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嶺,高中老三屆,當(dāng)過民辦教師,干過鄉(xiāng)鎮(zhèn)小吏,畢業(yè)于曲師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年近四十歲,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出版詩集、散文詩集、詩論集《追回的太陽》《盲拓者》《走過黎明》《帶大海回家》《好詩妙品錄》等共15種。詩作入選幾十種選本,曾獲《人民文學(xué)》、《詩潮》等詩歌獎。有作品入選全國中學(xué)語文統(tǒng)編教材(2005北師大版)。任德州市文聯(lián)《小拇指》詩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山東齊河。
與老年癡呆書
晴空當(dāng)歌。
六十歲是漢書,七十歲是史記,八十歲是天問,九十歲是論語,再過幾年,就步入詩經(jīng)了。多么令人質(zhì)疑:面對海嘯、地震、埃博拉、恐怖主義——這個強勢、動蕩、薄情、寡義,而又無盡紛爭的世界,他,怎么就,那么
淡然。平靜。無動于衷。
萬里無云。
躺。坐。很少走動。絕不奔跑。面對一張張前來看望的同事、上司、老板的臉,他把笑、訕、媚、愜,藏得很深。一年又一年地,沒有成就感、恥辱感與毀滅感。
——飯碗掉在地上不拾。遞過來的鈔票不接。到嘴的肥肉不吃。不修邊幅。無視前程。蔑視利害。不問尊卑。衣服里,裹著空洞。
眼睛里,充滿舉目無親。
下半生,坐在床上;上半生,早已沒入了墳?zāi)?。一個趔趄,他用死亡,扶住自己。
(如此下去,對手能不放心?仇人能不愜意?)
真想跑過去,安慰他,提醒他,或者成為他手中的一根拐杖。
可。我怕——我
不配。
清明墳前與父親對飲
今天,我要回歸祖國。
是啊,當(dāng)時你的確曾把圣人從童年讀私塾的記憶里搬出來,教導(dǎo)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你說,這最后一句,就是說的酒。酒,天地精靈,大仁大德,不可不親近,不可不敬畏。
可,父親,作為你的兒子,你的臣民,那時,即使你能把我的理解力翻兩番再加上五顆星,我都無法順從你。我不能不把你與酒決絕地分開!與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決斗,就是與日本帝國主義決斗,就是與霸權(quán)主義、恐怖主義決斗。必須刺刀見紅!必須打一場新版東海大戰(zhàn)!必須悲壯!一定要讓父親,你——我的祖國
領(lǐng)土完整,和平浩蕩。
然而,今天,我要回歸祖國,我要與你對飲。
來!父親,你扶好你的90歲高齡,我躬下我年過半百的人生。天作證,地作證。水變火,火變水,水火交融。手扶乾坤,坐鎮(zhèn)天下,大開大合。咱們要從一醉方休,喝到醉也不休,喝到皇恩浩蕩,喝到政通人和,喝到神州復(fù)興。
這是60度地瓜干小窖,這是52度晏嬰春,這是65度北京二鍋頭,這是71度古貝春原液,這是剛開辟的疆土——齊河小米原漿。
來!今天,咱爺倆兒,都得把堆在心里的委屈、憂傷、憤懣、糾結(jié)、無奈……像搬走世態(tài)炎涼、天下不公一樣,統(tǒng)統(tǒng)搬走,讓大快人心也醉一次,醉成一塌糊涂,醉成
——雨紛紛。
——欲斷魂。
父親,今天,我們不談仕途經(jīng)濟,不談興衰榮辱,今天,我們就把齊家治國平天下,放在促膝談心的兩米之外。今天,我只陪著你喝酒:
一杯一杯!一瓶一瓶!
喝我們父子200度的親情。
夕陽,夕陽……
那一刻。
這個世界只剩下了夕陽。
坍塌后的天空,越來越藍(lán),約等于經(jīng)典,接近于永恒。按住一聲長哭,內(nèi)心陡然由陰轉(zhuǎn)晴——她知道:今后就要以兩個人的精氣神兒,來走完一個人的歲月了。
她捧著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從火葬場出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挪。他,就像剛剛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首詩,很燙;而過去,她一直不愛詩,現(xiàn)在她一反常態(tài),她要借這首詩里的每一個字,以及每一個字的音、形、義,一撇一捺地,重新走進大恩大德的生活。
走過的歲月,再重新走一遍,又何妨?她要積攢下足夠的能量,從此,與手無寸鐵的自己搏斗,獨自闖過每一天……
她,捧著他。
夕陽,用余暉捧著她。
而大半個天空,捧著天下。
17點10分我與夕陽相遇于9月16日
心情萬里無云。
此時,我擁有60歲和80平方米的祖國。一萬冊書,用安靜,圍著我,曖昧著我。每一個立方米的江山,至少有4000個陽離子,供我揮霍。雖然,幸福一直在路上往這趕,但,僅用百分六十的閑適,就能足以打敗這退休后的寂寞。
季節(jié),很人性。他把對我的關(guān)照,調(diào)到——氣溫25癈、風(fēng)力0.5級、濕度百分之70。夕輝風(fēng)情萬種,激活我身體里早已死去的青春,我又回到了二十歲。雄視天下,欲縱酒放歌,欲打碎蒼老與卑微,欲重新調(diào)試?yán)硐?,欲一寸一寸修?fù)野心……
打開《漱玉詞》。易安姐,飄然而至。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把古今友誼演繹得風(fēng)生水起。我們互為改詩,一塊治療孤獨,為各自的偏執(zhí),而攻城略地。
——我把她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改為“纏纏綿綿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嘻嘻”;她把我的“大海在一滴水里洶涌”,改成“美妙最是無用之用”。
忽聞有人敲門。
優(yōu)雅之聲,深刻得就像千年老莊。
后 百 年
收拾好微笑。
生死,遼闊。
他,站在床頭右側(cè)的相框里,堅守諾言——不再老去。表情,是謙虛的,有初戀的率真,也有一生的剛?cè)?。不用等待,等待就在身邊。過去她是他的王,現(xiàn)在他是她的神。
而她,一如既往地忙碌,把自己的身體掏空,再顫巍巍舉起,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離他越來越近。那不叫自言自語,那叫將歲月緊一下,再松一下,仿佛一個
時間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不在乎自己的老態(tài)龍鐘,不在乎舉步維艱,以及天上一半兒地上一半兒,不靠譜、不著調(diào)兒、不精明、不利索。八十歲,不需要排比,更不需要夸張、比喻、對仗,讓修辭見鬼去吧,讓真實再一次,在幻覺里俯下身來,化作細(xì)節(jié)。
笑,從心里跑出來,但,不跑到臉上。
——笑窗外的江山。笑滿大街的美人。笑全副武裝的歲月。
日子,就是一副老花鏡,戴上,再摘下來,摘下來,再戴上。
——像是在把玩不斷更替的年代,又像是在自己跟自己較勁兒。
趁孩子們不在家,把心思,從一摞一摞的生活上,移開。先把東家擺長,再把西家擺短,擺成一地陳茄子爛南瓜,以讓一屋子的時光,活靈活現(xiàn),讓陳年舊事全部醒來。
叫好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