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
巷子里走出的人
30年前的何立偉,在老長沙斑駁的巷子里,寬大的粗布襯衫、長褲,隨性又有點拘謹(jǐn),稀疏的頭發(fā),年輕的面龐,幾分傻土氣和憂郁。
30年后,老何在“人生唯一的一次展覽”上,穿著熨帖鮮亮的格子襯衫,戴著小禮帽,走到哪里都是熱鬧的中心,他被朋友拉來拉去,對此盛情,有種感念的無奈。
詩人匡國泰為何立偉拍攝的這組照片《小巷深處的反光鏡》,分散在展廳中央兩個介紹何立偉文學(xué)活動的展柜中,像是一串腳印,徘徊在一段段人生景致中。這組照片看落款是在1992年,照片旁有匡國泰配的文字,“那天,在陽光下,我對路明說:我給立偉去拍照,到小巷子里去。路明肯定地說,立偉肯定是那種巷子里的人。天大的名人,到了巷子里也就小了”。老巷子是何立偉從小生長的地方。
再早些,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攝影師肖全拍攝《我們這一代》影集,搜羅了當(dāng)時文藝界的精英。他來長沙找到何立偉,在何紅旗區(qū)的新房拍了兩卷,覺得不對,他讀何立偉的小說,總覺得他應(yīng)該生活在古老的巷子中,于是他們?nèi)チ送磮@,這才找到了感覺。何立偉后來幾次搬家,都在老巷子里穿梭,甫覺里、東慶街芋園里、東牌樓、藩后街、白沙路燕子嶺等,好幾處現(xiàn)都已蕩然無存。
有一張仰拍的照片,何立偉掐著腰,頭頂是狹長的天井和一排曬著的衣服。照片上的青年,眼神里似有一種失焦的茫然與憂郁。這樣的眼神,某些場合也許會消失,但30年后還看得到??飮懙溃骸澳闶遣皇怯X得被人仰視的時候,有一種英雄的感覺?如果我俯拍你,你就成了反面人物?此刻你的身體寬廣,竟使我憶起童年背書的聲音:我們偉大的祖國,幅員遼闊!哦,天井是狹窄了點,但容下個把人物還是綽綽有余。況且,人總是有一種力量,可以把空間擠開?!币粋€巷子里的青年,憑借文學(xué),走出小巷,成了長沙的老何,也走進了中國20世紀(jì)100位著名作家的名字里,其他錄入的還有錢鐘書、金庸、老舍等。
30年前的許多朋友在展柜的老照片和信件里。收到阿城自美國洛杉磯寄來的信,電腦打印的,阿城談得知何即將來美的興奮,談他的孤獨,談文學(xué)湘軍的解體,何立偉由此知道阿城還會開車了。史鐵生的信字跡漂亮,寫何信中的漫畫有趣,是他“見過最好的”。這些信件,涉及文學(xué)、漫畫、理想。老照片里是參加文學(xué)活動,與當(dāng)時知名作家的合影,和馬原的合影,真切樸實。上世紀(jì)80年代出來的這批作家,也從一個整體逐漸分化、浮沉。“但是當(dāng)年那種理想的光芒,到現(xiàn)在仍在照耀著堅持從事文學(xué)的人?!焙瘟フf。
我站在展柜前,身后老何正在招呼各路朋友。各界人士紛紛前來,據(jù)說,他展覽的人氣幾乎超過在這間新興的長沙畫廊展出過的所有藝術(shù)家。熟識的老友自然要來招呼幾句,一面之緣、或半生不熟的,也要來“打聲招呼”,忙得老何不可開交。
低頭看到展柜里,他寫過的兩句文字:“許多我認(rèn)識的人,思想起來全不認(rèn)識。我真是大悲哀。我要寫出這悲哀,兩只手握不緊一支筆?!薄拔矣X得要說話時,無可言說;我覺得無話可說,又口若懸河??墒前?,我乃有一枝禿筆,乃有深深的一團秋光在胸臆:天涼了呢?!?/p>
親愛的日子
這是何立偉“三十年文學(xué)藝術(shù)展”的名字,也是他出版過的書名。表白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也是對自己展覽的態(tài)度。渺小,卻溫暖的力量。
一個內(nèi)心豐富又滿是好奇的人,總要尋找多種方式表達(dá)。文學(xué)是何立偉的根,或者說文學(xué)培養(yǎng)了他觀察生活的溫情角度、細(xì)膩詩意的感觸、市井幽默的表達(dá),由此伸展出繪畫與攝影等藝術(shù)形式,一切都還是文學(xué)的,只是表達(dá)工具的差別。
長沙市井的生活,形成了他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和游刃于雅俗之間的審美趣味。散文《月唱》的這段,特別喜歡:“這還用說么,炭火燒得旺旺的,一面呷酒一面扯談,壁板上兩個大影子一點睡意也沒有。第一聲雞鳴真是悠遠(yuǎn)。‘啊呀,尿脹得不行吶!‘我也是我也是?!鋈ソ怃讶??!トトィ±_門,不料一輪皓月在山中……”這皓月,是他的文學(xué),否則解溲會多索然無趣呢?
何立偉說過:“我喜歡過悠閑、懶散、不拘束的生活,我不喜歡別人管我,我也不喜歡管別人,我就喜歡做我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包括寫寫畫畫,很愉快的。我對一切新鮮的事情葆有孩子般的興味。”然而玩物喪志,所以文學(xué)雖是故鄉(xiāng),卻也不?;厝?,因為玩性太大,甚或六年、八年不歸也是有的。這些玩反過來又滋養(yǎng)了文學(xué),字里透著人生況味和樂趣。
“那只白色鳥,飛到從前去了。杯子里的水太淺,難以留下倒影。”照片里,何立偉端著白色茶缸,蹲在誰家門口,望向遠(yuǎn)方。
但是,親愛的日子,依然繼續(xù)……
QA何立偉對話韓少功
每一個人物里都有我
何立偉:豐子愷的漫畫,很多人在技法上超過他,比方說華君武,他的筆墨比豐子愷好,但是境界永遠(yuǎn)在豐子愷之下,兩人的畫擺在一起,在境界上立見高低。不是技術(shù)決定一切,而是心靈決定一切。所以豐子愷心靈上的境界無人能比,現(xiàn)在也沒有后來者。
韓少功:我很贊成老何說的這點,童心、傻氣,長沙話說“寶里寶氣嘞”。我特別喜歡他的一幅畫,一個大葫蘆瓜,一個人仰著頭看,題詞是:哈,長這么大啦!這是句愚蠢的話。如果有六七個人在瓜下,聰明人會說,這個瓜能賣多少錢,這瓜是勞動人民辛勤的財富啊。只有最傻的那個人會說:“哇,長這么大啦!”
何立偉:這叫無機心。
韓少功:一蠢就幸福了。智慧當(dāng)然是好東西,但有時候愚蠢就是智慧的一部分。一個人是很難將自己變成一個啥也不想知道、啥也不知道的天真狀態(tài),在這六七個人中間我肯定喜歡最傻的那個說的話。
何立偉:你要問我為什么要搞文學(xué)才是真的,因為我從小穿開襠褲時就喜歡涂鴉,我一直喜歡涂鴉。倒是搞文學(xué)是懂事以后才喜歡。
韓少功:我特別佩服老何這點。他是個多面手,文字和畫面沒有隔閡,達(dá)到通透。這樣的展覽,在作家中能做出來的,恐怕也非常少。這也是從印刷制品向電子傳播的一個轉(zhuǎn)變,電子時代的到來,意味著一個讀圖時代的到來。能同時運用文字和畫面的人,大行其時。立偉就是這樣的。希望更多年輕人在電子化的時代里面,以跨媒體的形式把藝術(shù)才華發(fā)揮出來。
何立偉:文學(xué)是這樣的,不是每個作家寫的都是自傳性作品,但是寫的任何人物里都有自己。比如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他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白色鳥》中的那兩個孩子也都投射了我,我后來的長篇《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里面的每個人物都有我。當(dāng)初郭沫若寫《蔡文姬》,也說蔡文姬就是我,所以這是文學(xué)的一個常識——自我投射。
韓少功:我和立偉,在座很多藝術(shù)家朋友,都有共同體會,對創(chuàng)作能夠堅持30年,甚至更長時間,肯定有個條件,就是真正愛藝術(shù)。不是愛藝術(shù)附加的,比如錢,一旦發(fā)現(xiàn)比藝術(shù)更容易生財?shù)氖侄危隙〞]手而去。藝術(shù)也會帶來名聲,如果你是愛名聲,某一天發(fā)現(xiàn),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能出名幾分鐘,也會破滅。這個定力,一定是熱愛。
何立偉:我的文藝價值觀其實很簡單,就是有趣有美有生活。文學(xué)不僅僅是一種個人的修養(yǎng),也是一個民族的修養(yǎng)。好的文藝作品,能讓人們一代接著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讓我們的民族永遠(yuǎn)健康向上、永遠(yuǎn)充滿希望。
韓少功:有種速效藥能治病,但有些是長效藥,短期不會有明顯療效,但需從長遠(yuǎn)來看。比如沈從文的《邊城》,當(dāng)時全國都在抗日,沈從文躲在湘西寫男女之情、田園詩,你的民族正義感哪去了?但是從長期來看,文學(xué)沒有沈從文不是很遺憾嗎?還有周作人等,少了他們中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也少了重要一環(huán)。
我也確實認(rèn)為,我們一部分的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對和市場、娛樂的關(guān)系有些問題需要澄清。人民和市場不是完全對立的,消費者是市場的主體,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市場往往關(guān)注購買力較高的人群,這種情況下,小資、土豪風(fēng)也可能擴張很厲害。比如每年都有作家收入排行榜,如果這是合理的,那我們是不是還要評最富的教師、法官、醫(yī)生、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