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誰能想到,這些活著時被否定、被侮辱、被流放、被逼自殺與瘐死的詩人(我是說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死后倒成了那個世紀(jì)文學(xué)與人性的巔峰?自然是在今天看來。越是高拔的巔峰,越是需要退遠(yuǎn)了來看。越是高拔的巔峰越是險峻,而險峻本身也是所付代價的積累。
被一個時代、一個政體、一個獨裁者拋棄和扼殺的人與創(chuàng)造,反過來成了那個時代人格與藝術(shù)的標(biāo)高,算不算是對那個時代的否定?看不見卻存在于人們心中的巔峰,把那個時代和執(zhí)掌那個時代的獨裁者比下了地獄,也把由趨炎附勢者構(gòu)成的主流比下了地獄。
觀察他們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閱讀他們的作品,深入他們多愛與相對自由的個人生活,便會重現(xiàn)那些我們未曾經(jīng)歷的年代,甚至走進那些年代,與他們達(dá)成交流。死而不朽的他們,為我們呈現(xiàn)出那個世紀(jì)的輪廓、質(zhì)地、恐怖、濃稠的黑暗。但依然有昏暗的燈光,以及燈光投在窗紙上的愛的剪影;依然有璀璨的星光,和躺在露水濡濕的草地上看星光的戀人。
那些年代最珍貴也是最溫暖的,就是愛了。也只剩愛了。這個愛是性愛,是俄羅斯特殊的文化背景保留下來的個人自由。性愛為身體取暖,寫作為靈魂取暖。
在我看來,1917年革命之后的俄羅斯,特別是斯大林執(zhí)掌的俄羅斯,就是一片死海,每個人都在泅渡、都在掙扎。多數(shù)人都是為生存泅渡,個別人既要為生存又要為靈魂、為俄羅斯精神泅渡。這是個人救贖,也是民族的救贖。是這種救贖的自覺或者本能,成就了他們的偉大。
很多人死在海里,只有少數(shù)人上到岸上、死在岸上。僅僅作為肉體的人死在海里也就死了,跟一條死在海里的魚沒有兩樣。然而詩人不同,肉體死在海里,詩歌還可以上岸,精神還可以上岸。不止上岸,還可能上到大陸,扎根萌芽,長成森林,為可能來臨的下一次泅渡制造諾亞方舟。
1938年11月曼德爾斯塔姆死在了海里。他不知道他的古拉格離岸還剩多遠(yuǎn)。好在曼德爾斯塔姆并不是很想上岸,他知道他的詩歌能捎帶他的靈魂抵達(dá)大陸,回贈肉體不朽的榮光。
1941年8月,茨維塔耶娃死在了海里。海里有一顆釘子有一根繩子,她用繩子將自己了斷。她從巴黎回來,不了解這片海的水性,遇到驚濤駭浪就慌亂了。她不如曼德爾斯塔姆自信,她去死僅僅是活不下去,沒有殉道的意思。
四個人當(dāng)中,兩個人死在海里。海水有多苦、多成,沒有人知道。被海水嗆死有多難受、多絕望,沒有知道。海水的咸度里是政治;歸根結(jié)底是權(quán)力欲望,是人性的邪惡在個人身上奇跡般的積淀。
曼德爾斯塔姆有詩:
我們活著,覺不出腳下的國家,
十步之外便聽不見我們的話音,
而在那吞吞吐吐者所有的地方,
人們提到了克里姆林宮的山民,
他粗壯的手指,如同蛆蟲一般肥。
……
曼德爾斯塔姆就是以這首詩獲罪的。自然,他心里想到、沒有寫在紙上的“罪行”要更多、更大——照布爾什維克和斯大林個人的法典。
誰都希望能上岸。不是上岸去死,是上岸去活?;钤诨ú輼淠局?,活在累累果實里,活在性愛與詩朗誦的溫暖中。但是誰能上岸誰不能上岸,不是自己可以保證的;都是落水的人,嗆水之后的撲騰誰能保持頭腦清醒?
曼德爾斯塔姆身上有一種高貴、不屈而又敏感的基因,他所以上不了岸。茨維塔耶娃富有激情,自己時常決堤,在個人決堤的時候她沒逃脫時代的決堤。
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爾納克死在了岸上。他是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死的,可不可以說,他是被這個世界性的巨獎壓死的?阿赫瑪托姓說過,帕斯捷爾納克沒能承受住他的榮譽。這話要從時代的深度去理解。
帕斯捷爾納克對世界天生有種恐懼,從他的兩個眼眸可以看見。還有他緊張的馬臉。緊張是內(nèi)心的恐懼在約束自己的言行。他也因此才沒有落得曼德爾斯塔姆的結(jié)局。要說內(nèi)心所想,他犯下的“罪行”一點不亞于曼德爾斯塔姆,但他審時度勢,知道萬萬不可寫在紙上。
1966年3月5日,阿赫瑪托娃在四個人當(dāng)中最后一個離世——死在岸上。己算是死在大陸的深腹。她是四個人中唯一生前享受到榮譽的人,不管這榮譽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畢竟沒有拒絕。
究其一生,究其一生的選擇與經(jīng)歷,阿赫瑪托娃是四個人當(dāng)中最渴望上岸、死在岸上的人。是海岸的美麗輪廓和陸上的生機支撐了她。還有就是她在海里的淡定與“無作為”,為她節(jié)省了體力。在一次次戀愛中偷閑,在一次次婚姻中偷生,用獲得個人享受與折磨轉(zhuǎn)移注意力、麻醉自己,用承受婚姻細(xì)致而深刻的折磨去忽略政治迫害。
阿赫瑪托娃有著不同于曼德爾斯塔姆和茨維塔耶娃的泅渡方式。選擇這種方式使得她朝帕斯捷爾納克靠近了一步,而在個人存在與精神向度上與前兩人有了微距。不過,在現(xiàn)實中她要比帕斯捷爾納克勇敢,一貫地支持曼德爾斯塔姆。
貴族氣質(zhì)會讓人考量肉體的尊嚴(yán)。阿赫瑪托娃的一生都在照顧她活著的尊嚴(yán),從不太過忽略日常生活的細(xì)節(jié)像曼德爾斯塔姆那樣偏執(zhí)于精神追求。這樣,在保全她上岸的同時也或多或少限制了她詩歌表達(dá)的深度。
我愿意把死海理解為布爾什維克執(zhí)政的俄羅斯。死海兩岸有七十四年的寬度,深度則是1917年暴動和斯大林的恐怖,但卻是以阿赫瑪托娃和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精神與人性光芒來丈量的。最深的海域是1937年大清洗,最深的一條海溝是曼德爾斯塔姆之死。它吞噬了那些真正代表俄羅斯的年輕生命,讓這個民族的心靈與良知碎裂。碎裂卻未毀滅,它們從死亡的肉體分離出來匯集在詩歌和散文里,把俄羅斯的白銀留傳了下來。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四個人都是船,都是橋梁,雖不曾抵岸便傾覆了沉沒了、坍陷了斷裂了,但他們把俄羅斯的種子帶了出來,不至于使胚芽在咸度濃重的海水里完全壞死。每一位流亡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也都擔(dān)當(dāng)起了保存種子的責(zé)任。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國土不允許善與美生長,那么就把它帶到異國他鄉(xiāng)去。
也可以說四個人都死在海里,沒有人上岸,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死去的1960年代還不是岸,它只是近海、淺?;虼箨懠?,或者一個叫赫魯曉夫的島礁。不過站在這個島礁上已隱隱約約看得見陸地了。
布羅茨基接過了他們的槳,代替他們泅渡了死海,上了岸。
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四個人構(gòu)成的關(guān)系,是文學(xué)史的一處迷宮,亦是人性的一個迷宮。它是美妙、玄秘的,同時又是苦澀、不可知的。它是一副撲克牌,玩過之后再沒人知道它的玩法。探究四個人的關(guān)系,等于探究一個世界一個詩歌的世界,一個男人女人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俄羅斯的世界。四個當(dāng)中,兩兩都有組合,這非常讓人著迷。異性相吸,同性也相吸,但無論同性異性也都相排斥。四個人都是單獨的,各自有自己的個人生活,在自己的戀愛和婚姻生活中自成一個星團。星團運轉(zhuǎn),扇動著大氣、云層釋放出電荷——阿赫瑪托娃與庫圖佐夫(畫家),與阿圖爾·盧里耶,與古米廖夫(第一任丈夫),與莫迪利阿尼(畫家),與涅多布洛沃,與鮑里斯·安列普(畫家),與希列伊科(第二任丈夫),與普寧(第三任丈夫),與加爾洵;茨維塔耶娃與艾夫倫(丈夫),與帕斯捷爾納克,與羅澤維奇,與里爾克曼德爾斯塔姆與米哈伊洛夫娜(畫家、美人),與茨維塔耶娃,與安德羅尼科娃,與奧爾加-阿爾別寧娜(演員),與奧爾加·瓦克賽爾,與瑪麗娜·謝爾蓋耶夫娜,與維拉·阿爾圖洛夫娜,與娜塔莉亞·施滕佩利,與娜佳(妻子);帕斯捷爾納克與葉蓮娜·維諾格拉德,伊達(dá)·維索茨卡婭,與葉夫根尼婭·盧里耶(第一任妻子),與茨維塔耶娃,與杰娜伊達(dá)·奈豪斯(第二任妻子),與伊文絲卡婭。他們各自獨立,偶爾摩擦。星團無法爆炸重組,但詩歌卻把他們扎成了一架筏子,漂流在布爾什維克死海。
筏子上的兩個女人,阿赫瑪托娃與茨維塔耶娃,一生見面不多,更談不上親密,她們分處筏子的兩端,各自經(jīng)歷著風(fēng)浪。這里有茨維塔耶娃在外流亡十七年的原因,更有兩個女人皆為獨立星團不可交匯的原因。盡管如此,親密還在發(fā)生,早年互有獻(xiàn)詩,茨維塔耶娃回國后兩人又有見面,即使在茨維塔耶娃離世十年的1950年代,阿赫瑪托娃仍感到她與茨維塔耶娃之間存在著競爭,視她為“親密的敵人”。
兩個女人的親密主要體現(xiàn)在彼此欽佩與仰慕里。瑪麗娜對安娜的仰慕是羨慕和崇拜,稱后者是“俄羅斯的安娜”;安娜對瑪麗娜的仰慕除了欽佩還有戒備——她一直擔(dān)心瑪麗娜把自己比下去,風(fēng)頭蓋過自己?;钤跁r比下去,死后比下去。
年輕時,瑪麗娜寫下數(shù)首獻(xiàn)給安娜的詩。晚年,安娜把曼德爾斯塔姆和茨維塔耶娃的照片放在一起置于案頭,念念不忘瑪麗娜送過一枚自己帶過的飾針給她。安娜一度把瑪麗娜寫給她的獻(xiàn)詩揣在手提包帶著,直到稿紙碎為紙屑——曼德爾斯塔姆證明確有其事。
阿赫瑪托娃活著時不喜歡別人拿她跟茨維塔耶娃比,或許不是害怕比輸,但絕非不屑于,雖然她說過茨維塔耶娃更接近馬雅可夫斯基。她還說過茨維塔耶娃是一個厭世主義者,在哪里都過得不快樂?;蛟S奈曼說得有道理,茨維塔耶娃是一個沒有天堂的詩人,而阿赫瑪托娃有天堂。
阿赫瑪托娃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今天,可以說茨維塔耶娃的名聲蓋過了她。晚年的阿赫瑪托娃有種明澈的自知,曼德爾斯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這兩個男人她是比不過的,唯一可比的只有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走了自殺之路,但她未必就是真的厭世主義者,或許她是太過愛世,勇于創(chuàng)新,不加克制,追求多聲部,像爐中煤燃過便成灰燼。阿赫瑪托娃天生冷漠、克制,以不變應(yīng)萬變,屬于“慢工出細(xì)活”與“細(xì)水長流”一類。就活著時能享受到榮譽這一點,無疑是阿赫瑪托娃笑到了最后。
在死海中泅渡,什么是救命稻草?阿赫瑪托娃抓住的是愛情。其實說愛情,超出了實際的感情成分,準(zhǔn)確地說是性愛、情欲。至少早期是情欲。后來年齡漸長,情欲消退,才變成一種可以慰藉人的社會關(guān)系。情狀也如被老虎追逐掉進枯井中的人,面對井下血口大張的巨蟒和井上等著吃人的餓虎,干脆伸手去采吃井壁的鮮果。
在四個人各自的愛情與男女關(guān)系中,阿赫瑪托娃是比較肉欲的,她寫過“在濕漉漉的惰怠中,重又吻著肩膀”這樣的詩句。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斯塔姆都有精神戀的傾向。帕斯捷爾納克現(xiàn)實,或浪漫有度。
俄羅斯文化有一種好,準(zhǔn)許采吃鮮果。這好是俄羅斯本身的道德土壤結(jié)合了西歐文化特別是法國文化才得到的。也可以說是俄羅斯白銀時代留給蘇維埃死海的遺產(chǎn)。
阿赫瑪托娃一生有過十一個男人,還不包括僅有精神曖昧的,比如以賽亞·伯林。茨維塔耶娃有過十八個男人,但有的只是精神戀,比如里爾克。曼德爾斯塔姆愛過的女人有九個,他如果活到帕斯捷爾納克的年紀(jì)還會增加。帕斯捷爾納克最少,也有六位。
這不只是詩人多情,更有特殊的文化背景,那就是俄羅斯個性解放的傳統(tǒng)。俄羅斯人也講“忠”,但不是道德范疇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屬于自我感覺的。中國人的“忠”更多是道德的,以犧牲個體感覺與個體價值為代價,雖然往往做不到,但普遍認(rèn)同。俄羅斯沒有中國式的婚姻道德,準(zhǔn)確地講是男女關(guān)系道德,它的愛情和婚姻自由,男女關(guān)系屬于“亞性自由”。中國人在男女關(guān)系上的道德感已經(jīng)積淀成全民的心理素質(zhì)(古時更多的是女人的道德與心理素質(zhì),今天是普通百姓的道德與心理素質(zhì))。“亞性自由”是前蘇聯(lián)詩人生活的大背景,即便是在斯大林的大清洗時代這個背景也不曾改變。這要歸功于俄羅斯基因(其實也是人類共有的基因),只是中國人更虛偽而己。大清洗時代,愛情自由(也是性自由)都不曾被禁止,不能不說這是俄羅斯民族長于我們的地方。
一個在任何時代都不讓泯滅個體的民族是幸運的。個體存在最本質(zhì)的表現(xiàn)不是吃喝拉撒,而是愛情自由和思想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講,愛情自由做了四個詩人渡海的諾亞方舟。有時候就是一只舢板,詩人把身體托付給它,把靈魂也托付給它。
俄羅斯(西方)文化背景——也可稱作人性的文化背景,即有完整的個人生活的背景。在這種背景下實現(xiàn)的自然是個性釋放,包括“性的自由”——性在愛(內(nèi)心)或精神引導(dǎo)下的實現(xiàn),而非臆想的亂交。
人性的文化背景是溫暖的灑滿陽光的天空,即使局部陰云密布,也能灑下一些陽光在大地上;專制文化背景則是黑夜,不可能有陽光分派到大地上。吾國人講“忠”,從一而終,身體不能分屬,思想也不能分屬?!爸摇笔前褌€人作為犧牲獻(xiàn)祭,條件是心死?!爸摇边^去是男人對女人的專制,君主對臣民的專制,現(xiàn)在顛倒了,更多變成女人對男人的專制。
曼德爾斯塔姆與阿赫瑪托娃不存在性的關(guān)系,雖然前者愛上過后者。曼德爾斯塔姆是個多情種子,愛過的人眾多。他對阿赫瑪托娃的愛或許是真的,但一定只是某個時期或一瞬。阿赫瑪托娃已是少婦,年輕漂亮,詩寫得好。曼德爾斯塔姆偏愛少婦,幾乎同時,也愛上了同是少婦的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也是多情種子,回饋給他的感情有點暖昧,不像阿赫瑪托娃界定得那么明確,所以很吊他的胃口。阿赫瑪托娃只承認(rèn)友情,跟他的來往坦蕩磊落。曼德爾斯塔姆經(jīng)常坐在她的書桌旁,為她朗誦自己的詩作。她最煩聽朗誦,但他除外,她晚年對奈曼說“唯有曼德爾斯塔姆的朗誦有如白天鵝在滑翔”。阿赫瑪托娃對他是一種親弟弟和好朋友的感覺,她善意地譏笑他愛上她,譏笑他是個情種。
曼德爾斯塔姆小阿赫瑪托娃兩歲,對阿赫瑪托娃的感情里有戀母的成分。他的天才深得她的認(rèn)可,他的憂郁很吻合她的審美。他們是知己,彼此掏心掏肝。他很滿足于跟她在一起,看見她,聞到她的味道,包括無意間身體的接觸。彼此間有種很深的精神溝通。在革命發(fā)生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們經(jīng)常乘坐出租馬車穿行在馬路的車轍和營火之間,背景是噼里啪啦的槍聲。像一對浪漫的熱戀中人,卻又不是,是詩歌和一種宿命的親愛讓兩個人在一起。出租馬車穿過涅瓦大街,穿過營火和古拉格,停在了俄羅斯文學(xué)的峰巔。槍聲響過是死寂,接著是朗朗的讀書聲——童聲。
曼德爾斯塔姆寄居在斯列茲涅夫斯基家那兩年,阿赫瑪托娃經(jīng)常去看他,一起參加朗誦會。到了三十年代,兩個人的關(guān)系愈加緊密,內(nèi)務(wù)部和但丁把他們緊緊地拴在一起。但丁是他們兩個詩歌的根,從生命與審美的最深處支撐他們。1933年,兩個人一度沉浸在但丁的《神曲》里,她為他朗讀《煉獄》的第一部分,聽得他潸然淚下。
四個人中,阿赫瑪托娃唯一對曼德爾斯塔姆不曾有過異議。不是因為他死得早、死得悲催,是因為他死得完美、死得悄然。得知他的死訊,她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像是在預(yù)料之中,只覺得更孤獨了。
他死了,不能陪她一起泅海,留下遺孀娜佳陪她。他對她說過,她是他唯一可以在想象中交談的兩個人之一。靈魂的交談。
時隔八九十年,我們無法去想象兩個人交往的細(xì)節(jié)——語言、目光、手勢與姿態(tài),更不要說去捕捉大腦與心靈的電荷,以及時刻變化的天氣。他們談詩,總會產(chǎn)生無上的默契與共鳴。詩歌對于他倆,最初都是作為樂句在耳邊鳴囀的;他們習(xí)慣了等候,直到它的輪廓畢現(xiàn)才動筆記錄。
雖然他們不是戀人,沒有性愛關(guān)系只是友誼,但這仍然要感謝俄羅斯開放的文化背景。即使只是友誼,也是很特殊的友誼,兩個人時常互訪,彼此寄居在對方的家里。她提著她著名的小提箱,敲開納曉金胡同他和妻子分到的新宿舍。她穿著鮮紅的睡衣住在他家的小廚房。1934年5月14曰凌晨他第一次被捕時她就在現(xiàn)場。她冷靜地、眼睜睜地看著內(nèi)務(wù)部的人抄了他的家將他帶走。
怎樣活,怎樣活過類似斯大林的大清洗時代一直泅過死海上岸,這是件特別考量一個人神經(jīng)與靈魂的事。活著,又不能“活死”,又不能學(xué)“水上漂”的輕功。
曼德爾斯塔姆沒能上岸,他死在了海中央。他太天才、太偉大、太完美了,死在海里也便是活進了歷史。不管是哪種結(jié)果,都會不朽,因為他的靈魂以詩歌的形式震塌一個暴君一個專制帝國的基石。茨維塔耶娃也死在海里,也活進了歷史。她不是以死活進歷史的,但她的死給予了她與歷史的銜接以傳奇。曼德爾斯塔姆進入的是歷史的正頁,茨維塔耶娃進入的則是歷史的插頁,不過插頁和正頁同樣漂亮。
1938年冬天在普寧封坦卡的房子里,阿赫瑪托娃身穿一襲黑色晨衣,縫隙露出一線肉身的蒼白,沒有一點不安。她時常蜷縮在扶手椅上,把光腳丫放在身子下取暖。她像巫又像貓。她的這個姿勢可以被看作涉世的姿勢。她的涉世也即是避世。想象扶手椅下就是大海,海皮如黑夜中的原油洶涌,她蜷縮在椅子上渡海,經(jīng)歷得太多,有了睡意。不過她還不能睡去,她想活著穿越、上岸,為了目睹罪惡的時代結(jié)束,也為了自己被新的時代看見。
那個冬天,曼德爾斯塔姆在遙遠(yuǎn)的弗拉迪奧斯托克以死給他安寧。
死也是一種穿越。勒痕、血跡、呻吟、拽卡的聲音,咽氣的聲音留了下來,加上不死的靈魂成了詩歌。
帕斯捷爾納克以肉身泅渡,靈魂稍顯沉重,影子拖得很長。他不在云層,他走歷史之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內(nèi)心堅定。他不如阿赫瑪托娃看重上岸,他不希望上岸只帶著肉身,所以要寫《日瓦戈醫(yī)生》。
我喜歡帕斯捷爾納克。喜歡他的馬臉,和馬臉上兩個眼睛的冷漠與恐懼。它真實,真實地承載時代的恐怖。一個生命,與時代抗?fàn)?,無法超越時代和拋棄時代,在生命的最深處(也是最敏感處)與時代原油般的黑暗相通,這本身就是一種偉大。
帕斯捷爾納克的理性讓他不能像曼德爾斯塔姆那樣跟專制較真,他必須在現(xiàn)實中馬虎一點,表里不一一點。他借現(xiàn)實中的馬虎保護自己,好有機會在寫作中較真。他本身也有膽怯,一種敏感的對肉體的不信任,讓靈魂無法超出肉體。他是四個人中最具人性真實的一個。懼怕而堅持,敏感而理性,戰(zhàn)栗而不改初衷,冷漠而充滿想象。
曼德爾斯塔姆有點英雄主義。精神至上,不怕犧牲。茨維塔耶娃有點理想主義,忽略物質(zhì)。阿赫瑪托娃有種貴族氣質(zhì),不拒絕物質(zhì)給予人的尊嚴(yán),但不依賴物質(zhì),她不相信沒有肉身的愛情和沒有肉身的尊嚴(yán)。
曼德爾斯塔姆愛過茨維塔耶娃,對后者的身體有過非分之想,但茨維塔耶娃不曾從性愛的意義接受過他。兩人不多的相處里始終有種緊張與不適,毫無他跟阿赫瑪托娃的親和。
茨維塔耶娃與帕斯捷爾納克有公認(rèn)的戀愛關(guān)系。他倆的通信,加上跟里爾克的通信,被編輯成今天著名的《三詩人書簡》。兩個人沒有現(xiàn)實的性愛關(guān)系,只有想象的精神化的性愛關(guān)系。茨維塔耶娃在想象中完成的要多一些。他一度是她的夢中情人,她借了他穿越她流亡的現(xiàn)實和厭倦的婚姻,他借了她安慰苦悶、獲得慰藉。有七八年,他都是她想象中的性愛與詩歌的救命稻草。
在兩個男人之間,我沒有發(fā)現(xiàn)“偉大的友誼”,只發(fā)現(xiàn)爭論與默認(rèn)。從“浪蕩狗”開始,他們沒有少見面,但兩團星云似乎很少有過吸引,通常都是彼此注意到,看一眼,即使回家翻出對方的詩來讀,也不會把感想、熱淚回饋給對方。這兩個男人,甚至不曾在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這兩座母橋上相遇。比較意外的有兩個時刻:1924年1月24日,兩個人夾雜在上萬人當(dāng)中目送列寧的靈柩;1932年11月11日,在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晚會上,兩個人為藝術(shù)自由的話題爭吵不休。
在我的想象中,帕斯捷爾納克永遠(yuǎn)都只能望見曼德爾斯塔姆的背影。后者走得遼遠(yuǎn),身后是漫天風(fēng)雪的西伯利亞,他渺小卻確定,像一顆他深愛的但丁詩歌中的靈魂。帕斯捷爾納克有一個高大的肉身,它在曼德爾斯塔姆看來是一堵墻,它囚禁了他的靈魂。
以賽亞·伯林不這么認(rèn)為,他說:“實際上,只有約瑟夫布羅茨基的成就可以與帕斯捷爾納克媲美。阿赫瑪托娃和曼德爾斯塔姆都差得遠(yuǎn)?!比绻娴娜缢f,為什么布羅茨基在他的神殿里供奉的神祗首先是曼德爾斯塔姆和茨維塔耶娃,而不是帕斯捷爾納克?
曼德爾斯塔姆被捕的當(dāng)天,斯大林給帕斯捷爾納克打電話,要他評定曼德爾斯塔姆作為詩人的地位,帕斯捷爾納克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他想換個話題,斯大林掛了電話。無論后來他怎么說曼德爾斯塔姆是一個大師都于事無補,他當(dāng)時畢竟沒有一口說給斯大林聽。
帕斯捷爾納克會不會像阿赫瑪托娃在暗中跟茨維塔耶娃較勁一樣,也一直在與曼德爾斯塔姆較勁?如果真是這樣,他的真實又會多出一叢汗毛。或許作為男人,他不會像阿赫瑪托娃那樣看重身后事。
活在海里時,四個人都有尊嚴(yán),曼德爾斯塔姆活得最有尊嚴(yán),茨維塔耶娃流亡海外也保住了尊嚴(yán)。
單就死,自然是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有尊嚴(yán),他倆死在岸上。當(dāng)然,這尊嚴(yán)是肉體的。
曼德爾斯塔姆的肉體最無尊嚴(yán),第一次流放沃羅涅日就精神崩潰,等到第二次被捕押解去弗拉迪奧斯托克,想必已經(jīng)癱軟不能直立。暴力加到病軀,靈魂揮發(fā),活人也是死人。
我與阿赫瑪托娃在這個世界上共時不滿半年。在她離世四十七年后,我夢見四個詩人聚在了我生命的某處。
“奧西普,你走得早,你還記得弗拉迪奧斯托克的古拉格么?”
阿赫瑪托娃半躺在一張四人沙發(fā)上,眼睛看著茨維塔耶娃。
“告訴我們,你究竟是瘐死還是被槍殺?告訴我們真相?!迸了菇轄柤{克插話說。
“還有這個必要嗎?這地兒干干凈凈,我們有必要抓屎糊臉么?”
曼德爾斯塔姆從阿赫瑪托娃腳邊坐起來,在東倒西歪的三個人面前打轉(zhuǎn)。他的額頭光光的,像十八歲,看不見一個思想的梯子框。
“你知道嗎?那個長著蛆一樣手指的人早死了。他一死,便有人要打倒他,揭示真相,把他的尸體從墓穴拉出來……”
阿赫瑪托娃說著坐直身子,她的坎肩滑了下來,把半個胸脯亮了出來。
茨維塔耶娃的視線滑過阿赫瑪托娃的乳房,下意識地停在了自己的胸脯。
“鮑里斯,你的膽子也太小了,要是我的話,我才舍不得拒絕瑞典學(xué)院那么大一筆獎金呢?!贝木S塔耶娃閉上眼睛說。
“瑪麗娜,把門關(guān)上!”曼德爾斯塔姆說,“不好意思,誰叫你坐在門邊?”
“都什么季節(jié)了,還怕吹?”帕斯捷爾納克問曼德爾斯塔姆,“你還不知道啊,蘇聯(lián)早沒了,已經(jīng)是俄羅斯啦!”
“鮑里斯,奧西普哪里是怕風(fēng)?他是怕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進來?!卑⒑宅斖型拚f。
“我不是怕他,我是惡心他!”曼德爾斯塔姆說。
說著,四個人開始喝酒。布羅茨基從里屋走出來,一只手拿著四個杯子,一只手拿著一瓶啟開的酒嚷嚷著:“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地兒沒有時間,我們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惡心?!彼攵自诎⒑宅斖型耷懊孢呎f邊為她斟酒。
酒過三巡,奧西普朗誦了他在白銀時代寫給瑪麗娜的獻(xiàn)詩?,旣惸壤收b的是她寫給鮑里斯的獻(xiàn)詩。鮑里斯讀了他的《人與事》中《三個影子》的片斷。
阿赫瑪托娃沒有出聲,她只是靜靜地聽。布羅茨基替她朗誦了她的《安魂曲》:
巨石般的詞句壓向
我一息尚存的胸膛,
沒什么,我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
無論怎樣我都能承當(dāng)。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