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計會
70后,廣東陽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詩刊》
《十月》等逾百家報刊并入選70多種集子。獲過全國散文詩金獎、全國魯藜詩歌獎一等獎等多種獎項。已出版詩集兩種,散文詩集一種。
紙
一張紙在我手上,它顯得輕飄、脆薄、柔軟,它似乎有一種渴望和等待。
我常常透過一張紙看見后面的陽光和幻影。
一張紙的價值在于它的承載,包括文字、圖形、線條、色彩……當(dāng)然,我亦可以將它折成紙鶴、飛機,并且輕輕一投,讓它的夢想在藍(lán)天中實現(xiàn)。然而,我覺得它最有價值的還在于里面埋藏著火種,除去非常時期的標(biāo)語、口號、傳單,僅僅在一本攤開的書里,一張張臉孔深埋進去,時而激情朗讀,時而奮筆疾書,這也成為一種動人的風(fēng)景。
一卷風(fēng)云或一冊山河,裝訂成歷史。
從結(jié)繩記事到龜甲刻字,從簡牘縑帛到蔡倫造紙,以及現(xiàn)代的電子顯示屏,紙經(jīng)歷著它的前世今生。它所有的前進與驅(qū)動,都受制于思想的牽引,猶如輪船或動車,它龐大的載體容納著海量精湛的頭腦。這些潛伏的火種在某一刻將另外一些頭腦點燃,成為驅(qū)除世間寒涼、暗夜、愚昧的火焰。
或許正因為埋藏著火種,當(dāng)專制的大手將裝訂成冊的書籍投向熔熔的火中,它將烈焰升高到天庭,讓人洞晰帝王的嘴臉和黑夜的本質(zhì)。我們也因此見證一張張紙的獻身換來光芒流布人間。
筆
或一燈如豆,或晨光灑幾,它都安之若素,靜聽花開花落,樂享月圓月缺。它有時如清風(fēng)撲面,有時如龍蛇揮舞,有時又鋒芒畢露……我不知它是否專注于內(nèi)心的書寫。
沿著筆管往上,是一只執(zhí)著的手。它曾握過鐮刀、鋤頭,抑或箭簇、利劍?更上方是一張凝重的臉,不管風(fēng)光霽月還是波濤洶涌,水面都紋絲不動,只有筆底生風(fēng)……
當(dāng)我翻開千年的史冊,往往將它比作匕首、投槍,刀劍……哦,刀筆吏,在蒼茫中忽然跳出喻體成為一個沖鋒陷陣的角色。他的手里緊緊握住筆,而另一只更大的手又將他鉗住。他也僅僅是一種工具或棋子,命運可想而知。方孝儒的擲筆猶如歷史河道中凸起的一塊石頭,瞬間被洪流卷走。
人除了喉管之外,通過筆來延伸他的呼喊和歌哭,思想的流布由此傳之更遠(yuǎn)。然而,一旦人的喉管被割斷,譬如李贄,譬如張志新……他握筆的手也永遠(yuǎn)垂下了。
當(dāng)回眸成為往事,我手中的筆,能否接近內(nèi)心自由的書寫?
墨
磨墨。
磨墨。磨墨。磨墨。你手不停地作圓周運動,猶如人生的軌跡,或季節(jié)的輪回。有力的手在歷史渺遠(yuǎn)的空間里旋轉(zhuǎn),將屈原的幽憤磨進去,將司馬遷的屈辱磨進去,將杜甫的憂患磨進去,將龔自珍的風(fēng)雷磨進去,將魯迅的吶喊磨進去……
然后,將蘸滿墨汁的筆往紙上一揮,筆落驚風(fēng)雨或一群江畔的鷗鷺。頓時滿紙煙云,或城春草木,或塞北秋風(fēng),或枯藤老樹,或亂石鋪街,或藻荇參差……在黑白之間,墨分五色,呈現(xiàn)出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一顆心,在蒼茫的天地間跳動。
爾時,你是李白,蘸著從天上滾滾而來的黃河之水,醉筆寫長歌;
爾時,你是顏真卿,孤燈之下,淚水和墨,留下痛快淋漓的《祭侄文稿》;
爾時,你是八大山人,“墨點無多淚點多”,畫幅上只有殘山剩水;
爾時,你是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留給后世萬千讀者;
……
爾時,你終于明白,墨并不是磨出來的,它連著淚水和血液,連著浩歌中的靈魂。
也因此,有人說,如果你的筆管上游不是汨羅江,你就不用吟哦了;如果你的筆管沒有連著“五四”的血脈,你就不用書寫了!
信哉斯言!
硯
它是時間的寵物,又以自己內(nèi)在的力量對抗著時間的劫掠,成為歲月的饋贈。
被打磨的不只是千山萬水,也不只是讓人皓首窮經(jīng)的三墳五典,還有那一方方寬闊的前額。汗水是最好的潤滑劑,像受了神靈的驅(qū)使,你旋轉(zhuǎn)的手無法停下來,如那通向京城的滾滾車輪。然而,有多少沸騰的血液不被冷凝?有多少塊硯石不被磨穿?天庭又為多少人打開門縫?
君不見,街頭狂奔的范進;君不見,豆棚架下談狐說鬼的蒲松齡;君不見,賢郎更在孫山后。
然而,還是然而,手卻沒有停下來,三更燈火照樣亮起,五更雞鳴依然催促?;蛟S,新的一天總會燃起新的火焰,但獨木橋何時成為通衢大道?
我的爺爺,我爺爺?shù)臓敔斁瓦@樣一代代走過來了。如今,它成為我案上的古董。
它消耗掉多少優(yōu)秀的血液?我又要用什么將它注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