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曾經(jīng)的舳艫千里、帆檣蔽日,幻成如今水下的驚鴻一現(xiàn);從前畫船龍舫、簫鼓歌吹的盛景,轉(zhuǎn)眼已是曲終人盡的煙花寂寞。舞臺在變化,從水底到水面,又從水面到水底——歷史望遠(yuǎn)鏡里不斷移動的時代背景。
杭州這個杭字是用水寫出來的,上塘河更是其中最重彩濃墨的一筆。但頂風(fēng)逆水行駛的船只,必須借助人力拉動才能前進(jìn)。如今纖夫們的背影已被流水帶走,只有留在纖道上的腳印,依然是那樣醒目;只有石板上的這些白色印痕,成為后人所能讀到的最真實的歷史。
這是汗珠與號子的交響,還是歌聲和淚水摩擦出的缺口?我該如何形容你呢?你的殘存長度是五十米,也是一千四百年;你的寬度約三米左右,卻抵得上整個南宋的疆域;你的厚度雖然不到半米,卻比整部四庫全書疊在一起還要厚。
我來正值雨季,衣錦橋北側(cè)的橋墩邊,一個朝代的輝煌,在水里若隱若現(xiàn),大大小小幾十塊青石板,如散落的史冊,在流水中浮沉。
想象中,這本書應(yīng)該就是吳自牧的《夢粱錄》吧!“新開運河,在余杭門外北新橋北,通蘇、湖、常、秀、潤等河,凡諸路綱運及販米客舟,皆由此達(dá)于杭都?!逼届o而真切的記述,而多少歷史煙云在里面糾結(jié),翻滾。
像所有游客愛做的那樣,我也禁不住脫去鞋子,卷起褲管,腳踩在石板上面,心卻與當(dāng)年那些烈日下和風(fēng)雪中黝黑的面龐、彎曲的身體、肩頭纖繩勒出的血印貼在一起。
后來,我又彎下腰去,耐心地、好奇地,試圖剝?nèi)ナ灞韺拥奶μ\,仔細(xì)辨別它們的光澤與紋理,仿佛火的循環(huán)——從鼎盛到灰燼。
今天河道兩旁開服裝店和電腦公司的帥哥美眉,你們?yōu)樽约撼鞘械墓鈽s歷史驕傲,這是對的,但最值得你們驕傲的或許不是西湖、靈隱寺與保俶塔,而是門前這條沉默的滄桑的河流?!叭锕鹱?,十里荷花”也罷;“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也罷;這一切,都是它用一根小小的然而堅韌的繩索拉來的,如同連接城市的文化胎盤與經(jīng)濟(jì)命脈之間的臍帶,剪也剪不斷,分也分不開。
什么是看得見的歷史?這就是看得見的歷史。我想,如果杭州也像一個人,要到醫(yī)院里去做體檢,站在胸透機前拍X光片;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敢擔(dān)保它的主動脈——片子上最粗最長、也最重要的那一條——肯定就是這條上塘河。
半山娘娘廟
一出劇情復(fù)雜的傳奇故事,或一段塵土密密封存的歷史;一位飲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或一個有親和力的美麗的鄰家女子。
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世,甚至包括你的名字和容貌。唯一知道的是半山,這杭州城北門戶兼文化寶地,同時也是它精神的巨大標(biāo)識物。那里西南山間的一塊平坡上,有你小小的家。四周桃花簇?fù)?,香煙纏繞。正殿的供桌,盛放五彩的綢子;而手中的木魚上,停著一只倦飛的蝴蝶。
當(dāng)年,社稷蒙羞,江山板蕩。山頂是佛土,山下是戰(zhàn)跡,你將自己定位于二者中間,既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責(zé)任?;蛟S,正是鑒于這樣的肉體取向,才有了來自民間的那些傳聞和附會,那些撒沙退金兵,或采桑救趙構(gòu)的神奇故事。
后來,天下太平,社會進(jìn)步,你又從半山遷至山下。并非難忍山中寂寞,只是你對人間感情至深。白天端坐于滾滾紅塵中,主理世間蠶事;夜晚掙脫自己的軀體,在水面舞蹈。農(nóng)家的桑繭收成,是你最眷顧的心事。門前的上塘河用柔情的手臂挽著你,讓你難棄難舍。
你是圣潔的,也是世俗的;你是華貴的,也是質(zhì)樸的。無論用怎樣的筆墨,也難肖你特有之豐神。你的臉隱于桃花后面,你的心置放梅花中間,你的火焰與冰塊在寺鐘里保持一種節(jié)奏;你的風(fēng)帆與車輪以相同速度在內(nèi)心行走。
而作為一種呼應(yīng)或象征,當(dāng)祈雨廟神的白太傅,驚異于虎山水庫的科技力量;秦始皇的陵水道與市政府的繞城高速,早在這里神奇交叉。昔日先民蒲團(tuán)上的祈愿,已是相機取鏡器里的現(xiàn)實圖景。據(jù)此可以深信,你座前的佛燈,將煥發(fā)出更大更多的光亮;而坐在時速三百公里的現(xiàn)代化高速列車上,也必能走得更快更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