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姍姍

人和古董間，講一個緣分，沒有誰能永遠擁有一件文物，更何況因為每個時代它的擁有者不同，這些小物件才有了他們特別的故事和氣質，所以，所謂的收藏，其實是一種隨緣

人物名片

錢衛(wèi)清：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歷任中國人民大學企業(yè)改制研究所、跨國商事法律研究所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碩士生導師。著有《法官決策論》、《公司訴訟》、《成功改制》等法學著作及暢銷書二十余部。2010年被評為“中國百強大律師”及“法治領軍人物”。因致力于文物收藏與保護榮獲聯(lián)合國千年發(fā)展目標中國組委會頒發(fā)的“中國文物保護金獎”。（攝影：本刊記者 張哲）

第一次走進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錢衛(wèi)清的辦公室，或許會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從柜子到地板，從門口到里墻，隨意擺放著眼花繚亂又迥于當代的物件，造型各異的青銅馬匹、鑲紅點綠的對豬擺件、泥金多臂的宗教法身……無數雙眼睛從各個角度望過來，似乎都在打量剛進門的你，剎那，模糊了時間。

作為一個資深民商法律師，錢衛(wèi)清因代理娃哈哈與法國達能國際商事糾紛案件勝訴而知名，也因擔任世界杰出華商協(xié)會主席盧俊卿的代理律師而卷入過輿論爭議，但實際上這位法律人有另外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收藏家。

2013年底的中國收藏年會上，錢衛(wèi)清被評為“中國十大收藏家”，他收藏的唐代銅鎏金靈蛇化身觀音被評為“中國銅器十大國寶”，同時被授予“中國文物保護金獎”。

“這些都是真品么？”《方圓》記者下意識地問?！岸际抢蠔|西。”錢衛(wèi)清這樣回答，隨手指了幾件，“這幾件是相對年輕的，乾隆年間的掐絲琺瑯和六面開光琺瑯彩，這幾匹載著不同樂手的樂馬年代稍微久一點，是唐代的。這個屋子里的文物找?guī)准闼闶袃r，大概有一千多萬元了吧?！?/p>

收藏不可能發(fā)大財

不過，錢衛(wèi)清的辦公室并沒有任何安保措施，普通的木門加一把簡單的鎖，窗子玻璃外也沒有鐵欄桿，至于電影里存放文物的房間必備的紅外線防盜系統(tǒng)就更不用提了。不怕被盜么？“做收藏要有好心態(tài)，要放得下，你的我的，最后都是國家的。人和古董間，講一個緣分，沒有誰能永遠擁有一件文物，更何況因為每個時代它的擁有者不同，這些小物件才有了他們特別的故事和氣質，所以，所謂的收藏，其實是一種隨緣。”錢衛(wèi)清笑笑說。

錢衛(wèi)清剛剛開始接觸收藏，是受自己的客戶影響?！昂芏嗥髽I(yè)家都是收藏家，在工作之余會主動帶我參觀他們的收藏，說是收藏，其實沒有人將文物真的‘藏著，反而都會喜歡向更多的人介紹和欣賞，看得多了，我也從走馬觀花到真正沉淀下來品味，這些藏品，真的是美的?！?/p>

錢衛(wèi)清的鑒賞力有很好的底子，自幼師從吳子南先生（現(xiàn)為江西師大美術教授）學習書法，在部隊服役期間又師從軍旅畫家張坤先生學習國畫，其后又拜師書法家王克敵老先生。2007年，他的書法作品《蘇軾詞二首·念奴嬌》被人民大會堂收藏。錢衛(wèi)清的作品經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文化市場發(fā)展中心藝術品評估委員會審核，還通過了該評估委員會藝術品價值標準評定。

不過有了美學基礎，也不一定能做得了收藏?！盁X。”錢衛(wèi)清說，“我也是律師漸漸越做越好以后，才開始做收藏的。要是最初拿一年的律師費買個巴掌大的玉回來，家人估計氣急之下會動手吧?！?/p>

真正開始做收藏以后，錢衛(wèi)清體會到，收藏真的不是炫富或“有錢燒的”，“收藏是我們和古人之間的對話。做收藏，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要懂得每個朝代的技術、才藝、風格，不同藏品之間的交叉比較，能讓一個人真正了解一段歷史?！?/p>

這種知識儲備并非一日可成，初入行的錢衛(wèi)清也看走過很多次眼，他自己評價簡直是“血的教訓”。一次，他看中了一名收藏家手中的和田玉佛像，對方開價60萬元，這個價格讓錢衛(wèi)清大打退堂鼓。可是回去以后，他輾轉反側了一晚，想起那個佛像就睡不著覺。第二天，他又上門了，第三天，他又上門了……經過幾天的軟磨硬泡，這尊佛像最終以40萬元成交。

過幾年回頭再品鑒，錢衛(wèi)清知道自己買貴了，這尊佛像并非和田玉，而是青海玉，“和田玉和青海玉出產的山脈相連，硬度都在6.5，按照國家標準規(guī)定，6.5硬度的玉石統(tǒng)稱為和田玉，不過真正的和田玉和青海玉在色澤光潤等方面還是有差異的。”但隨著和田玉的產量越來越少，青海玉的價格開始水漲船高，這是錢衛(wèi)清當年萬萬沒有料到的。

“不過，收藏不可能發(fā)大財，我們手里的藏品，很多都是有價無市的，所以，收藏是我們的精神歸宿，而非物質。這幾年，我越來越喜歡年代久、古樸的東西，這樣的藏品越看越有味道，我會站在一個藏品前一動不動到三四個小時。中國曾出土了50條玉龍骨架，其中一條黑皮玉龍，制作于8000年前，這太震撼了，我確定，你把任何一個收藏家和玉龍放在一起，除了衣食之外不給任何東西，他都會非?？鞓返囟冗^幾十年?！卞X衛(wèi)清如是說。

國家博物館守門人

在加入收藏家的行列以后，錢衛(wèi)清也開始專門研究文物保護方面的法律，由于在法律界研究收藏的人極少，他逐步在圈內揚名，并擔任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等十余家文化藝術機構法律顧問、首席律師。

在擔任中國國家博物館法律顧問時，錢衛(wèi)清逐步調整了國家收藏機構的內部制度構建，理清了常見的法律風險，并分門別類地歸納好。如在文物交流方面，以前中國國家博物館在文物出境展覽時，會取用展覽國對此完備的格式合同，在文物局和海關報備即可。在國外的格式合同里，雖然對在展覽期間展品的丟失和損壞有確切的賠償范圍，但是如發(fā)生糾紛，首選的法庭是塞浦路斯或海牙的境外仲裁機構?！爸袊钠笫聵I(yè)單位在海外仲裁不占優(yōu)勢，而且多次往返于中國和境外也是筆很大的開銷。后來我們將糾紛解決地定為中國，消除了境外展覽的一個隱患。”錢衛(wèi)清說。

除此之外，錢衛(wèi)清通過商談和發(fā)律師函的方式，為國家博物館挽回了幾起重大損失。

2012年9月，陜西畫派領軍人物石魯的150幅遺作，通過其夫人和女兒，正式捐贈給了國家博物館。在遺作捐獻之前，存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轉戰(zhàn)陜北》是石魯先生畢生最重要的代表作，是他為國家博物館定向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見證了石魯先生與國家博物館的特殊關系?！掇D戰(zhàn)陜北》一經問世就引起了美術界的廣泛關注，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和一種表現(xiàn)形式的代表，奠定了石魯先生在新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當然，由此而開端的石魯先生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更為國畫界增添了重要的學術話題，所謂的“野怪亂黑”引起了學術界的大討論，為國畫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學術貢獻。

不過，這場捐贈儀式險些無法舉行，因為石魯最初決定委托一家拍賣公司完成向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捐贈，但這家拍賣公司違反約定，居然將這批已承諾捐給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畫作私自處理。錢衛(wèi)清經過幾番努力，最終追回了這批畫作的所有權?！笆斚壬渡絽^(qū)修梯田》一幅畫的拍賣底價是3400萬元，可以想見，150幅畫作的價值能有多大。”錢衛(wèi)清說。

另外，曾和中國國家博物館有過合作的一家鑒定機構，在合作結束后，將自己的公司命名為“中國國家博物館鑒定中心”，很多收藏家認為這家鑒定中心是中國國家博物館直屬，對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名譽影響很大。經過錢衛(wèi)清的斡旋，這家鑒定機構最終停止使用與中國國家博物館相關聯(lián)的名稱，中國國家博物館因此挽回了聲譽。

隨著自己收藏的文物越來越多，錢衛(wèi)清又關注起民間收藏家的權益。這一方面是由于民間收藏家的迅速增長，《光明日報》曾報道2013年我國民間收藏者已達7000萬人。另一方面是，民間收藏文物情況復雜。國家文物局局長勵小捷曾坦稱：“現(xiàn)在民間的收藏品很豐富，比國有單位的藏品情況更為復雜?！?/p>

“這么多收藏家、這么多展品，又沒有國家機構作為依托，他們要面對的法律問題更多、更難?！卞X衛(wèi)清說。

砸了真品的鑒寶節(jié)目

讓錢衛(wèi)清最為感慨的是民間收藏家面臨的鑒定亂象。鑒定，本是一項維護市場良好公平運轉的公共服務，可是在當今中國，文物鑒定活動卻是最混亂的。

“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專家滿天飛、全國跑，不分專業(yè)、不分年代、沒有資質、沒有科學依據，信口胡說，給錢就出證明。但是民間藝術家對于文物鑒定的需求又極大。”錢衛(wèi)清說，“在一次‘鑒寶活動中，由于‘專家太多，甚至出現(xiàn)了‘搖號鑒定這一奇景。轟動全國的乾隆御筆《嵩陽漢柏圖》案件，正是被所謂的‘鑒寶專家鑒定成贗品，導致該珍貴文物先以17萬元價格低價出讓，之后又在公開市場以8736萬元天價被拍賣，原始持寶人朱氏兄弟損失慘重。”

2013年確實是一個讓社會公眾認識到鑒寶亂象的年份。在《天下收藏》節(jié)目中，來自河北的持寶人付常勇展示了一對甜白釉壓手杯，被當期3位鑒賞家鑒定為現(xiàn)代仿品，主持人王剛揮動瓜棱大錘將其中一只砸毀。付常勇默默收起碎片，在節(jié)目后又找到專業(yè)機構鑒定，其鑒定結果為真品。由此，付常勇認為自己的藏品在節(jié)目錄制前后經過專業(yè)鑒定機構仔細鑒定，結論均為價值不菲的真品，而《天下收藏》節(jié)目不負責任，僅憑3位鑒賞家節(jié)目現(xiàn)場短時間遠距離目測就將藏品誤認為贗品砸毀，故將王剛和《天下收藏》節(jié)目告上法院，而付常勇的代理律師，就是錢衛(wèi)清。

一時間，主持人是否具有砸寶的權利、《天下收藏》和持寶人簽訂的“生死合同”是否有效、損毀國寶是否要承擔刑事責任成為輿論焦點。但錢衛(wèi)清卻一下抓住了要點，他提出，《天下收藏》節(jié)目的三名鑒寶專家并非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推薦的具有國家頒發(fā)的鑒定資格證書的鑒定專家，甚至不符合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國家文物局《關于加強對文物鑒定類廣播電視節(jié)目管理的通知》中，對于文物鑒定類廣播電視節(jié)目中的專家必須是省級文物部門審核通過的專家?guī)斐蓡T的規(guī)定，并無鑒定資質。

另外一方面，怎樣的鑒定手法才有公信力，錢衛(wèi)清也有自己的理解。2013年，冀寶齋因馬伯庸的一篇吐槽博文而走紅，嚴重不符合時代的收藏品被網友紛紛吐槽“毀三觀”，后有北京鑒定專家到場，觀看一圈后定性“全是贗品”，對此，錢衛(wèi)清不以為意。

“沒有哪位收藏家敢打包票自己所有的藏品都為真，有假、被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幾件藏品是贗品，就否定了收藏家所有的收藏。走馬觀花一般的鑒定是否有公信力，值得商榷。王宗泉在事后還來找過我，我支持他維權。不過后來他抑郁而亡，維權的事情也就擱置下來了?！卞X衛(wèi)清回憶。

“民間的文物收藏者，在長期的收藏、研究實踐中，已經深刻領悟到，傳統(tǒng)經驗鑒定是一門科學，在文物鑒定的某些方面，是任何科技手段所無法替代的。但科技鑒定方法所具有的對文物鑒定的廣泛性、準確性，又是傳統(tǒng)經驗鑒定所無法企及的。必須將傳統(tǒng)經驗鑒定與科技鑒定結合起來。”錢衛(wèi)清幾次在研討會上提出這個觀點，因為今年啟動了文物保護法的修訂工作。

取消民間收藏家的“原罪”

除了文物鑒定問題，民間文物收藏的法律地位也是錢衛(wèi)清關注的問題，長期的收藏生活給他帶來的感悟是只有修法才能改變亂象。

《關于修訂文物保護法的建議和意見》，就是錢衛(wèi)清與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文物保護法》修訂小組共同努力的結果，修訂小組是純粹的民間組織，包含了很多退休官員、法律專家、文物專家和收藏家。

在錢衛(wèi)清看來，文物保護法的修訂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民間收藏家獲得法律地位的問題，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文物保護會遇到阻礙，文物市場會難以規(guī)范。

《文物保護法》將出土文物都規(guī)定為國家所有，從而否認并排斥了民間收藏活動。“實際上我國的文物實在太多了，國家其實并沒有充分能力和資源對其名義上擁有的全部文物給予甄別和保護，守法的廣大人民群眾被排擠出去，違法的盜墓分子和文物走私分子就有了巨大的空間。”錢衛(wèi)清說，“由于財政資源有限，負責文物保護工作的政府部門和事業(yè)單位早已滿負荷運轉了，光保管鑒定自己所收藏的文物都忙不過來，民間流散文物根本得不到良好的甄別、保管、評估服務。這種情況下，大量文物被有意無意地以“贗品”、“新仿”為由槍斃，從而為這些文物流失海外大開方便之門?！?/p>

錢衛(wèi)清認為，我國文物管理部門有一種傾向，認為承認民間收藏的合法性將導致盜墓猖獗，但在今天，盜墓早就已經產業(yè)化、專業(yè)化、國際化，對于犯罪分子來說，即使國內市場礙于法律規(guī)定不承認盜出的文物的合法性，國際市場實際上對這些文物是有相當價格的，是可以實現(xiàn)的。因此，國內市場不承認合法民間文物收藏的結果就是，盜掘出的文物被走私到海外，再以幾倍的價格作為“海外回流文物”把中國人的錢賺走。這一規(guī)定最終極大地刺激了盜掘文物-文物走私-國際市場中國文物價格飆漲-中國損失大量外匯購回文物這一暴利產業(yè)鏈的興旺發(fā)達。

另外，雖然目前民間收藏合法性并不受到支持，但民間收藏市場的客觀存在，如果國家放任不管，聽任行政壟斷的結果就是中國文物保護事業(yè)蒙受實際的巨大損失。

“解決民間收藏的‘原罪，能對私人文物所有權的流轉進行更好地促進和保護。如明確流轉對象，允許非國有館藏珍貴文物依法流轉，承認個體戶和私營企業(yè)作為文物經銷商的合法地位，才能打破文物市場的人為官方壟斷?！卞X衛(wèi)清說，“培育規(guī)范、健康、健全的文物交易市場和中介服務機構，才能最大程度地消除文物交易各個環(huán)節(jié)的信息不對稱?！?/p>

“文物保護絕不僅僅是政府文物主管部門的事，也絕不單單是公立博物館、文物研究機構的事。必須以法律的形式體現(xiàn)并保證公民參與文物收藏和文物保護的合理性、合法性，更應突出全體公民保護文物的主體地位?！痹凇蛾P于修訂文物保護法的建議和意見》中，錢衛(wèi)清呼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