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五一之前我很受打擊,從沒想過會離開園子,也有一種很丟人的感覺。但五一之后看到學生的反應,我覺得自己12年來過得很奢侈。”最終從教師崗位調任為職員的方艷華略有感傷。
2014年5月5日,兩篇名為《請求清華留任方艷華老師》和《清華,請留下方艷華老師》的人人日志開始流傳于網絡,將清華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
方艷華是誰?她的去留
又怎會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
“非升即走”惹不滿
方艷華,清華大學外文系教師,2004年開始一直任講師。
2014年4月初,37歲的方艷華按照系里要求,做3年一次的述職答辯。主管外文系教學工作的張為民副主任的評語是:“教學效果優(yōu)異,深受學生歡迎。獨特的英語寫作教學理念,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贝疝q結論:繼續(xù)聘任,上報清華大學人事處最終核定。但是,校方根據“講師、副教授在規(guī)定時間內學術成果不足以提高職稱則‘非升即走”的規(guī)定,判定方艷華科研考核不合格,不符合續(xù)簽要求,由校務委員會下達不再續(xù)聘的決定。
5月初的一天,外文系2011級畢業(yè)生龐博偶然得知方老師被解聘的消息,在班級微信群里發(fā)了一條信息:“方老師因為學校的一些政策關系,不得不離開了。如果大家有意愿的話,可以給她寫一封信,把我們眼中的方老師是怎么樣的還原一下,寫完之后給學校?!?天內,龐博收到了來自美國、英國等地共計50余封畢業(yè)生來信4萬余字,洋洋灑灑幾千字者不在少數。
這些信件被貼到網上后,“一石激起千層浪”:
“清華學術大牛越來越多,教書教得好的老師卻是越來越少,老師忙發(fā)論文,忙拉課題,忙培養(yǎng)研究生,真正能在培養(yǎng)本科生上花這么多時間而且又如此優(yōu)秀的老師,很少很少了?!?/p>
“我們不是要給學校施壓,只是用學生的記憶向學校全面展示老師的面貌、為人、教學和師道……學校在做決定的時候,也應該聽學生的聲音?!?/p>
“大學是為學生完成高等教育而開設的,評價一個老師是不是優(yōu)秀,是不是應該留下,學生們沒有發(fā)言權,只有論文說了算,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
“連學生的授課需求也無法充分滿足的學校真是好學校嗎?哪怕發(fā)表了成噸的論文,可無法教好學生、教會學生的老師真是好老師嗎?在這種目的性、功利性極強的氛圍里,培養(yǎng)出的學生真的是好學生嗎?當一所大學失去了包容性,不以盡心盡力完成對學生的教育為首要目的,而是只汲汲于名與利時,還是我們向往的大學嗎?”
清華在1993年開始人事制度改革的探索,提出“非升即走”實施方案,通過末位淘汰制優(yōu)化師資隊伍,實現(xiàn)人才流通。
1999年,校方實行有限期與長期聘用相結合的聘用制度,將“非升即走”制度化。新制度強調:對新聘人員實行連續(xù)合同聘用,規(guī)定初級職務最多兩個聘期,中級職務最多三個聘期,如不能晉升高一級職務則不再續(xù)聘;副教授以上經過一至兩個聘期后可長期聘任。至此,合同制逐步替代“鐵飯碗”意識,在清華推廣開來。
根據現(xiàn)有制度,方艷華“合同到期不再續(xù)聘”符合正常程序。
“非升即走”并非清華原創(chuàng)。1940年,美國大學教授協(xié)會和美國大學協(xié)會聯(lián)合通過了《關于學術自由和終身教職的原則聲明》,提出廣為人知的“Tenure-Track”制度(又稱“up-or-out”,“不升即離”制)。為了獲得終身教職,美國大學專職教師往往要經歷獲取博士學位、博士后研究(2-3年)、助理教授(至少5年)、副教授(3-4年)和正教授的發(fā)展“流水線”。在助理教授試用期內,若無職位晉升,則必須走人;若達到評定標準,則有永
久或繼續(xù)任職的資格,除非某些不可抗因素干擾。
“失去這份熱愛的工作,是讓我很痛心的”
“我覺得有些想法如果能影響到一些學生的話,價值不比幾篇論文差?!?/p>
方艷華在清華外文系教授本科專業(yè)英語寫作課,自2007年開設以來,至今“不可替代”?!按蠹叶疾辉敢饨踢@門課,都嫌它難,推來推去就到我這里來了,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一個人教。系里也希望我再帶一個老師,但是找不到?!?/p>
方艷華的學生王蕾,在請愿書中寫道:“……在課上,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考量每一個標點符號、選詞是否切合語境,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小方老師讓我們一次又一次修改自己的作文,結成對子相互修改,并留下每一次底稿制作自己的‘作品集。她教給我循序漸進的寫作方法,更重要的是精益求精、認真負責的行事態(tài)度。”
在方艷華的教學理念中,英語寫作教師跟體育教練一樣,需要進行一對一的輔導,“寫作是很個性化的,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思維方式不一樣,犯的錯也不一樣。我肯定得課下跟同學一對一交流?!?曾經有人說,這樣一門“沒什么大不了”的課,隨便找一個外教就可替上。但在方艷華眼里,“課可以上得很水,也可以上得很重?!?/p>
辦公室里,方艷華拿出兩摞厚厚的作業(yè)批改記錄,這是學生為她整理出的申訴材料,也是她教學工作的見證。一線教學占用了方艷華絕大部分時間,自2007年開設寫作課以來,方老師批改每份作業(yè)平均耗時30分鐘,每周總計25小時。
方艷華并沒有太多遺憾,“我一直在按自己的理念、夢想生活。學生在這件事上的表現(xiàn)也實現(xiàn)了我想讓他們學到的東西。職稱和金錢不是我看重的,但教書育人這份工作我很珍惜。失去這份熱愛的工作,是讓我很痛心的?!?/p>
方艷華僅是當下中國高校中年輕教師生存矛盾的一個縮影。在第30個教師節(jié)過后,我們不得不正視高校“青椒”的生存狀態(tài)。
“青椒”=“夾心層”+“不上不下”+“境遇尷尬”
“青椒”,是網絡上對88萬(教育部截至2011年年底的統(tǒng)計)高校青年教師的戲稱。這是一個占全國高校教師總數比例高達62%的龐大群體。他們大多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前期,寒窗苦讀20余載終在高校謀得一席教職。
或許,這數以萬計的高校青年教師普通、平凡,沒有太多驕人業(yè)績,也沒有顯赫名聲。三尺講臺,對這些專門從事知識生產和傳承的年輕人委以千鈞重任??墒?,當科研經費、職稱晉升、學術成果、教學評估、結婚生子、賺錢養(yǎng)家……這些詞語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復雜的因果聯(lián)系之后,種種欲說還休的困頓讓他們中的不少人腳步趔趄、心生乏意,也讓“夾心層”“不上不下”“境遇尷尬”成為揮之不去的標簽。
生活就像“趕地鐵”
曾幾何時,供職高校,成為一份很體面的工作,杏壇授業(yè),桃李天下,為這份職業(yè)平添幾分光環(huán)。更羨煞旁人的是,能帶薪坐享寒、暑兩個假期,不用天天坐班,免受“朝九晚五”之痛——這也經常是“青椒”在承受巨大精神、物質壓力之外,聊以自慰的安慰劑。
事實是,“青椒”們確實免受“朝九晚五”之痛,可是,為了如期趕上第一節(jié)課(早八點),避開交通早高峰,“青椒”們六點多就得從昌平、大興、良鄉(xiāng)向學院路出發(fā)。春夏尚可,秋冬時節(jié),真是披星戴月。如若不幸遭遇交通擁堵,當白領們紛紛致電公司解釋遲到之時,“青椒們”卻心如刀絞。因為,遲到哪怕一分鐘就會被定性成“教學事故”。面對學生和教務處,你百口莫辯,“既然知道北京堵,誰叫你不早點出門呢?”或有人言:誰讓你不住在學校或者在學校附近住呢?答:學校家屬區(qū)“青椒”根本沒資格“染指”,周轉房早已人滿為患,成為學校這個“房東”安排下的“合法”群租,想租還得“排號”等。學校附近屬于學區(qū),房租尚且無法承受,更遑論買下它。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在六環(huán)外“蝸居”。
33歲的“青椒”劉老師工作3年半以來,一直過著一成不變的“一日生活”:早上6點多起床,看書、查資料、寫論文和投標書,再抓緊完善由老教授或教研室主任“掛帥”的課題報告;中午“隨便搞點吃的”后花一個多小時輾轉抵達學校,完成下午3個課時的教學任務,下課后還得趕在財務、人事下班前“把提前在家貼好的發(fā)票送去報銷”;晚上回家也是片刻不得閑,上傳教學課件、回復學生郵件,真正能坐下來看看書、寫寫字已是深夜。甚至,沒有雙休日和假期,“不去參加學術會議的話,就抓緊多寫點論文,還得準備PETS-5考試(評職稱時的必要條件)。”“恨不得一天有48個小時?!比绱藵M滿當當,他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斑@段時間很忙,忙完就好了”,這是他對女朋友說的最多的口頭禪。劉老師未婚,尚沒有家庭瑣事的打擾,在他身邊,已經成家、有小孩的“青椒”更是焦頭爛額,“可我忙得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
信步走進任何一個大學校園,很難再看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愜意閑暇的畫面。取而代之的,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口中的“趕地鐵”:“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即便是在北大校園,大家都急匆匆趕路,像在趕地鐵?!?/p>
教學科研難平衡
在一項關于“青椒”的調查中,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廉思發(fā)現(xiàn),有72.3%的青年教師認為工作“壓力大”,且最大的壓力來自于科研。由于絕大多數高校把職稱和職務晉升與發(fā)表論文數、出版專著數、申請課題數等量化指標直接掛鉤,78.1%的受訪者覺得自己從事科研的時間“不夠用”。
李旦任教于滬上一所大學的電子工程系。他所在的大學對教師評職稱設有一些“最低門檻”,比如有幾篇代表作,承擔過國家或省部級項目的負責人,拿過自然科學基金。已經工作6年的他曾兩度向“老板”提交自然科學基金申請書,但均未獲批準?!皩懮暾垥苜M時間,短則兩個月,長則半年。因為我要介紹研究意義和研究方法,既要與以前的研究關聯(lián),也要找出創(chuàng)新點,很費腦筋?!?/p>
今年是曹東勃在華東理工大學工作的第三年,除了承擔公選課《思想道德修養(yǎng)與法律基礎》的教學外,他還為研究生講授專業(yè)選修課《經濟哲學》?!扒嗄杲處煻喟胧窍氚颜n上好的。沒有哪個青年教師一進校就說,‘我根本不在乎學生的評價,只搞研究就行了。因為職業(yè)生涯才剛剛開始,站住講臺,把課上好,一個教師的大后方就穩(wěn)固了?!?/p>
曹東勃還記得工作第一年的情景:80%時間用于教學,20%時間做科研。他2010年7月畢業(yè),9月就要上講臺,同時講授本科生和研究生兩門課。除去到山東農村調查的15天,兩個月的暑假只剩一個半月可以備課?!暗谝淮蝹湔n時間不夠用,當時只搞了一些‘基礎設施建設,比如課件、教案,勉強做完一半。最緊張的時候,這一周的課剛上完,就要馬上制作下一周的內容?!?/p>
過去這一年,曹東勃在農村駐村調查了60天。他坦陳,以前教學壓力大的時候,根本抽不出這么多時間,現(xiàn)在投入教學的時間逐漸減少,但學生評教的分數卻在逐年提高。曹東勃授課的四個班,前兩年每年只有一個班的評價在90分以上,今年,四個班的評教分數都超過95分。
“容不得”
十年一劍的科研
從入校培訓的第一天起,“青椒”王老師就不斷地從人事處、科研處和學院其他老教師那聽到論文、課題的重要性,“按學校規(guī)定,要想評副教授,至少需要1部專著、3篇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或全國中文核心期刊等收錄的論文,同時須承擔省部級及以上教學科研項目兩項,其中主持縱向項目(含國家各部委及省級政府正式委托項目)1項,或主持到校經費20萬元(理工科)、10萬元(人文社科)的橫向項目?!?/p>
短短一個學期,王老師就完成了將近300個課時的教學任務、申報課題6項、投稿9篇、還兼職新生班主任?!俺晒崩劾郏伤麉s覺得這更像一種“戕害”。甚至,他還給自己和同行下了個“知識民工”的定義。
“現(xiàn)在要鞭策、要急功近利地把最好的資源投入到最好的大學,想要有高收入、高薪水,就必須競爭、急于求成?!边@種量化的考評管理,被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看做是“GDP主義”,“這整個兒是一個指標系統(tǒng),大到一個學校,小到一個老師,都是用一套指標系統(tǒng)衡量。人只是為了掙工分,創(chuàng)造已經不重要了”。
“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哪還容得下你十年磨一劍?學問本就需要‘慢工出細活,現(xiàn)在倒好,‘大干快上,天天逼著你早出活兒、快出活兒、多出活兒,而不是出好活兒?!蓖趵蠋熞苍脒^以一種不屈服的姿態(tài)對抗這種評估方式,不過沒出兩年,就敗下陣來,“五年內不能從講師升為副教授,就得離崗走人,不再續(xù)聘。連飯碗都保不住,這是大問題?!?/p>
上課是最不重要的
“良心活兒”
教學是 “立校之本、生命源泉”,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11年云南大學“70后”副教授尹曉冰的驚人之語:“教師全心全意投入教學就是自我毀滅。”
“我覺得,教學上只要使三成力就夠了,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到科研上,和評職稱掛鉤,這才是安身立命的法寶?!蓖趵蠋熤毖?,他越來越品出同門師姐傳授的“高校生存法則”的味道:“很多學校的教學任務都主要由年輕人承擔,又要逼著你發(fā)論文、拿課題、評職稱,還要上夠課時量,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上課自然會被最先舍棄?!彼纳磉叄绞谴笈频慕淌?,越不愿意去上課,“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樂意自己做課題出文章”。
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蕭功秦十分反感這樣的言論:“我認為文章只應該占所有素質的十分之一,還有很多重要的東西,比如教育方面的關懷、口頭表達能力、發(fā)現(xiàn)問題的能力、與學生交流的能力、能不能把知識傳給下一代等?!?/p>
但這一切,因為和現(xiàn)有的利益導向機制不相匹配,能真正聽進去的人實在寥寥。每個人都很忙,忙著結項、寫標書、發(fā)論文,甚至是找發(fā)票報銷、和期刊編輯拉關系。上課,已經成為最不重要的“良心活兒”。
無奈之下,蕭功秦選擇用另一種路徑說服學生:“不去爭取那些課題,不去發(fā)表那些東西,就默默地自己搞自己的東西。你可能得不到很多的褒獎和獎金,但是你們的生活是非常充實的,將來可能做出重大的成就?!睕]過多久,學生們說,無助感卻更加強烈地襲來,這條路并不輕松。
“傳道授業(yè)解惑”,這本是三尺講臺賦予這些“青椒”們最神圣的使命,也是讓“教師”不僅僅只是一份職業(yè)的價值所在,可如今,一些“青椒”坦言無法體悟這樣的境界,因為他們心中的困惑也“無處可訴”。
廉思把這種在高校青年教師中極為普遍的狀況稱為“自我認知下行”。在他發(fā)出的5138份調查問卷中,84.5%認為自己處于社會中層及中層以下,其中,36%認為自己屬于“中下層”,13.7%認為自己處于“底層”;僅有14.1%認為自己處于“中上層”,0.8%認為自己處于“上層”,另有0.6%的受訪者未回答此問題。
當“催人奮進的壓力”遭遇功利的評價體系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瞿駿已在高校工作六年。他覺得,青椒壓力不小是事實,但壓力也有類型之分。比如,青年教師在生活中上有老、下有?。坏诠ぷ鲘徫簧?,除了教學和科研重擔,上有學問淵博的教授,下有渴望知識的學生,這些也應該算是“催人奮進的壓力”。
瞿駿曾赴國外訪學。他說,歐美學術界實施的是精英化教育,拿博士學位要苦學,尤其在美國,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的時間拿一個學位是家常便飯,同時,大學教職的競爭也非常激烈??梢坏┇@得教職,特別是終身職位后,教師基本可以心無旁騖地做學術研究了。在我國,青年教師相對而言基數龐大,入職后的競爭特別激烈。
幾乎每一位接受采訪的青年教師都認為,現(xiàn)有的考評體系和方式過于功利。本想安于治學,做些“良心活兒”,但這些若以量化指標來衡量,都顯得是在做無用功。
在中文系任教的林曉東最近半年埋頭點校,整理古籍,為其添加標點、校正文字。很多人一聽,覺得他傻。一方面,做這類基礎的工作無法獲得學術地位;另一方面,很多人認為點校是“雕蟲小技”,點對了,應該的,稍微錯一點,就是水平能力有問題。眼下,一本古籍剛點校完,林曉東沒拿到一分錢,換來的只是自己心頭一樂。
“不考核肯定不行,缺少外部約束機制,高校會墮落;但是,不能讓考核把人考得煙熏火燎,把大學考成一個速生雞的養(yǎng)雞場。”做一名大學教師,應該是“發(fā)現(xiàn)興趣、呵護理想”的過程??汕嘟穫円哺袊@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教書、做學問不僅要耐得住清貧,還要有一些“投機取巧”應對考評的能力,讓自己“活”下去對很多人來說,這真是太難了。
難耐清貧
學校是個清靜之地,有時,李旦躲在辦公室里,也像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逃避?!皩W校里,大家的收入差別不是太大,可走出去看看,和我一樣年齡的,那差別就大了!”
李旦初略算了一本賬:因為要養(yǎng)孩子,一家人每月開銷少說5000元,一年就是6萬;養(yǎng)車去掉2萬,其他雜七雜八加一起,年支出大約10萬元。
今年是李旦參加工作的第六年,根據目前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勉勉強強,手頭若再要有一些積蓄,實在艱難。為孩子積攢來日的教育費用,乃父親職責所在,但眼下也成了一樁隱隱心事。同事中,有人已為了高薪而跳槽,投奔企業(yè)去了。
林曉東來滬9年,如今拿到手的薪水4000元左右。他也有一本賬:每頓飯在學校食堂解決,花費10多元;平時很少添置新衣服,除掉交通費、通訊費、買日常用品的錢,每個月的結余大概2500元,一年下來能存下3萬元?!皩W校提供的房子能居住11年。11年之內買不起房,那么唯此一途,離開這里。”
盡管如此,想進入高校體制的年輕人卻越來越多,每年積壓著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博士,即使一個待遇很低的輔導員崗位,也都有上百人競爭。于是,“愿賭服輸”成為那些在基礎學科勤奮耕耘的青年教師們的默默選擇。并且,除了那些想在教學和學術領域有所作為的教師外,大部分教師只是把自己從事的工作當成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
當然,不是所有老師都辛苦,都清貧。一些教授,憑借著自己的行政權力,四處拉課題,分包給底下的博士、碩士去做,然后在他們的科研成果、學術論文上署名。甚至有些教授,一年能發(fā)五十幾篇“學術論文”——這往往是一些教師一輩子所有文章的總和!在一切“向錢看”的政策指引下,項目經費可以折算成績點。比如,南京某高校,按照不同論文等級,折算教師發(fā)表的論文分數,一篇學術論文,根據等級,3到10分不等。而每一萬元課題經費,就能折算成1分。那些動輒有幾百萬項目的教授,僅僅課題這一項,就有幾百分。于是,就看到這樣的馬太效應:那些“學霸”們,不管是在行政上還是在學術上,都牢牢掌控著一切權力,動輒幾千分的績點,而那些奮戰(zhàn)在教學第一線的教師,在“重項目,重科研,輕教學”的評獎機制面前,只有寥寥幾十分的績點。
新聞中報道:“南京大學校長陳駿表示,要在今年消滅大學教師課時費低于30元的現(xiàn)象,進一步提高教師待遇?!?熟悉南京教育市場行情的人都知道,一個高校老師只要口才過得去,隨便到一個教輔機構談談價,課時費很容易達到80元以上。于是,很多青年教師,出于生計考慮,不得不拼命在外兼職代課,無法安下心來教學、搞學術。
當以“學術為業(yè)”的教師們,在為基本的生計發(fā)愁,并且懸殊的收入分配,很多時候是被壟斷的行政權力與扭曲的學術權力所左右的時候,他們心中,真的是連一張平靜的課桌也放不下了。
編后:學者廉思將高?!扒嘟贰北茸鳌肮し洹薄R粋€被譽為象牙塔里的精神貴族的群體,被自嘲成“學術民工”。本來應該是引領社會文化風潮的群體,卻普遍地將自己歸位在社會中下層。這樣一個充滿挫敗感和下行感(所謂中產的下流化)的知識群體,非但不會有梁漱溟所言的“吾曹不出如蒼生”的士大夫精神,也不會有丁文江1920年代在燕京大學演講《少數人的責任》時倡導的精英意識。他們無法自我提振的精神世界自然在威權主義與消費主義兩股潮流的擠壓之下日漸崩解,自利性的犬儒主義成為一種普遍性心態(tài)。這樣的自我認知和精神狀態(tài),如何可能在“金權主義”成為主流價值觀的今日中國,為自己開創(chuàng)出一片自主的天空?
高?!扒嘟贰眰兾磭L不知這樣的悖論,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他們只能借用張鳴老師的一句“學有病,天知否”作為自己內心深處最痛苦且掙扎著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