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嵐
鋤 頭
鋤頭,和大地,黎明,黃昏一個顏色。和主人一條心。
鋤頭,不望天,只低頭。在泥土里汲水,淬火,磨礪鋒芒,韌性。春天華不華,秋天實不實,生活甜不甜,取決于鋤頭對土地愛得深不深。
莊稼面前,鋤頭比母親柔,像伺候懷里的嬰兒。野草面前,鋤頭比父親狠,像鏟除身上的毒瘤。
莊稼專說鋤頭的好話。野草專說鋤頭的壞話。
鋤頭從不在意。自個自彈唱一曲鋤禾歌。
鋤把再筆挺。在鋤頭面前,也得微微躬腰。鋤頭不喜歡假把式,一個蘿卜一個坑。
使用鋤頭,得用巧力。手不能握得太緊,還要隨時在掌心,吐一口唾沫。
大地一沉默。鋤頭,就陷入生活的僵局。
它靠銹跡斑斑的孤獨,勉強在墻角站著,等著慢慢老去。
人死不能復(fù)生。鋤頭比人強。
如果幸運,被收廢品的人回收,回一次爐,來生還可以做一個鋤頭。
秸 稈
五谷成熟前,秸稈是五谷的腰桿。五谷成熟后,秸稈被五谷徹底分家。五谷顆粒歸倉,秸稈被放進土灶膛。
秸稈是位地道的鄉(xiāng)村廚師,懂得如何把握火候,如何將五谷烹飪成舌尖上的美食。
秸稈最樸素的夢想是化作春泥,或做一粒飼料。秸稈也想做一張紙,畫鄉(xiāng)村的豐收。做一頂斗笠草帽,為人遮風(fēng)擋雨?;蚪杷嚾说囊浑p巧手,編織秸稈的夢想。
土灶膛一天天冰冷,秸稈也一天天矮下去。農(nóng)人嫌它累贅,城市嫌它出身低下。秸稈無家可歸。委屈與怨恨終于爆發(fā)了,它把天空燒成粥了,把人們的詛咒燒成灰了。
秸稈不會死,春風(fēng)吹又生。
月光干草
月光。怕弄疼我的饑餓,打開每一只白皙之手,輕輕撫摸我吶喊的腹部。
干草。躺在干草中,眼巴巴地看著饑餓和孤獨,啃噬我的饑餓和孤獨。
它像一位即將枯萎的產(chǎn)婦。嘴唇嗑出血來,也擠不出一滴米漿了。躺在它的懷里,至少有一團溫暖裹著我。
我并不怨恨干草,就像月光并不怨恨我。
月光是我牽著,從故鄉(xiāng)從春天一路啜著青草來的。
這是1996年的一個深秋。在廣州郊外的大朗磚廠,從大地上升起的夜,像個巨大的饅頭,收容了我和月光。
還有一片漫無邊際的干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