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1963-),詩人,散文家。蘇州人,現(xiàn)居北京。出版有詩集與散文隨筆集《紙?zhí)荨贰稇驯Чu的素食者》《散裝燒酒》《像界河之水》《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云頭花朵》《江南話本》《魚米書》《好花好天》《茶飯思》《不寒窗集》《冊頁晚》《木瓜玩》等二十余種。
后開花的蘋果樹
山里氣候轉(zhuǎn)冷,衣服穿少了,應(yīng)該丟下他的自以為是。一大塊棉布纖維著石頭的心,顫栗,忍耐,野雞斑斕而迅速,借助寧靜的力量一頭撞入污垢般的灌木叢,斑斕,迅速,一陣騷動也是我們?nèi)棠偷慕Y(jié)果。顫栗的肉身一頭撞入,淡得在天空中看不見——卻顯眼地浮動落日這最后一個泡沫,破滅時峰頂殉葬的陶俑,要多沉就多沉,沉沒的肉身。
沉沒的肉身還是僥幸,比如被授粉的蘋果花……
潔白的蘋果花,每一朵蘋果花上罩著一只翠綠的蘋果,像不懷好意的密碼鉆進(jìn)玻璃瓶。有的密碼難以解開,有的蘋果花只能在理論上罩著一只翠綠的蘋果,蘋果先爛掉了,窗戶解體在窗外……
每一只翠綠的蘋果都是每一朵潔白的蘋果花的棺槨,所以蘋果花是潔白的,丟下,要丟下就丟下,想飛,枝條猛地拉開一扇又一扇鐵門的手風(fēng)琴。
我說蘋果花……
我說蘋果花衣服也穿少了,每一只翠綠的蘋果還能是每一朵潔白的蘋果花的棺?
蘇州警句
我終于明白。
終于這里不是胡桃產(chǎn)地。
看沒有嘴的嘴臉。
穿過驚恐的外套缺乏的內(nèi)心。
是。
這里消解這里。
多數(shù)人作為復(fù)印紙糊弄中國盒子。
尤其。
畫里的犀牛會說蘇州話。
是。
缺乏的決定。
內(nèi)容之內(nèi)容不下內(nèi)。
哀莫大于心死。
我終于摸黑。
是。
楊梅樹下憶當(dāng)年
不會做生意的島上女人,能把枇杷賣出大價錢。
大鼻子爬在枇杷樹上,看著不會做生意的島上女人一次次得逞——她在路口見到游客,就向樹林里的大鼻子打手勢,大鼻子開始采枇杷。
不會做生意的島上女人把游客領(lǐng)到爬著大鼻子的枇杷樹下,說我們不會做生意,只有幾棵枇杷樹,留著自己吃。
傻乎乎的游客問,秤呢?不會做生意的島上女人說她去借。
不會做生意的島上女人下到湖畔,不一會兒從青梅樹下抽出一桿秤,抽出一柄槳,艇子在蘆葦叢中劃來大黑貓。
小港的水烏青,殺著穿條魚的漢子,姓高。我說你會不會把穿條魚的內(nèi)臟拋進(jìn)流水?他說他要喂鴨,她女兒養(yǎng)了一只鴨子。
從門板上、墻上貼到貨架上——雜貨店里的書法家,他的作品、獎狀,他靠住飲料箱用干布擦著一卷膠卷,他拉長膠卷,驕傲地說,我的雜貨不賣給外地人,你們再站在臺階上,就是私闖民宅。
老面館里掛著面錦旗,我看了一眼,老板娘說,錦旗是上海電影制片廠送的。錦旗上最大的是這三個字:“老面館”。
袁先生又買了一幢老房子,樓上樓下,一百年歷史,三十萬元。我在老房子里不想說話,忽然沒力氣說話。白鐵皮吊桶碰上青石井圈,止不住一陣蜂鳴,佛像棗蜜,中邊皆甜。袁太太說,她是信佛的,今天是純陽菩薩生日,今天她吃素。鐘擺擺動青山中,十二點時候,發(fā)條喘氣經(jīng)過石榴樹。
后來我注意到島上植物,石榴樹的確瘋狂,一大群紅男綠女,從青梅樹、桃樹、銀杏樹、橘樹,從它們的影響中,石榴樹像一大群紅男綠女走出,繪聲繪色,老房子里有一株金銀花,島上就全是金銀花——金銀花。
好處日記
從一段回憶開始,回憶卻突然中止,他感到床單的硬。首先硬化,白床單,不一定白床單,他翅膀硬了,旗桿下,首先飛過桃園,旗桿挺出,在寧靜鄉(xiāng)村紅旗飄飄。他首先飛過桃園,養(yǎng)蜂人像頂帆布帳篷,破爛而又孤獨,丟在野地里。渠邊扔滿垃圾:瓶子,廢紙,碎鏡,農(nóng)藥包裝袋,雞毛。他翅膀硬了,天天喂蜂蜜,蕓蕓眾生中的糖水家伙,紫云英愛好者,槐花、棗花粉絲,業(yè)余時間他向蜜蜂學(xué)習(xí),共同的閱歷:紅旗飄飄。飛往太湖,陽光直射,糖水家伙沒影。渠邊扔滿垃圾:瓶子,廢紙,碎鏡,農(nóng)藥包裝袋,雞毛,回憶又突然中止,他感到翅膀的硬。
養(yǎng)蜂人大喊:“你不是蜜蜂!”在合作社,他沒有忠誠的專業(yè)精神。
在他身上,
養(yǎng)蜂人得不到好處。
南京冬天的一個早晨,五點鐘左右
南京冬天的一個早晨,樹木上面的涼氣,蒼白的鉛桶,毛巾,守門車馬的親戚,高遠(yuǎn)的陰冷,一些輪廓不被遮蔽,已經(jīng)無法,新鮮的生命,一些劣質(zhì)煙草的顏色,此刻有劣質(zhì)煙草的顏色,因為長久,我們變近,樹木現(xiàn)在只能是樹木,房屋卻是大地,他扯出封閉住的磁帶,活著的人,即使屏住呼吸,也像尖叫,大地赤腳站定城墻,此刻,有劣質(zhì)煙草的顏色,五點鐘左右。
生活在醒來之前
套裝一樣的旅館,在門廳,我禮讓波斯人,他的頭發(fā)已灰白,拖著大旅行箱,左手拿住一疊玻璃紙袋,我知道裝的是底片。他丟了一只,被靠墻等人的母女發(fā)現(xiàn),商量著怎么告訴他。她說了英語,他繼續(xù)拖著大旅行箱,要走出旅館。我大叫一聲,他停下,我看到門廳的大理石地板上全是雪。他微笑,神情無辜。
我朝我的房間走,走道上全是一縷縷雪,像凍住的泥,不太滑。我忘我的房間。我去總臺詢問,他們翻出登記冊,問我叫什么?我忘我當(dāng)初登記時用了誰的名字,我報了一串,他們都沒找到,他們不耐煩了,對我充滿警惕。幸好我及時認(rèn)出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教授,他正巧在總臺和服務(wù)員閑聊,我們不是太熟,但有過交往,他向總臺說出我的筆名,要命的是,這一次我也沒用筆名登記。更要命的是,在這個旅館里我有房間。
我獲得允許,去一扇扇尋找,把鑰匙插進(jìn)去。我隨即放棄,這個工作太枯燥。我走進(jìn)旅館后院,土坡上有幾棵不合時宜的高樹,簡潔且綠。我走上土坡,東張西望一陣,內(nèi)心愉悅。下坡的時候我一不小心下到了屋頂上,紅瓦的屋頂,全是紅瓦。那么滑,我滑倒了,朝下滾。驚呼,對面露臺上的一群人驚呼,然而我幸運地抱住白鐵煙囪,我有了時間,我看到對面的一群人原來都是熟人,他們又開始埋頭玩他們的木雞,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確出自名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