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元 費戈李基禮
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來到會場引發(fā)一場小小的騷動。此前,他的著作《21世紀資本論》在英美學術世界引發(fā)巨大的震動。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有所得稅,但不公布所得稅數(shù)據(jù)的國家?!逼P蒂說,由于能夠獲得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有限,他沒能更完善地研究中國。不過,他也知道,中國近20多年來有著極高的經濟增長速度,與此同時,貧富差距的鴻溝也大得驚人,中國的基尼系數(shù)快速攀升。
“我不是左派觀點或者右派觀點。”皮凱蒂對《二十一世紀商業(yè)評論》記者說,但是鑒于不平等問題的敏感性,很容易受到攻擊或者被引用。在英美學術界,克魯格曼等自由派經濟學家對《21世紀資本論》大唱贊歌,但曼昆等偏保守經濟學家則強烈質疑其數(shù)據(jù)和模型。
在中國的5天,皮凱蒂每天睡2個小時,從早上7點到晚上11點超負荷工作。周圍的人都跟他打趣說,“要做個明星很不容易”。看著滿滿的行程安排、演講和電子郵箱里多到來不及回復的郵件,他從不抱怨。
皮凱蒂18 歲考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22歲獲得英法名校博士學位并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當助教,31歲獲得法國青年經濟學家獎,35歲創(chuàng)建巴黎經濟學院,36歲成為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羅亞爾的競選顧問。
在巴黎南部稍顯寂寥的十四區(qū),沿Jourdan大街東行,如果不留意,很可能錯過巴黎經濟學院(Paris School of Economics)的校門。校區(qū)不大,數(shù)棟低層建筑稍顯局促地分布其間。皮凱蒂在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巴黎經濟學院擁有一個約2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面除了一角的辦公桌,四壁全是三米高的鐵書架,上面大多是編號排列的文件盒與資料,這些僅是過去15年為寫作《21世紀資本論》所搜集的一部分數(shù)據(jù)資料。
皮凱蒂最有趣的觀點是,一旦資本回報超過了經濟增長,即R>G,那么貧富差距將越來越大,資本所有者獲得的蛋糕大于勞動要素所有者。皮凱蒂說,盡管我們身處世界各地,但要面對同樣的問題——調和經濟效率、社會公平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防止全球化及貿易、金融開放帶來的利益被少數(shù)人獨占,阻止自然資源發(fā)生不可逆轉的衰退。
“法國式誘惑”
1971年5月7日,皮凱蒂出生在巴黎郊區(qū)克利希,他的父母都是左翼人士,曾參加1968年打倒傳統(tǒng)法國的示威游行,“5月風暴”后他們前往法國南部。父母不是他愿意談論的話題,在他看來自己更像是“從未受到左翼思想誘惑的一代”。潛臺詞是,他并不想卷入意識形態(tài),他的《21世紀資本論》并不為左翼站臺。
“我太年輕了,沒有趕上那個時代?!逼P蒂今年早些時候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在某種程度上我更容易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資本主義和不公平等重要話題?!?989年柏林墻倒塌時皮凱蒂剛滿18歲,他沒有“歷史包袱”。
事實上,二戰(zhàn)后法國知識分子普遍左傾,由于某段時期內,蘇聯(lián)模式跟英美模式相比,看上去非常具有進攻性和活躍度,所以“5月風暴”被認為是法國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下的一次“變異”。
皮凱蒂稱自己為“冷戰(zhàn)”后的一代,對他影響更直接、更重要的是1991年發(fā)生的三件大事。彼時的皮凱蒂20歲,他看到了前蘇聯(lián)的解體、東歐的經濟惡化和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這些事件被西方世界廣泛解讀為馬克思主義失敗的標志。
皮凱蒂承認這些事件的重要性,目前全球主流經濟學思想(以哈耶克、弗里德曼為代表)不是憑空獲得地位的,而是血淋淋的歷史造就出來的高下,“我個人完全認同資本主義和市場力量,但我認為我們必須去研究分配不均的問題,設計出完好的機制,以保證資本主義能夠在基于公眾利益的基礎上運行”。
皮凱蒂一直記得,前蘇聯(lián)解體后的1990年初,他和一位密友去羅馬尼亞旅行,那次經歷讓他明白了前蘇聯(lián)的真相。“這個經歷多少令我終身對站不住腳的、反資本主義的花言巧語免疫,因為當你看到那些空蕩蕩的商店,看到人們在街上排起長隊卻買不到任何東西,你就清楚地知道我們需要私有財產和市場制度,不只是為了經濟效率,而且是為了個人自由。”
但是,即使皮凱蒂認可主流,他依然容易受到內心的誘惑,法國式的人文主義誘惑。要知道,法國從盧梭以來就關注人類平等和權力問題。在哲學界,后現(xiàn)代哲學的核心命題之一就是“權力”,這種權力觀不僅處于社會中,處于經濟中,處于性別中,甚至處于語詞中。德里達、福柯依然用獨特的方式繼承了法國式的誘惑。
皮凱蒂也說,自己并不抵制卡爾.馬克思的知識遺產。和馬克思一樣,他對不受限制的資本主義所產生的經濟和社會不公非常不滿。他在著作中斷定,這種不公會繼續(xù)惡化,“從歐洲、美國的情況來看,確實存在一個較為普遍的趨勢,就是上層階級財富的增長速度要快于中產階級。我認為,這會對未來的經濟和政治體系構成威脅”。
從他鄉(xiāng)到故鄉(xiāng)
青年時期的皮凱蒂一直是個優(yōu)等生,18歲時就讀于巴黎高等師范學校,不到20歲就拿到高師的數(shù)學學位,隨后便在著名學者羅格.格斯奈里(Roger Guesnerie)的指導下撰寫經濟學博士論文。羅格是法國重要的經濟學家,曾經的計量經濟學會主席,現(xiàn)任法蘭西學院院士。所以,皮凱蒂早年的研究以計量經濟學為主,收入分配、稅收、投票理論也是他關注的方向。
“我的博士論文主要是關于純粹的經濟理論,因為那是最容易做的事。我在麻省理工學院做助理教授時也是研究經濟理論?!蹦贻p的皮凱蒂也許期待,能到一個更加開放的環(huán)境去,更大膽地提出問題,但此后一段不長的“美國經歷”卻讓他決定重返故土。
1993年, 22歲的皮凱蒂以助理教授身份任職于麻省理工學院經濟系。但他覺得美國經濟學界的最大問題在于,過度沉迷于脫離真實世界關鍵問題的數(shù)理模型,在美國很少有計量經濟學家研究不平等問題。統(tǒng)治不平等問題研究的是所謂的庫茲涅茨“反U型理論”:在經濟發(fā)展下不平等一開始會惡化,但到了一定時期,會掉頭向下,所以在資本主義世界不用擔心不平等問題。
皮凱蒂說:“我很快意識到那里沒有人認真收集關于收入和財富的歷史數(shù)據(jù),所以我開始做這件事?!钡亲鲞@件事在“反U型理論”的美國是不合適的。
于是,兩年后皮凱蒂放棄麻省理工學院的教職回到法國,作為研究員加入了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并于2000年成為社會科學高等學院的教學主任。2006年,35歲的皮凱蒂整合了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社會科學高等學院等機構的經濟學研究力量,創(chuàng)辦了巴黎經濟學院。
創(chuàng)辦巴黎經濟學院不久,他曾離開幾個月參與支持羅亞爾競選法國總統(tǒng),“入世”的他或許希望能夠用更直接的方式去影響這個世界。2007年,羅亞爾宣布競選總統(tǒng),并正式成為社會黨總統(tǒng)候選人,而皮凱蒂則作為她的經濟顧問參與助選。遺憾的是,羅亞爾最終敗給薩科齊。
此后,皮凱蒂重回巴黎經濟學院,不再出任行政領導,專心于教學和經濟研究。他開有兩門課,一門是公共財政,一門是不平等經濟學。
皮凱蒂長期擔任法國《解放報》的專欄作家,間或也為法國另一大報《世界報》撰寫社論。2012年4月,皮凱蒂與42位同事聯(lián)名發(fā)表公開信,支持當時的總統(tǒng)候選人奧朗德。一個月后,奧朗德?lián)魯×藭r任總統(tǒng)薩科齊贏得大選。
可見,皮凱蒂并不是將經濟學看做是“中性科學”的學術人,他所尋求的,是以此成為干預社會的一種方式。
用大數(shù)據(jù)證明不平等
《21世紀資本論》跟很多論述經濟或者社會不平等的書籍不同之處在于,這是一本融入主流研究方法的著作,自從薩繆爾森開創(chuàng)了經濟學數(shù)理研究路線以來,數(shù)學模型、數(shù)據(jù)采集、回歸分析等,成為不可撼動的范式。如果著作或者論文里面,沒有數(shù)據(jù)和數(shù)學模型,經濟學家會嘲笑“這是加爾布雷斯式的業(yè)余貨”。加爾布雷斯是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肯尼迪總統(tǒng)顧問,《豐裕社會》作者,他言辭犀利觀點深刻,但毛病在于,他無法將觀點轉化為數(shù)學模型。
皮凱蒂非常欽佩同胞法國年鑒學派的呂西安.費弗爾和費爾南.布羅代爾等歷史學家。這些人用考據(jù)、細節(jié)、數(shù)字等方式,做出“長波段”眼光的歷史,既有大視野大問題,也有詳盡的細致考察。皮凱蒂想,自己做不平等問題的經濟研究,也應該有這種氣質。
皮凱蒂持續(xù)對各國的不平等做數(shù)據(jù)收集和模型整理。2003年,他在論文中考察了美國1913到1998年之間的收入不平等情況,這是第一次“年鑒式的嘗試”。2011年,皮凱蒂和學術研究伙伴伊曼紐爾.賽斯(Emmanuel Saez)等共同提出“top1%收入”理論。這個結論主要通過整理翔實的法國個稅、遺產稅數(shù)據(jù),估算其長期的收入分配情況。
后來這一項目又拓展到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等國,最終形成了“世界頂端收入數(shù)據(jù)庫”(WTID),進而成為《21世紀資本論》最主要的數(shù)據(jù)基礎。
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達到前所未有的2個目標:用主流經濟學的方法擊打了主流經濟學關于不平等的結論;用最簡潔的R>G公式重新詮釋了不平等的根源,不是馬克思指出的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有的矛盾,而是資本回報搶走了太多的蛋糕,這需要克制。而這在“占領華爾街”和“占領中環(huán)”的氣氛陪襯下,更顯得有著緊迫而深刻的含義。
皮凱蒂被記者問到,用15年時間就收入和財富分配做歷史和經濟的研究分析,最終完成了這本近700頁的書,付出這么多時間完成這個項目是為什么?
皮凱蒂解釋說:“當我開始這項工作的時候,我意識到有很多歷史數(shù)據(jù)的存在,卻從未被收集起來。而人們總是對分配不均抱有強烈的意見,無論這些意見是來自左派還是右派,但是一般這樣的意見都不是真的基于可信的歷史證據(jù)。所以,我的初衷就是將歷史數(shù)據(jù)置入分配問題的辯論中去?!?/p>
根據(jù)巴黎經濟學院的中國學生對記者透露,最初皮凱蒂計劃讓《21世紀的資本論》免費發(fā)行,因為他并不在乎錢,而希望更多人讀到自己的研究成果,但出版商不愿意。研究不平等問題,不是共產主義的免費事業(yè),也應該有資本主義的市場回報。
在中國,皮凱蒂都是一身白襯衫加休閑風西裝,一口濃濃法國口音的英文,不演講的時候手上通常會拿一杯濃縮咖啡。他手腕上沒有價值不菲的手表,他不給自己留下任何“社會不平等”的飾物符號。
皮凱蒂說,自己從來不是革命者,是個無黨派人士,只是個實用主義者,只是憑數(shù)據(jù)說話。皮凱蒂聰明地攻擊了資本主義世界最脆弱的地帶,帶著人文主義的心靈,用著最理性的工具邏輯,達到了所有經濟學左翼(西方稱左翼為自由主義,右翼為保守主義)都夢想達到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