聯(lián)主任、團委書記……唉，我的事兒，沒跟您說過呢吧，我得跟您說說……”老太太瞬間哽咽了，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皺皺巴巴的手絹，我一看那陣勢，趕緊把老人扶進屋，倒了杯水坐下。

“我得跟你們反映一下，你們不能不管我呀，我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你去打聽打聽，左鄰右舍有多少孩子、還有孩子他們的爹媽都是我接生的啊，我那會兒我連我自己孩子都顧不上管，爹媽也顧不上，我媽死的時候我都沒在身邊，我現(xiàn)在我落這么個下場你說?！绷糜浶圆缓茫强邶X非常清楚，即使哽咽說起過去的事兒，一點不含糊。

“您別著急，您跟我說，誰惹著您了？”村委會阿姨們說，六姑去年冬天剛剛因為腦梗住院，還患有白內(nèi)障，要是情緒激動，出點問題就麻煩大了。我希望她能平息情緒，盡快把要求講出來，看我能做什么盡量滿足老人家。

老人聽我這么一問，更激動了：“小李都一次性給了一萬塊，她可是我?guī)С鰜淼?，以前沒有交待也就算了，現(xiàn)在，你們說說，她都退休一次性給錢了，誰給我一分錢啊。我這么些年。”

我聽明白了，老人退休在家25年了，一直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當(dāng)她聽說，當(dāng)年接她班的小李有了離職補助后，心里不太平衡了。也想以同樣的名義，獲得一定的補償。

1990年，孫子出生后，六姑就沒再給別人接生過，村里培養(yǎng)了新的計生專干，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李老太太，今年也70多歲了。李老太太接手婦聯(lián)工作的時候，計劃生育政策正轟轟烈烈在基層開展，老太太一點不含糊，村里懷孕婦女的情況她了如指掌，凡是二胎，誰都別想逃過她的一雙手。

“村里人都不待見她?！庇幸惶煜挛纾瑥埌⒁桃贿吿扪酪贿呎f?！翱墒裁戳?，她現(xiàn)在，你看她可憐巴巴一個人搬城里住，一共一個兒子，兒媳婦不能生，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孫女，還是個兔唇。你們說，是不是報應(yīng)啊。”

“李老二，他那叔，他兒媳婦不一直想要個兒子么，第二個，都7個月了，愣是給人抓去做了手術(shù)，到現(xiàn)在，人一家看見她就罵，老死不相往來，你說說。”

“我覺得（ji?o zhe）老太太也挺可憐的，你說說，她這么著，為了什么呀？誰給過她一分錢啊，除了那點工資吧，到老了，也沒個說法，政府人也沒這政策管你呀，你也不是人家正兒八經(jīng)計生委的人，是不是？”

去年冬天，關(guān)于李老太太的離職問題，村委會成員開過一個會。因為關(guān)于當(dāng)年這部分計生專干，政府尚且沒有政策，被當(dāng)做村務(wù)，交給村里自行解決。村委會決定，一次性獎勵李老太太1萬元。這個決定參照了附近幾個村的標(biāo)準(zhǔn)。本來以為，事情就算了結(jié)了。沒想到，又有別的麻煩浮出水面。

曾經(jīng)的榜樣

“我那時候，我都有孩子了，我就說，想下地干活，不想干這個了，可是我爸爸那時候就說了，你快去吧人命關(guān)天的，人家誰一輩子生幾回娃啊，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得為人民服務(wù)。我爸爸也是老黨員，他這么說我來著，這么著呢，我就一干這么些年?！绷煤攘它c水，開始回憶過去。

“你說我這吃飯呢，吃得好好地，突然人上我家找我來了，說快生了，讓我去，我這撂下碗筷就得去呀，著急忙慌的，你說生孩子這人命關(guān)天啊，也等不得。我孩子小的時候兒吧，也是。還不到一周（一歲）呢，晚上七八點鐘，人有人說不行了，快生了，我就得去呀，抱著孩子一起上人家家去，我這都生完了給人家，弄利索了，我一看，邊兒上，我們家孩子也在人家家里睡著了。沒辦法，放下孩子，我自個兒回去，第二天起來再上人家抱孩子去?！?/p>

“您去家里給人接生，他們給您付錢嗎？”我問。

“那時候，都講這個，為人民服務(wù)。接生一個呢，大隊這兒給記2個工分，完了一分錢沒有。也不像現(xiàn)在，說人家家里頭多多少少的給點，那時候也窮，誰家也沒有東西給，就生下我就趕緊得走?！?/p>

“也不是每天都有孩子出生啊，您平時有別的收入嗎？”

“平時不生孩子，就下地勞動干活，也掙點工分，養(yǎng)活一家子。有一回孩子大一點了，放學(xué)回來，大晌午的，我這正做飯呢，有人生孩子說難產(chǎn)讓我給看看去，我把我爸爸叫過來幫忙做飯，結(jié)果呢，下午生產(chǎn)隊有事兒臨時呢就把我爸爸叫走了，孩子就鎖在房子里。等我那完事兒了，回來一看孩子沒在家，嚇壞我了，到處找。放學(xué)回來以后，孩子說，到了上學(xué)點自己翻墻跳出來去上學(xué)去了，我那會兒啊，我就抱著我們家孩子哭啊，太對不住我們家孩子了?！绷谜f著，又跟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把紙巾放在她手邊，但她還是習(xí)慣用一塊老舊的手絹兒。

六姑講的這個事兒并不陌生，小時候，我們常常讀到一種關(guān)于榜樣的事跡，他們無私奉獻可以舍小家為大家?，F(xiàn)如今，這樣一個曾經(jīng)的榜樣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的心情卻無比復(fù)雜。

六姑無怨無悔地干到了退休。村里人說，當(dāng)年六姑的手是神手，只要有六姑在就沒有生不下來的孩子。到了80年代末，醫(yī)療條件已經(jīng)有所改善，但是村里人生孩子還是習(xí)慣找六姑。

“我啊，使那聽診器一聽，使這雙手上去一摸，我就知道這孩子胎位正不正，胎心準(zhǔn)不準(zhǔn)。有一回我給一個孕婦摸肚子，我說怎么這么硬啊，聽著胎心也不太正常，我就建議她趕緊上醫(yī)院。結(jié)果7個月的時候，她下地干活，把孩子給生出來了，趕緊送保溫箱才把這孩子救過來?！?/p>

“那會兒，村里發(fā)了一個聽診器，還有一些簡單的消毒工具，剪子紗布什么的。后來區(qū)里獎勵我一個小秤，這么大一點兒，給哪個小孩兒出生了，給幺一下子（秤一下）。就靠著這么點東西，全憑我這看吶，那孩子剛生出來都是血胡麻擦的，全都是我一個人給收拾干凈，給洗干凈包好，等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的了，才走。

后來，我送走六姑，她的表情是舒展的，念叨著：“我得跟你們說說，說說我這心里就舒坦了?！蔽也]有給她任何承諾，只是答應(yīng)六姑，把這些事兒整理成一份材料，告訴她政府相關(guān)部門的電話和辦公室的方位，找什么人怎么走。但是事情畢竟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沒有哪一個現(xiàn)行的政策，也沒有哪一個現(xiàn)在的干部，會為過去的事情埋單。

另一種說法

六姑走了以后，村委會的干部開始輪番教育我。

“以后碰上這樣兒的事兒，你就不能接。聽她嘮叨兩句得了，拿什么補償？”

“國家都沒有政策給解決，村里有什么義務(wù)給她辦？找誰去？當(dāng)年的隊長，你去找他們?nèi)?，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p>

“孩子啊，能理解你可憐老太太，我們也都瞅著不容易，但是我跟你說啊，可不她說的那樣兒，我們可都給她東西了，我記得我當(dāng)時，我們家人（丈夫）給她一斤白糖呢，有的給幾個雞蛋，搪瓷缸子什么的，都給點，人都有心，誰不知道找人幫忙得意思意思啊，你說?！?/p>

“今兒，她上這找咱，咱應(yīng)了她給跟老李一樣的錢，明天，就一屁股人追著你要舊賬，知道吧！大隊攏共多少錢啊，不搞建設(shè)了？不環(huán)境整治了？不給村民發(fā)福利了？就都填窟窿去吧，那哪兒成啊，不成?！?/p>

“給你打一比方吧，好比說，你們家房子是你爺爺時候蓋的，蓋房子的時候呢，說的這個工錢當(dāng)時呢給的不多，但是就都結(jié)了。到你爸爸時候呢，有人來翻蓋，蓋高了工錢也漲了，到你這個時候呢，把這房子給賣了，賣了個好價錢。結(jié)果呢，在你爺爺輩的時候，給你家蓋房子的工人來找你分這個房錢，說得給點補貼，辛苦蓋房子不容易，怎么怎么著，你覺得會給么？”

我想了想，覺得這個比方從邏輯上說不通，但是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不過有一點，六姑大半輩子的接生工作，就像在給這個村子蓋房子，一棟一棟房子蓋起來，六姑也看著一批一批的孩子長大，又生了他們的孩子。我在想，如果不是因為李老太太已經(jīng)獲得的那一萬塊離職補貼，或許，當(dāng)她在村頭曬太陽，聽來往的鄉(xiāng)親喊她一聲“六姑、六姑奶奶”的時候，心里是滿足的，并且可以一直這樣滿足下去，直到滿足地離開這個世界。

老百姓的事兒沒有小事兒，問題總是層出不窮的，有時候他們掩藏在平靜之下，錯綜復(fù)雜，一團亂麻，你以為你找到了一個線頭，順著這線頭就可以理清當(dāng)年的舊事，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必須小心翼翼去維護一種大家共同維護的秩序和平靜，一旦處理不周埋下隱患，假以時日必定會出問題。在農(nóng)村，像六姑這樣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有很多，我能做的，就是陪老人說說話，聽她絮叨絮叨，可能不一定會像老人期待的那樣能解決多少問題，但是他們心里能通過訴說得些安慰，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