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譬如朝露》《羊的樣子》《青草課本》《讓高貴與高貴相遇》《原野文庫》《原野上的原野》《草言草語》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內(nèi)蒙古文藝突出貢獻獎及金質(zhì)獎章、朵日納文學獎、文匯報筆會獎,人民文學散文獎。
鐵像桔子那種透明
紅跑在血里;紅飄在孩子的臉蛋和櫻桃上;紅用緞子被面裹住新婚夫妻的喜氣;紅從太陽里面跳入海里;紅……
紅藏在鐵里,鐵無論到哪里——成為釘子、鋤頭、鍋還有爐子,它暗中都帶著紅。在火和鐵交鋒時,鐵在火里取暖,它在火的語言里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前世。鐵來到世上,火是它的接生人。鐵從火里聞到了腥性,那其實是它自己身上的味。它聽到火發(fā)生“咝咝”的聲音,好像被辣椒辣到了舌頭,在空氣里晾。
鐵在火里變紅,不僅因為想到了過去。鐵的堅硬、冰涼被火收走,火教給鐵怎樣戀愛,包括擁抱和舔?qū)Ψ降哪槪敝磷岃F紅起來。
鐵看自己的紅像看到了一條鯉魚,覺得自己正在火的河流里暢游。鐵紅了之后,身上第一次變得透明,像桔子那種透明,好像蘊藏著無限甜汁。鐵紅了之后,渾身都輕了。這時鐵匠走過來,把鐵砸成羽毛似的葉子,甚至可以飛。
黑與紅是鐵的表里世界,是它的肉體和靈魂。在大地上,鐵永遠穿一身黑衣,它穿這身黑衣經(jīng)歷春天的雨水。裝滿雨水的鐵桶里有雨水唱歌,歌聲落在鐵桶的脊背上。穿黑衣的鐵釘在椴木里尋找年輪,固定了窗和床。當鐵鍬和鋤板被磨得白亮時,那是鐵的夢境。雨水、泥土和空氣讓它重新?lián)Q上黑衣。它習慣了這身衣服,是禮服也是工作服。鐵走到哪里都被稱為工匠,而且常常站在門外,被裝在帆布兜子里。
鐵走遍天涯,那些樹啊,那些在森林里歌唱、為小鳥作窩的樹遇到了鐵之后變成了大馬車、風箱、房梁和一切。在古代,人和什么在一起?外邊是土,家里是樹——但它已經(jīng)變成了木頭。樹的花紋黯淡于炕沿、門、搖籃和桌椅上。人躺在趴在倚在這些樹上,它們身上曾經(jīng)有露水和昆蟲。鐵把樹變成了家具和工具,鐵從不因此后悔羞愧,它來自巖石卻比巖石鋒利。鐵的臉上流不出一滴淚,只掛白霜。鐵在巖石里沉睡時是游民、種子和兒童,熔爐把它們招呼到一起,把無數(shù)鐵變成一塊鐵,使它們比巖石更堅硬。鐵變成鐵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它出生前的石頭已化為齏粉。
世上回不了家的東西是什么?它們是冰雪、是桃花、是蘋果、是鐵和家具。鐵做了鐵甲鐵鉤,不求超渡,但它心里還藏著紅,遇到火,鐵慢慢地變成黎明那種紅;紅過了,它身上掉下一層白白的灰燼。即使沒遇到火,鐵也會紅。它不打算當鐵的時候,雨水幫助它們生銹,如蛇蛻皮那樣一層層蝕解?;氐侥嗤晾?,那些鐵銹成暗紅色,比火里的鐵顏色更深,仍然紅。鐵的孕育和歸隱都離不開紅。
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
小鳥飛過黑松林,飛到阿瓦齊河谷的苜蓿草地上。冬天里的鳥兒在夢中夢到了苜蓿的紫花。
大地把綠毯子斜鋪在傾斜的河谷上,苜蓿在上面繡滿了細碎的紫花,毯子看上去有了中亞的風格。鳥兒認為這是為它們鋪的毯子,紛紛飛到這里嬉戲歌唱。
金絲雀、黃鸝、棕尾伯勞、歌鴝、朱頂雀、蒼頭燕雀聚集到這里,它們挺著鼓鼓的胸腹,好像里邊裝著一百首哈薩克民歌和六首塔吉克樂曲。
小鳥滑入草地,又調(diào)頭升到空中??諝庵泻孟裼型该鞯拇蟛ɡ?,把鳥兒拋來拋去。鳥翅把陽光的紗巾割成條條塊塊,讓陽光的紗巾整齊地鋪在苜?;ㄉ?。
苜蓿的花瓣小而多,二十多瓣長在一起,如一個小花柱。小鳥認為苜?;ㄊ且槐緯?,二十多個頁碼,是簡易讀物,記錄著陽光和月光射來的角度。風覺得苜?;ㄊ且恢恢蛔仙男▲B,花瓣是它們的羽毛。苜?;ǖ幕ㄕZ是希望。所謂希望正在于它的花可以像小鳥一樣飛起來,讓天空鋪滿紫色,像漲潮一樣起伏。
人說鳥兒是美麗的精靈,但我們記不住小鳥的臉。人類把美過多地定義在人的臉上,稱其為面容。女人的臉是錢、房子和車,是爭斗的刃,是反腐的定時炸彈。如果美的標準不定在臉上,定在什么東西上呢?當然還有衣服、手袋和首飾。人類有美麗的羽毛嗎?他們說自己有純潔友善的心靈,可是從外邊看不到。鳥兒也看不到鳥兒的心靈,但它們從不擔心受到同類的欺騙和迫害。
喀什噶爾有九十九條古老的小巷,在疏勒國時代,這些小巷已經(jīng)人聲喧鬧。我走過蠟燭工匠之巷、磚雕工藝之巷、花盆工藝之巷和鐵鍋工匠之巷?,F(xiàn)在每個巷子都立著雕花的木牌,上面介紹小巷的來歷。桔黃色的路燈照在拱形雕花的窗戶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好像就要開始了?,F(xiàn)在是黎明時分,街上行人很少。地雀飛過來,在店鋪前的地面上飛快奔跑。它們不怕人,只有在幾乎被捉到的情況下才飛到街邊的桑樹上。棕色的野鴿子結(jié)伴飛來,在馕鋪邊上啄食物。它們比信鴿瘦小,或者說像麻雀長大了一倍。在喀什的老城走,抬頭看房子,發(fā)現(xiàn)房檐上有野鴿子在看你。和你目光交視之后,它們拍翅飛到清真寺的圓頂上。
在鄉(xiāng)下,渠水邊長著筆挺的新疆楊,用潔白和新綠抵消了戈壁的沉悶。沙棗樹的花香令人沉醉、令鳥沉醉。在這里,聽得到鳥兒發(fā)出醉漢般的歌唱。它們的歌聲是小調(diào)式,有許多半音和滑音。鳥醉了才這樣唱,比如它們吃過發(fā)酵的桑椹。黎明與黃昏的景色讓小鳥產(chǎn)生了幻覺,它們的歌聲里浪漫的元素多于巴洛克,沒有一個高音是扁的,鳥兒唱歌時胸腔全都打開了。小鳥一飛就美麗。按說人們在飛翔中看不到美,因為美飛走了。但鳥在飛翔中創(chuàng)造美,況且它們還有歌喉和羽毛。這三項已經(jīng)比人類高明,人類雖然有喉但并不都是歌喉。他們在純真的兒童年代,唱的甚至比小鳥還好。長大了,他們只剩下酒喉煙喉與咽喉,與歌唱無關(guān)。他們與音樂有關(guān)的器官只有耳朵,但一半以上的人的耳朵與音樂無關(guān)。人類沒有羽毛,只有腋毛,他們用人造的衣服制造差別與美麗。在澡堂子里,他們和她們發(fā)現(xiàn)如果失去衣服,皮膚上掛滿愚蠢的脂肪。
我們看不見小鳥的臉,但不影響它的美麗。這個叫什么呢?可以叫境界。境界,說的是你站村里它站山上,你在山上它在云端。有多少人自戀自己的臉,依賴、崇拜這張臉,靠臉打天下,而其江山隨時光變成了蟻穴。你靠你的臉活,但別人不靠它活。多好的臉都是積雪,早晚將沉沒于泥土之中。小鳥用飛描述自由、描述灑脫,翅間帶著遠方與樹葉的秘密。小鳥在飛翔俯瞰河流和麥浪,劃出透明的弧線。鳥最有資格講述山河。
苜蓿花繼續(xù)織毛毯,它們的愿望是把綠毯子改成紫色。鳥兒飛來檢驗毯子花色是否均勻。紫花柱擋住了苜蓿草三片肥黑的圓葉子,擋住了羊茅草和雀麥的小花。小鳥用翅膀扇這些花,讓它們再紫一些。鳥翅下面的蜜蜂用翅膀扇苜?;ㄈ?,讓花的香味傳遍遠山。
春天里,河谷歸苜?;?、小鳥和蜜蜂所有。它們在這里折騰一個多月,初夏到來時,它們各自盡興而去,馬和牛羊來吃苜蓿草。維吾爾和哈薩克牧人說,馬吃不到苜蓿草,一年都沒有勁,像得了病一樣。馬低頭吃草,像讀書上的字,得意處,把尾巴晃上一晃,苜蓿讓它們渾身是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