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宇

[摘要]張愛玲認為，五四新文學(xué)具有濃重的浪漫主義傾向。這種浪漫主義傾向刻意地理想化人物和生活，掩蓋了現(xiàn)實的真相。20世紀40年代，通過“新文藝腔濫調(diào)”的提法，張愛玲申明了自己對于浪漫主義的排斥，而特別能夠體現(xiàn)張愛玲對浪漫主義的態(tài)度的，是她創(chuàng)作于50年代的小說《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在這篇小說中，通過戲仿和影射五四一代的人和事，張愛玲表達了對于浪漫主義的嘲諷和批判。

[關(guān)鍵詞]張愛玲；浪漫主義；戲仿；《五四貴遺事》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2-0049-05Parody and Innuendo： On Eileen Changs Viewpoint

to Romanticism through Analyzing May Fourth RomanceLI Qing-yu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Abstract：In Eileen Changs view， May Fourth literature has a strong romantic tendencies. This romantic tendency deliberately idealistic people and normal lives， conceals the truth of reality. In the 1940s， in reference to “New Literary Cliche”， Eileen Chang stated her rejection to Romanticism. And in the story May Fourth Romance which wrote in 1950s， Eileen Chang showed her irony and criticism to romanticism by using parody and innuendo.

Key words：Eileen Chang；romanticism； parody；May foccrth Romance

[收稿日期]2014-12-26

①參見胡蘭成：《今生今世》，臺北遠景出版事業(yè)公司1986年版，第 179頁。

②參見張愛玲《天才夢》，止庵編《張愛玲全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一、引言

自古以來，西湖便多傳奇，油壁車中的蘇小小、斷橋邊的白娘子、萬松書院中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這些故事借由歷代的詩詞曲賦、小說戲曲流傳曼衍，遂令西湖的瀲滟湖光、空蒙山色始終縈繞著層層浪漫的氣氛?？梢哉f，繼楚襄王遇巫山神女的云夢澤之后，千年以來，論中國浪漫的淵藪，實非西湖莫屬。至于20世紀，近現(xiàn)代浪漫作家也多愛與西湖結(jié)緣，蘇曼殊、郁達夫、郭沫若、徐志摩……在這些作家的生命歷程與浪漫書寫中，西湖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也許正是受到歷代有關(guān)西湖的文學(xué)作品的影響，14歲的張愛玲在其少作《摩登紅樓夢》中，便將秦鐘與智能兒私奔的目的地設(shè)置在西湖。在這部小說中，她還描繪了一段賈母攜寶玉與眾姐妹去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的情節(jié)，童趣的描寫中透露出她對于西湖的偏愛①。此外，少年時期的張愛玲還曾不顧母親的反對，固執(zhí)地將西湖作為其小說女主人公的殉情之地②。對于髫齡能文的張愛玲來說，她將西湖與青春、戀愛、死亡聯(lián)系起來的文學(xué)想象，恐非源自唐詩宋詞。雖然西湖依舊，“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是，少年張愛玲筆下的維特式的女郎，羅曼蒂克化的自戕，不能不說是西方浪漫主義影響下的產(chǎn)物。

時隔多年，1951年，張愛玲的小說《十八春》甫于《亦報》連載完畢，她突然又想起了西湖。此時的張愛玲似乎想完成兒時未竟的理想，真正地創(chuàng)作一篇以西湖為背景的小說。為此，她參加了中國旅行社組辦的觀光團，赴杭州采風(fēng)。經(jīng)過5年的醞釀，1956年9月，張愛玲創(chuàng)作了以西湖為背景的英文小說Stale Mates ：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并于美國雜志The reporter上發(fā)表。 隨后，張愛玲用中文重寫這篇小說，并名之為《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以下簡稱《五四遺事》）。翌年1月，《五四遺事》發(fā)表于臺北夏濟安主編的《文學(xué)雜志》1卷第5期。《五四遺事》敘述了主人公羅文濤1924—1936年一波三折的情感婚姻經(jīng)歷。最初的包辦婚姻令羅文濤不滿。為與新女性“密斯范”結(jié)婚，羅文濤費盡周折地與原配離了婚。但是，由于一些誤會他又憤然與“密斯范”分手，并另娶出身大戶人家的王小姐為妻。然而，羅文濤與“密斯范”舊情難斷，于是他決定再次離婚。在經(jīng)歷了又一場曠日持久的離婚官司后，他終與“密斯范”結(jié)合。二人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此前種種浪漫的光環(huán)漸次消退。最后，在親戚的勸說下，羅文濤將原配和王小姐接回。于是乎，三位太太“濟濟一堂”，是謂“三美團圓”。

耿德華評價張愛玲等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說：“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排斥浪漫主義作家的裝腔作勢和價值觀念做出了貢獻。他們認為，他們與西方浪漫主義作家或任何文學(xué)運動的任何作家都不相同。他們不打算在他們的生涯中具體體現(xiàn)任何浪漫主義價值觀的概念。在他們的作品里，沒有任何理想化的概念，也沒有英雄人物、革命或愛情。取而代之的是幻想的破滅，是騙局的揭穿，是與現(xiàn)實的妥協(xié)。高潮讓位于低潮。唯情讓位于克制、嘲諷和懷疑。機智代替了標語口號?！盵1]（p.228）耿德華的上述觀點在《五四遺事》中有相當(dāng)充分的展現(xiàn)，在這篇以自由婚戀開端，卻以“一夫多妻”收場的反浪漫主義小說中，張愛玲大量運用了戲仿與影射的筆法，正是通過戲仿、影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人與事，張愛玲表達出她對浪漫主義的態(tài)度。

二、小說情節(jié)層面的戲仿與影射

在《五四遺事》中，男主人公羅文濤對新詩感興趣，羅文濤和他的朋友郭“曾經(jīng)合印過一本詩集，因此，常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自稱‘湖上詩人，以威治威斯與柯列利治自況” [2]（p.88）。羅文濤與郭自詡“湖上詩人”的情節(jié)可視做張愛玲對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等“湖畔詩人”（The Lake Poets）的戲仿；而羅、郭二人“曾經(jīng)合印過一本詩集”的情節(jié)也與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二人于1798年出版合集《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一事遙相呼應(yīng)。通過上述戲仿，張愛玲一方面暗示了五四浪漫主義的來源出處；另一方面，也影射了五四前后中國浪漫主義作家以西方文學(xué)家為偶像，刻意模仿的行為。對于后一方面，李歐梵曾舉出一系列例子予以證明，他說：“蘇曼殊刻意模仿拜倫，引發(fā)了整個潮流，雖然蘇氏的愛慕者后來把他比作魏爾倫。郁達夫在歐內(nèi)斯特·道森身上找到志趣相投的靈魂，但又宣稱非常欣賞盧梭。徐志摩贏得詩人/哲學(xué)家的稱號，這綽號也適用于泰戈爾。郭沫若被認為等同于雪萊和歌德。”張愛玲筆下的羅與郭以“威治威斯與柯列利治自況”的行為與上述浪漫主義作家如出一轍，其模仿的“結(jié)果是把自己和自己特別喜愛的西方對應(yīng)人物，都雙雙捧成英雄”。也因此，“1920年代肯定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和文學(xué)史上前所無聞的英雄崇拜時期”[3]（pp.286-287）。

除了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五四遺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還非常青睞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張愛玲敘述他們一有空閑，“照例帶著新出版的書刊去游湖，在外面吃飯，晚上如果月亮好，還要游夜湖。劃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羅還是郭打開書來，在月下朗誦雪萊的詩。聽到回腸蕩氣之處，密斯周便緊緊握住密斯范的手”[2]（p.88）。推崇雪萊可謂中國浪漫主義作家的共同傾向，蘇曼殊曾在《潮音自序》中稱贊雪萊，說他與拜倫一樣，是“英國最偉大的詩人”，而他們的偉大即在于“都具有崇高的情感創(chuàng)造力，而愛情是他們詩意表達的共同主題”此處引文為筆者所譯，原文為“Byron and Shelley are two of the greatest British poets. Both had the lofty sentiment of creation， love， as the theme of their poetic expressions.”見《蘇曼殊集》，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1923年，在《創(chuàng)造季刊》第1卷4期上，郭沫若、徐祖正等人發(fā)表文章，大力宣揚雪萊之詩。在《雪萊的詩·小序》中，郭沫若以極浪漫的筆調(diào)寫道：“男女結(jié)婚是要先有戀愛，先有共鳴，先有心聲的交感。我愛雪萊，我能感聽到他的心聲，我能和他共鳴，我和他結(jié)婚了。我和他合而為一了?！盵4]（p.255）蘇曼殊與郭沫若的話語中都透露出這樣一層意思：正是通過雪萊等人的詩作，西方浪漫主義的戀愛觀被引介入中國。對于五四一代來說，正是浪漫主義的詩歌讓身處“愛情荒的國家”[5]（p.647）的他們初次領(lǐng)略到戀愛的魅力。可以說，《五四遺事》中“游湖夜誦雪萊詩”的情節(jié)是張愛玲以戲仿之筆影射了如郭沫若般的五四青年當(dāng)年普遍的行為。對于這種行為張愛玲的態(tài)度雖然含蓄但也易于把握，在她看來，這班“新青年”并非真正從文學(xué)的角度欣賞和接受雪萊等人的作品，對于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追捧不過是出于男歡女愛的需求。

在西湖之上，月光之下朗誦雪萊的詩，這本是極富浪漫情調(diào)的場景，但是，張愛玲卻故意提前對西湖做了一番“另類”描摹，在情節(jié)敘述中充滿調(diào)侃與揶揄的語調(diào)：“湖水看上去厚層層的，略有點污濁，卻仿佛有一種氤氳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臉水。”“西湖在過去一千年來，一直是名士美人流連之所，重重疊疊的回憶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新式的服裝，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種時空不諧調(diào)的突兀之感，仿佛屬于另一個時代的。” [2]（p.88）有意思的是，張愛玲在十二三歲時曾寫過一篇名為《理想中的理想村》的小說，其中的文字可以視為《五四遺事》“月下游湖”場景的“前傳”：“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在薰風(fēng)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楊下飄著……這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6]（p.71）上引描寫頗有郁達夫、徐志摩的風(fēng)格。1944年，在《存稿》一文中，張愛玲評價《理想中的理想村》時卻說：“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我寫的，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腔調(diào)?！盵6]（p.72）由此可見，對于自己年少時所受的浪漫主義文風(fēng)的影響，張愛玲早覺今是而昨非，因此，她才在《五四遺事》中以冷嘲熱諷的敘事刻意破壞西湖“富于詩意的情景”。畢竟，此時的她已經(jīng)接受過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和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影響《女作家聚談》中記載了張愛玲自言平常愛讀毛姆和赫胥黎的作品。參見陳子善編：《張愛玲的風(fēng)氣：1949年前的張愛玲評說》，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0頁。，而毛姆與赫胥黎等人曾以“‘幻想破滅的、不主張改革的文學(xué)和‘徹底摒棄浪漫主義希望和浪漫主義詞令使他們的前輩大為震驚”[1]（p.228）。

《五四遺事》中“三美團圓”的情節(jié)也可以視作張愛玲對中國古代小說如《玉嬌梨》《平山冷燕》等作品中慣常出現(xiàn)的“一男多女”故事的戲仿。作為一位浪漫主義者，《五四遺事》中的羅文濤追求婚戀的自由，不憚于一再地離婚，但最終的結(jié)局竟然是才子佳人傳奇中老套的“一夫多妻”，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體現(xiàn)出張愛玲對五四所受浪漫主義影響的反思。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張愛玲曾說：“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6]（p.187）總而言之，通過在《五四遺事》的情節(jié)中戲仿與影射當(dāng)下與傳統(tǒng)，張愛玲令讀者體會到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浪漫主義在“新青年”身上發(fā)生的變形，體會到“羅曼蒂克”下的無奈、自由戀愛后的平淡、新式婚姻中的荒誕，也體會到日常生活對浪漫主義的種種解構(gòu)。

三、人物形象層面的戲仿與影射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以小說人物影射現(xiàn)實人物并非少見?！赌鹾；ā分芯陀幸郧f小燕影射張愛玲祖父張佩綸的故事，這曾引發(fā)了少年張愛玲的閱讀興趣。五四以降，以小說人物影射當(dāng)時之文人學(xué)者的一直不乏其例：林紓以《荊生》開其先河，“金心異”在魯迅的借用下，遂成了錢玄同的別名；郁達夫的《采石磯》，以戴震影射胡適，胡適倒也欣然接受。冰心與林徽因的芥蒂源于《我們太太的客廳》；沈從文的《八駿圖》讓聞一多、梁實秋等人尷尬，也令他丟了青島大學(xué)的教職；魯迅《故事新編》中《理水》《奔月》《起死》《采薇》諸篇，更有多處影射，所指人物有顧頡剛、徐志摩、林語堂、高長虹等?！段逅倪z事》的創(chuàng)作主旨雖然不在于影射現(xiàn)實人物，但的確在其人物形象中可以感受到五四一代的身影。

《五四遺事》的時間背景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這篇小說中，張愛玲借助于那個年代流行的事物與稱謂，影射了當(dāng)時一班以“囫圇吞棗”的態(tài)度接受浪漫主義的“新青年”。對于 “密斯范”而言，她并不近視卻偏戴著眼鏡，因為“這是一九二四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戴藍眼鏡，連咸肉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xué)生”[2]（p.87）。在“密斯范”這一人物形象中，張愛玲所欲展現(xiàn)的是浪漫主義在五四時期實際產(chǎn)生的影響。例如，流行戴眼鏡冒充女學(xué)生，在張愛玲看來這實是一種肉欲需求的外化，仿佛魯迅小說《肥皂》中的肥皂；而范愛以“密斯”自稱，這一方面流露出她對于異國情調(diào)不明就里的喜好，一方面也仿佛暗語，個中人自然懂得這表示著她是可被追求的。

除了影射真實的五四一代，“密斯”、“眼鏡”、“女學(xué)生”等意象和青年男女蕩舟湖上、解除包辦婚姻等情節(jié)夾雜在《五四遺事》的敘述中，還令這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與1920年代流行的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締結(jié)了戲仿的關(guān)系。因為“1920年代的文學(xué)，充斥著這樣的故事：一位獨立的娜拉如何與一個蒼白憂郁的年輕人在咖啡店里相遇和調(diào)情，或者一群熱愛自然的女大學(xué)生如何在杭州西湖碰上一位英俊的正在畫風(fēng)景寫生的藝術(shù)系男生。他們會以一些混亂的英文稱謂交換姓名，如密斯脫、蜜絲、打令，繼而迅速發(fā)展一段羅曼史，加插了往來不斷的情信，在餐廳或旅館偷偷摸摸的約會，解除過去的包辦式婚姻，表示忠誠的誓言和通奸，然后是新式婚姻的大團圓結(jié)局，或是以數(shù)星期‘無休止的痛苦和自憐作結(jié)的悲劇收場”[3]（pp.34-35）。

在《五四遺事》中，張愛玲寫道：“郭與羅都是結(jié)了婚的人——這是當(dāng)時一般男子的通病。差不多人人都是還沒聽到過‘戀愛這名詞，早就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盵2]（p.88）的確，小說男主人公羅文濤的情感婚姻經(jīng)歷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典型，舊婚姻新戀愛，糾葛一生。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文人學(xué)者中多有與此類似者，如魯迅、郭沫若、徐志摩、郁達夫等?！段逅倪z事》中的羅文濤，在他身上就浮現(xiàn)出頗多郁達夫的身影和事跡，如羅文濤“身材較瘦長”，“長長的臉” 穿著“湖色熟羅長衫”，這與郁達夫在外形上有幾分仿佛。羅文濤的家是“離杭州不遠的一個村莊”[2]（p.88），這與郁達夫的家在富陽也近似，畢竟富陽至杭州只有幾十公里。郁達夫也愛讀華茲華斯、雪萊的詩歌，其自傳體小說《沉淪》中的男主人公便是“拿一本W(wǎng)orth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7]（p.35）的人物。還有羅文濤的第二位妻子是出身大戶人家的王小姐，這更像是在影射郁達夫的第二任妻子——有著“杭州第一美人”之稱的王映霞。

在羅文濤身上也有與張愛玲不愿提起的胡蘭成類似的地方。寫作《五四遺事》，張愛玲恐怕也是有感而發(fā)。如前文提到的“三美團圓”，這一語詞后來多次出現(xiàn)在張愛玲自傳式小說《小團圓》中。在《小團圓》中，有一段主人公九莉去鄉(xiāng)下看望在逃的丈夫邵之雍的情節(jié)。在這段情節(jié)中，張愛玲多次提到“三美團圓”，如“九莉無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來往外擠，十分惋惜沒看到私訂終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團圓”[8]（p.230）。“她竟會不知道他已經(jīng)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兩三星期后才回過味來。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 [8]（pp.238-239） “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這是必需的，作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沒用” [8]（p.242）?！缎F圓》中的邵之雍即是指胡蘭成，而所謂的“三美”：九莉、辛巧玉和小康則分別對應(yīng)著張愛玲、范秀美與周訓(xùn)德。綜上所述，通過人物形象的戲仿與影射，張愛玲所欲揭示的是在浪漫主義光環(huán)遮掩下五四一代的真實面貌，這些人生活在一個新妝與舊貌參差并置、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涇渭不明的時代里，“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都存在著一個并未超越舊社會的世界。在新社會里它也不會得到解放”[1]（p.265）。

四、敘事時間層面的戲仿與影射

《五四遺事》的敘事開端于1924年。張愛玲為什么選擇1924年作為敘事的開始？這其實是對1924年西湖雷峰塔倒塌事件的影射。1924年9月25日，建于公元975年，據(jù)說鎮(zhèn)壓著白蛇的雷峰塔轟然坍塌。一個月后，10月28日，曾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等文章中透露出強烈浪漫主義文學(xué)觀的魯迅，寫下了著名的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在文中寫道：“然而一切西湖勝跡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卻是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經(jīng)常常對我說，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9]（p.179） 1934年，魯迅在反思五四運動時說：“最初，文學(xué)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他們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10]（p。21）顯然，魯迅后期并不認同“最初文學(xué)革命者”的看法，他用一個“以為”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然而，1924年的魯迅也有著這“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就萬象更新的浪漫主義觀點，所以，在他看來，雷峰塔的倒掉無疑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受浪漫主義的影響，“最初文學(xué)革命者”的想法在1924年是相當(dāng)普遍的，可以說雷峰塔倒塌事件也標志著浪漫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達到巔峰。因此，張愛玲將《五四遺事》敘事時間的開端定于1924年，這絕非信手拈來，而是她以這一年發(fā)生的雷峰塔倒塌事件影射浪漫主義在中國發(fā)展中的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1924年對張愛玲的人生也具有重要的意義?！段逅倪z事》發(fā)表的1957年，張愛玲開始用英文創(chuàng)作自傳體小說，也就是The Fall of the Pagoda 和The Book of Change這兩部小說。The Fall of the Pagoda 現(xiàn)譯名為《雷峰塔》，張愛玲曾將其譯作《雷峰塔倒了》參見1963年 6月23日張愛玲致宋淇夫婦信，張愛玲著，趙丕慧譯《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引言》第3頁。，這一題名與魯迅的《論雷峰塔的倒掉》幾乎一樣，此中透露出1924年雷峰塔倒塌事件以及魯迅相關(guān)文章對張愛玲的深刻影響。小說《雷峰塔》敘述了主人公琵琶小時候的經(jīng)歷。故事的敘述自琵琶4歲時，母親離家出國開始。由于這部小說具有強烈的自傳性質(zhì)，琵琶即可視作張愛玲。張愛玲出生于1920年，4歲時即1924年。這一年，受到浪漫主義影響的張愛玲的母親如“娜拉”一樣，不顧舊家庭的阻撓，沖出包辦婚姻的束縛，拋下兒女出國留學(xué)。

在小說《雷峰塔》第二節(jié)中，借婢女葵花與保姆秦干、何干的對話，張愛玲特意提到了雷峰塔的傳說，其文如下：“秦干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輕書生的故事?！笊藿o人違反了天條，所以法海和尚就來降服白蛇……末了把她抓了，壓在缽里，封上了符咒，蓋了一個寶塔來鎮(zhèn)壓。就是杭州的雷峰塔……人家說只要寶塔倒了，她就能出來，到那時就天下大亂了……‘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問道。……‘難怪現(xiàn)在天下大亂了。何干詫道。”[11]（p.18）琵琶家的傭人們并無胸懷天下的志向，她們口中的“天下大亂”指的是琵琶的家庭已經(jīng)支離破碎。也許在張愛玲的觀念中，母親就是雷峰塔倒掉后的白娘子。張愛玲對于母親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她既羨慕母親特立獨行的浪漫主義姿態(tài)，但母親的離去給她造成的童年創(chuàng)傷又令她終身難以釋懷。誠如張瑞芬所說，張愛玲對母親復(fù)雜的態(tài)度是一種“愛恨交織的糾結(jié)”[10]（導(dǎo)讀p.12），或許張愛玲對母親的態(tài)度構(gòu)成了她反思浪漫主義的起點。

《五四遺事》敘事時間終止于1936年，是時羅文濤終于和“密斯范”結(jié)婚，并在西湖邊造了一所房子。小說中寫道：“（羅文濤）手邊雖然窘，他還是在湖邊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計畫著的格式，坐落在他們久已揀定了的最理想的地點……?！盵1]（p.96） 顯然，對于羅文濤來說，西湖邊的“小白房子”是其浪漫人生的終結(jié)?！段逅倪z事》敘事結(jié)束時間的設(shè)置也與開端一樣，是一種戲仿與影射，其所戲仿與影射的，或許是1936年郁達夫在杭州自建的新宅“風(fēng)雨茅廬”的落成1936年1月10日，郁達夫作《記風(fēng)雨茅廬》一文，其中記敘了“風(fēng)雨茅廬”的建造始末。見《郁達夫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 91頁。。李歐梵指出：“‘風(fēng)雨茅廬的建成，在郁達夫的一生中意義重大。郁達夫把前面一座朝南的高樓叫‘風(fēng)雨茅廬，而另一幢叫‘夕陽樓——名字聽來很古雅，與實物不配合，但卻能象征式地滿足了郁達夫這時期的生活，現(xiàn)在他是個遠離人群，遠離社會和政治的隱士了。另一方面，不知他自覺與否，他的創(chuàng)作生活也如夕陽西沉下去，他實際上是走到了他生命的終段?！盵3]（p.105）也許，張愛玲選擇1936年作為《五四遺事》故事結(jié)束的時間，正是以郁達夫個人創(chuàng)作生命的終結(jié)暗示了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式微。令人無限回味的是，從雷峰塔的倒掉到“風(fēng)雨茅廬”的建成，其中橫亙了12年的歲月，仿佛一個屬于浪漫主義的小輪回。綜上所述，《五四遺事》在敘事的起訖時間設(shè)置上都運用了戲仿與影射。戲仿與影射令現(xiàn)實事件與虛構(gòu)故事參差并置，形成互文，從而令讀者在聯(lián)想對照中更深刻地體會到張愛玲對浪漫主義的態(tài)度。

五、結(jié)語

1955年，張愛玲的好友宋淇在談?wù)撟约何膶W(xué)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時說：“對19世紀文學(xué)我就是從死心塌地的擁護，變成懷疑，再變成批判和排斥。我逐漸感覺到‘五四以來對新文學(xué)最大，同時也是為毒最深的影響就是浪漫主義?！盵1]（p.222）上述言論發(fā)表的時候，也是張愛玲在香港與宋淇夫婦過從甚密的時候，也正是這一時候，張愛玲創(chuàng)作了《五四遺事》。在《五四遺事》的敘事中，張愛玲大量地運用了戲仿與影射，通過對于小說情節(jié)、人物形象、敘事時間等層面中戲仿與影射運用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其中表現(xiàn)出的恰是張愛玲與宋淇就浪漫主義對五四之影響的近似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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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止庵編. 張愛玲全集·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7]郁達夫. 沉淪[C]//郁達夫文集：第1卷. 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8]止庵編. 張愛玲全集·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9]魯迅全集：第1卷[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10]魯迅.《草鞋腳》小引[C]//魯迅全集：第6卷.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11]張愛玲.雷峰塔[M]. 趙丕慧譯.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xué)講師，文學(xué)博士）[責(zé)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