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華杰
1
每個地方都有鑿碑刻字的手藝人,專門給死人刻墓碑或給寺廟刻功德碑。我們地方上把“刻碑”說成“刺碑”。鄉(xiāng)下人都迷信,“碑”和“悲”同音,而在農(nóng)村的俚語中,“刺”和“去”也是同音,正所謂“去悲迎喜,天下好合”。就像算八字說到出生時辰,一般“丑時”都會說成是“好時”。
一九九二年,我初中畢業(yè),跟著四叔學(xué)刺碑。刺碑是一件吃香喝辣的事情,既得人們尊重,又不用風(fēng)吹日曬,只需在房間里對著石碑敲敲打打。當(dāng)然,靠手藝吃飯的人,都要手腳硬,褲腿寬,才能攬得到飯吃。四叔除了會刺碑,還會壁畫。尤其擅長畫龍鳳和神仙,這些圖案在寺廟里深受人們喜愛。四叔畫的壁畫能閃出靈光。廟里煙火縈繞,墻上的龍鳳神仙隨著煙霧擺動,看上去像活了一樣。有些老人眼睛不好使,看花了眼,拜完神像之后,還要往墻壁磕頭,說仙女都在墻壁上跳舞呢!
刺碑最大的生意,就是給寺廟刺功德碑。鄉(xiāng)下人建寺廟、祠堂、道觀等神仙圣地,都是通過募捐的;還有修橋、修路、修學(xué)校,一半是政府撥款,一半是人們捐款。有募捐就有功德碑。功德碑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鑲在顯眼的地方,讓人瞻仰,時間一長就成為了史記。
四叔因為手藝好,攬了很多活,已經(jīng)收了兩個徒弟。我和四叔是本族親謫,我拜他為師,他自然要傾心傳授,就連他平生最得意的壁畫,以后也要傳授給我。
刺碑其實是一件簡單的活兒,四叔用毛筆在石碑上寫字。待字跡晾干之后,我們就照著字形雕刻。用鐵錘敲打著鋼鑿,順著字的筆畫慢慢的鑿出一條線,再沿著線條的兩邊放斜鑿尖,由外往里鑿,把筆劃鑿開的同時,字體也就變深了。這種活兒并不難,要是聰明人,不出一個月就能上手。刺字好看與否,并不是取決于刺碑人的手藝,而是取決于寫碑人的書法。寫在石碑上的字是什么形狀,刺出來的字就是什么形狀。就像模印一樣,模子正,印出來的字就正;模子歪,印出來的字也就斜。即使我們刺碑的手藝很熟練,但要我們在一塊空白的石碑上刺字,就像蚯蚓亂爬一樣,沒有了章法。所以,四叔收徒弟,一點也不擔(dān)心我們學(xué)會后去搶他的飯碗,他是設(shè)計者,我們是加工的工人罷了。除非我們真有心要吃這碗飯,自己去勤學(xué)苦練毛筆字。
我有寫毛筆字的功底,經(jīng)四叔加以點撥,加上勤學(xué)多練,半年之后,我便可以自己寫字自己刺碑了。四叔說,這樣下去,兩年后我就可以出師。當(dāng)然,所謂的出師,不過是一個合格的刺碑師傅,自己接點私活罷了。
2
一九九三年農(nóng)歷三月中旬,我被四叔安排到牛頭山刺碑。
牛頭山離我們村大約有二十多里地,要翻過兩座大山才能進去。牛頭山建了一座山神廟,村長找到四叔,讓四叔幫忙刺功德碑。通常,四叔接到活后,根據(jù)刺碑的數(shù)字以及寺廟的規(guī)模,去購買相對應(yīng)的石碑,然后在石碑上寫字,交給徒弟們雕刻,他自己則在書房里構(gòu)思壁畫。但是,有很多寺廟都建在山里面,有些甚至建在半山腰或山頂,沒辦法通車。例如牛頭山,山路難行,四叔擔(dān)心刺好的碑文在半路上顛簸磨壞,因此先把大理石碑買回來,運到山神廟里,然后安排我住到廟里去刺碑。這樣一來,我至少要在牛頭山住半把個月。
第一次出門干活,心里不免有些激動。然而到了牛頭山,心情卻黯淡下去。山神廟建在牛頭山的山麓下,離村子有五六里地。山區(qū)落后,連電都還沒有通上,晚上需掌馬燈或點蠟燭。不過風(fēng)景倒是蠻好,山神廟邊上有股清泉,泉邊有幾棵油桐樹。時值農(nóng)歷三月中旬,粉紅鑲白的油桐花開得像新娘子頭上的花冠一樣,陽光曬在上面,把顏色都催熟了,粉嫩的色彩流出來,看上去極其璀璨?;湓谏饺獫?,被水草擋住,泉水的兩邊盡是花朵,散發(fā)出一陣陣幽幽的暗香。
村長親自接待了我,幫我提行李去山神廟。寺廟已經(jīng)完工,但尚未裝修,透出一股濃濃的石灰水泥味。大殿的神案上面還沒有擺放神像,案臺下堆放著十幾塊黑色的大理石碑,是四叔前幾天運過來的。大殿過去,后院有一間廂房,是給廟祝居住的。但寺廟尚未開光,暫時沒有廟祝,村長就安排我住在廂房里。并告訴我,每天一日三餐,不必下山,村民會輪流將飯菜送到山神廟供我吃喝。另外,廂房邊上搭了一間茅草房,里面有水桶鋁鍋之類的炊具,給我燒水洗漱用。
總之,一切都安排到位,我只管安心地在廟里干活。這樣下來,倒也省去了不少人情世故,不必到村里面和人們打交道。為了早點干完活,我當(dāng)天就開始動工,先拿抹布將大理石抹干凈,然后調(diào)好紅墨水,在石碑上寫字。大理石刷過一層黑油漆,要用紅墨水才能在上面顯字,石碑雕刻出來的字體是粉白色的,一眼望去,黑白分明,字體有棱有角。
村長拿了一本功德簿給我,上面寫著山神廟的建廟序文,還有一大堆捐款名單。序文并不長,兩百來字,撰的是文言文,水平一般,無非是因為此處為風(fēng)水圣地,建廟聚仙,可庇護眾生,繁榮后人云云。捐款名單倒是蠻多,有上千個名額。
山神、龍王、菩薩這些鄉(xiāng)間神廟,在農(nóng)村比較常見,每年都會有村寨新建寺廟。正所謂“一村一祠,三寨一廟”。當(dāng)然,建寺廟是件大事,需要有個由頭才能動工。比如牛頭山,一共有百來戶人家,然而一直以來都沒有出過什么像樣的人物,連考大學(xué)的人都沒有。于是,山里人覺得可能是風(fēng)水有問題。解決風(fēng)水問題就只有一個辦法,建一座寺廟,用仙氣來扭轉(zhuǎn)乾坤。如果牛頭山有一座寺廟,引來神仙庇佑,以后自然會出大人物。
老話說得好,請神容易送神難。建廟一定要請幾個風(fēng)水先生輪流走場,選一個風(fēng)水極佳的位置,并找道士過來做法事,才能籌款建廟。除了本村人必須要捐款之外,村長也會號召幾個人,到附近的村寨募籌捐款。只要建寺廟,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會捐款,捐得不多,一般是三塊或五塊,最多是十塊。捐款人的名字可以隨便寫,人們喜歡寫自家小孩的名字,小孩從小就上了功德碑,受到神靈庇佑,以后讀書必然聰明。做生意的人最喜歡捐款,通常是捐八塊,圖個彩頭。建一座山神廟用不了多少錢,這樣捐下來,也就足夠了。當(dāng)然,并不是誰捐的款都會要,有些家庭出了傷風(fēng)敗俗的人,名聲惡臭,即便有心捐款,廟里也不會要。建寺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惡人之名若上了功德碑,會褻瀆神靈。所謂的功德碑,自然是有功德的人才能上,一個傷風(fēng)敗俗的人若也能上功德碑,人們必然會引以為恥,廟里的名聲和風(fēng)水都會受到影響。
3
我在山神廟刺碑的事情,很快在牛頭山傳開了,村民們都懷了好奇心,紛紛到廟里觀看我刺碑。刺碑無非就是在石碑上寫字,用鐵錘和鋼鑿敲敲打打??戳艘粫?,人們覺得并無樂趣可言,很快就散去。過了兩天,來觀看的人便少了,只有上山放牛的人,時不時地進廟里坐坐;另外每天給我輪流送飯的人們,會坐在邊上找我聊聊天。除此之外,日子倒是過得很安靜。
然而,有一個小男孩卻不同,他每天都要來看我刺字。這個小男孩約莫八九歲的樣子,臉色蒼白,頭發(fā)蓬亂,身上穿著一件粗布衣服,衣服上打滿了補丁。我想他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沒有地方去玩,因此來山神廟消遣罷了。
有一天上午,吃罷早飯后,突然下起了雨。農(nóng)歷三四月,本是梅雨時節(jié),雨季一來,空氣就變得潮濕起來,濕氣一點一點地滲透在時間里,日子也跟著漫長起來。刺碑最怕空氣潮濕,鑿出來的粉塵會沾在邊上。要是天氣干燥,用嘴一吹就能把粉塵吹掉,但是天氣潮濕,粉塵黏在邊上,吹不掉,將字跡蓋住,雕刻很不方便,需要用公雞的羽毛輕輕撣去。這樣一來,刺字的效率就慢了許多,人的脾氣也容易變煩燥。
雨季放慢了生活節(jié)奏,天地萬物在雨中變得沉默起來。山神廟顯得更安靜了,里里外外都是雨聲。一個人在這空蕩的雨聲里刺字,感覺很無聊。我想,要是有個人坐在身邊,陪我說說話,那也比這樣沉悶地刺字有意思。
正想之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腳步聲,只見一個小男孩赤著腳,披著一塊油布,溜進了山神廟。他身材瘦小,一塊油布包裹在身上,衣服沒有被打濕。他將油布掛在山神廟門口,然后走過來,站在桌子邊上看我刺字。小男孩的到來,打破了一絲安靜,讓我感覺到廟里多了一層人氣。我心情舒緩起來,抬起頭看著小男孩,小男孩卻低頭看我刺的字;當(dāng)我低下頭刺字時,小男孩卻又抬起頭看著我??此呐e動似乎有話想要對我說,但卻不敢說,一副怯生生的樣子。
我于是放下了鐵錘和鋼鑿,伸著懶腰問他?!澳憬惺裁疵?,多大了?”
小男孩有些怕生,后退了一步,才小聲地說:“我叫阿狗,今年九歲?!?/p>
我笑了笑說:“你每天來看我刺字,是不是想學(xué)習(xí)?”
阿狗搖了搖頭。這讓我更好奇。我想,他每天來看我刺字,想必是有什么事情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一時猜不透。就這么盯著他看,故意不出聲。阿狗臉上依然是怯生生的神情,見我盯著他,又是往后退了一步。他打著赤腳,腳上沾著黃泥巴,被踩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串黃色的小腳印。他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只是身上的破衣服讓他顯得單薄了。
阿狗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終于說:“請你幫個忙,把我娘的名字刺在碑上面?!?/p>
我恍然明白了,問他:“你娘叫什么名字?”
“徐、桃、花?!?/p>
阿狗一字一頓地說,因為說到母親的名諱,他的聲音有些怯生生的。但我還是聽得清楚,便拿出功德簿,翻開查看。我想,這小孩是牛頭山本村人,就從牛頭山的捐款名額上面找。但是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徐桃花這個名字。
“你娘捐款沒有?”我語氣疑惑地問。
阿狗搖著頭,蒼白地臉色有些發(fā)紅,顯得不好意思?!拔夷镆杩?,但是村里人不讓。說我娘不能上功德碑。”
我有些好奇:“為什么?”
阿狗囁嚅地說:“他們說,我娘要是上了功德碑,就會敗壞山神廟的名聲?!?/p>
我明白了,肯定是阿狗的娘做過什么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人們不讓她捐款。我指著名冊說:“上面沒有你娘的名字,我沒辦法把你娘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p>
“可是,……”小男孩垂下頭,不敢看我,他發(fā)窘地站在那兒,雙手不停地揉捻著一個脫了線的補丁,他似乎要把那個補丁拆下來,貼到自己的臉上。這樣的話,便能遮住他的羞怯。
“你把我娘的名字偷偷刻在碑上面,行不行?”他睜大雙眼,里面充滿了乞求的神色。
我心里有些觸動,但還是搖著頭說:“要是我偷偷把你娘的名字刻在上面,被村里人知道了,肯定要怪我的?!?/p>
當(dāng)然,這是推托。功德碑上有一千多個名單,要是我將徐桃花這個名字混在其中,料想也沒人知道。但是也有風(fēng)險,要是村長驗收時,不小心看到了,追究起來那可不得了。
阿狗聽到我這么講,癟了癟嘴。我看見他的樣子,幾乎要哭了。但他沒有哭,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坐在天井的石階上,看著天上落下來的雨水。雨漸漸地變小了,但天空上依然是一朵朵的烏云。看了一會兒雨,小男孩就披上油布,默默地走了。我想,他大概不會再來了。
中午,給我送飯的是一個老頭。我在山神廟刺碑這段時間,村長安排村民們輪流給我送飯,大人們要干農(nóng)活,送飯的都是老人居多。我為山神廟刺碑,做的是功德事情,受到人們的尊敬,人們送來的飯菜都很豐盛,時常能吃到一些野味。飯間,我問老頭關(guān)于阿狗家里的情況。那老頭一邊抽著煙一邊跟我講起來。
阿狗的父親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有一年賭錢輸慘了,欠了一屁股賭債。他于是動了歪腦筋,看上了隔壁村一個寡婦家的牛,就去和寡婦睡覺,半夜順手偷牛。結(jié)果被人們抓起來了。寡婦一氣之下,說阿狗的父親不僅偷了她的牛,還強奸了她。剛好趕上嚴(yán)打,當(dāng)場被槍斃了。牛頭山從來沒有出過強奸犯和槍斃的惡人,阿狗的父親是第一個,他的死連累了阿狗母子倆,在村里自然是受了白眼的。此次村里建山神廟,徐桃花也要捐款,但被村里人禁止了,說他們是強奸犯的老婆孩子,不能上功德碑。尤其是徐桃花的嫂子,人稱大嘴婆,更是極力反對徐桃花捐款,說若讓一個強奸犯的老婆孩子上功德碑,山神肯定要怪罪的。大嘴婆一直想逼走徐桃花母子,以便霸占徐桃花家里的房子和田地。山區(qū)里田地珍貴,誰都想多出兩三畝田地養(yǎng)家糊口,大嘴婆這些年有事沒事就找徐桃花的碴。然而,徐桃花也是有脾氣的人,大嘴婆越是想逼她走,她越是不肯走,倘若大嘴婆好心相勸,也許徐桃花會聽從其言,找個男人改嫁。但大嘴婆逼人太甚,徐桃花也就變成了一塊硬骨頭。妯娌之間引發(fā)戰(zhàn)爭,時常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起來。但大嘴婆總是占了上風(fēng),因為徐桃花受丈夫惡名所累,沒人愿意幫她。
“其實阿狗那孩子,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呀,真挺可憐的?!?/p>
老頭吐著煙,默默地說。
我嘴里嚼著一口飯菜,嚼了半天,卻沒有了味道。
4
吃罷午飯,我去后院燒了一壺茶,泡在桌子上,一邊刺碑一邊喝茶。天空依舊落雨,雨并不大,但紛紛揚揚的,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時候。這樣的天氣是讓人煩悶的,尤其是在寂靜的山神廟里,對著石碑敲敲打打,石碑冷冰冰的,讓人沒有表情。要是天晴,那還好過一些。刺碑累了,可以走到山神廟外面,看看風(fēng)景,聽聽鳥叫,聞聞花香,倒讓人神清氣爽。然而下雨天,門都出不了,只能呆在這巴掌大的山神廟里,望著外面的雨水嘆氣。
那個小男孩又來找我了,手上竟拎著一大串枇杷。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肯定想賄賂我。這沉悶的天氣,總算有一件事情讓人解解乏了。我故意問他:“你拿枇杷給我做什么?”
“我給枇杷你吃,你把我娘的名字刻在碑上面。”他還是小聲地說?!斑@些是山里的野枇杷,很好吃的。”
我有些好笑,說:“村里人不讓你娘上功德碑,就算把她的名字刺在碑上面,村長也會刮掉的?!?/p>
阿狗神色顯得不安起來,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他的腳上依舊沾著黃泥巴,被水泡得連腳踝都發(fā)黃了。他想把自己的不安隱藏起來,但是空蕩的山神廟里,光線明亮,就連他的影子都是透明的,什么也無法隱藏。我憐憫地看著他,他不敢看我,將枇杷放到桌上。我看見枇杷上沾著紅色的斑點,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背有一道傷痕,還在流血。
“手怎么流血了?”我問。
“剛才爬樹摘枇杷,被樹枝刮傷了。”他捂著手背說,也不知道是手疼了還是失望了,他瘦小的肩膀微微顫抖。
外面下著雨,他居然到山里摘野枇杷。枇杷樹比一般的果樹長得高大粗壯,最少也是拔地兩三丈。倘若要爬到枝端,再摸索著將一串枇杷摘下來,那要冒何等的風(fēng)險。萬一不小心失手,從樹上摔下來怎么辦?我無法想象一個瘦小的身軀從枇杷樹上飄落下來的情景。
我問他:“你為什么要把你娘的名字刻在碑上面?”
“鄰居三爺說,只要把名字刻在功德碑上面,這輩子就會受到山神的保佑。我娘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我想讓我娘受到山神的保佑,不再被人欺負(fù)……”阿狗囁嚅地說,他抬起頭,懇切地望著我。
這小家伙原來藏有一份孝心,這么小的年紀(jì)就懂得疼愛母親了,實在是很難得。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清澈見底,什么也藏不住。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縷感動之情,到房間里找來一塊碎布,包扎他手上的傷口。
“你先回去吧,明天過來,我?guī)湍阆朕k法?!?/p>
阿狗聽了很高興,以為我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他披上油布,屁顛屁顛地跑了。我看著阿狗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心里有些觸動。我想,我肯定是不能把徐桃花的名字刻在上面的,若是被村長或別人查出來,只怕不好交待。而且阿狗年紀(jì)這么小,我把他母親的名字刻在上面,他一時歡喜,說不定會宣傳出去,這樣一來,村長肯定會找我麻煩,說不定會影響到四叔的名聲。
我拿起阿狗放在桌子上的野枇杷,摘了一顆放到嘴里吃。野枇杷長在山里,是陽春時節(jié)的野果,酸甜可口。我悶在這山神廟已有數(shù)日,雖然飯菜可口,但一直沒有吃過水果,此時水果一入嘴,頓時感覺精神爽快,刺起碑來也沒有那么乏味了。
5
第二天早晨,雨稍停了,但天氣還是陰潮潮的,看樣子還會下雨。
我一起床,便看到阿狗手里拿著一串枇杷,坐在大廳的門檻上等我。他弱小的身子緊靠著門框,縮成了一團。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我看到他蓬亂的頭發(fā)上沾有水珠,大概他一大早便到山上去摘野枇杷了。
阿狗看到我起床,一雙大眼睛亮了起來,蒼白的臉色也顯得有了氣色。我一邊伸懶腰一邊問道:“你吃早飯沒有?”看見他搖了搖頭,我接著說,“你先回家吃飯,吃過早飯后再來找我?!?/p>
阿狗把枇杷放到我的桌上,小聲地說:“我不想吃早飯,我想看你把我娘的名字刺在功德碑上面?!?/p>
沒想到這小家伙的心那么急。我說:“你娘的名字不能刺在功德碑上?!?/p>
阿狗聽了這話,眼淚都要急出來了,以為我在耍他,說:“可是,你昨天答應(yīng)我的?!?/p>
我說:“我只是答應(yīng)幫你刺,但不是刺在功德碑上?!?/p>
阿狗抓了抓腦袋,蓬亂的頭發(fā)被抓得像一堆干草。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你去找一塊平面的大石頭,我把你娘的名字刺在石頭上,然后埋在廟門口,這樣山神也能永遠(yuǎn)保佑你娘。”
阿狗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我的話。我對他說:“我不會騙你的。你想,山神每天都要出門進門,你娘的名字就埋在廟門前,他當(dāng)然會保佑你娘。”
阿狗歪著腦袋想了想,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就高興起來,急忙跑出去找石頭。不一會兒,便看到他抱了一塊帶著平面的大石頭跑進來。也不知道他是太興奮了,還是搬石頭花了力氣,他的臉蛋紅撲撲的。
“你看這塊石頭可以嗎?”他望著我,滿臉期盼之情。
我接過那塊石頭,翻看了一下,說:“可以,就是不夠平坦。你把石頭磨一下,磨得像大理石一樣平,這樣才好刺字。”
阿狗聽了,將那塊石頭的平面放到地板上,推來推去。地板是用水泥沙子鋪成的,很堅硬,石頭和水泥地板磨擦,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阿狗跪在地板上,身體起伏,好像在做某種虔誠的儀式。
我到山神廟后面的山泉去刷牙洗臉。過了不多時,有人送早飯過來。送早飯的是個年輕人,看到阿狗在地板上磨石頭,就罵他:“小崽子,別把山神廟的地板磨壞了,回頭我告訴你娘,看不打死你!”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在阿狗身上踹了一腳。雖然踹得不重,但阿狗身子單薄,被踹倒在地上,身上沾滿了白色的灰塵。
“哎……你怎么打小孩子。”
我叫起來。但那年輕人竟然不以為意,笑道:“小崽子調(diào)皮,在山神廟搗鬼,要教訓(xùn)一下才行?!蹦贻p人一邊說一邊提著籃子,把早餐放到桌子上。早餐比較簡單,是一碗雞蛋粥和兩個紅薯。我把粥喝了,然后將兩個紅薯放到桌上,說等冷一下再吃。那年輕人收了碗筷,提著籃子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對阿狗說:“小崽子,跟我下山去,別在這里玩了?!?/p>
阿狗盯著年輕人,眼里透著怒色,卻不敢作聲。年輕人又說:“你不聽話,我告訴你娘,說你在山神廟搗鬼,用石頭磨壞地板,看不打死你!”他咬著牙齒,臉上擠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阿狗被嚇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年輕人冷笑一聲,走出山神廟。外面沒有下雨,但是起霧了,年輕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霧色中。
我吃了個紅薯,另外一個給了阿狗吃。阿狗吃了紅薯,跪在地板上,繼續(xù)磨石頭。天空泛著亮光,山里霧氣彌漫,亮光和霧氣混合在一起,從天井落下來,撒在阿狗身上。阿狗瘦小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光霧中連綿起伏,好像一只展翅飛翔的小鳥。
阿狗的性格比石頭還要堅硬,他一個上午沒休息,終于把那塊石頭磨得像大理石一樣平坦。水泥地板被他磨出一層粉渣,就像用石磨推出來的米糠一樣。我看見他吃力地站起來,拍著身子,粉末就在他周圍飛舞。他撈起褲子,揉著膝蓋。跪了那么久,他的膝蓋一定麻木了。我走過去,看到他的膝蓋破了一層皮。他居然還朝我開心地笑。
我拿抹布將石頭抹干凈,用毛筆在石頭上寫上“山神保佑徐桃花”這幾個字。這塊石頭好像被小男孩磨通了靈性,我的筆頭所到之處,留下的是游龍走蛇的筆畫,沒有一絲呆滯的跡象。平常,我在大理石板上寫字,總有點溢墨之痕,然而這次揮灑竟如此自如,我不得不懷疑石頭也能通人性了。
待墨跡干了以后,我左手執(zhí)鋼鑿,右手揮鐵錘,將那幾個字深深地刻在石頭上面。這幾個字仿佛刻在了我的心里一樣,沉甸甸的。我生平刻過十幾萬字,然而從來沒有一個字讓我有如此沉重的感覺。即使是在菩薩的蓮花臺刻下“救苦救難,保佑眾生”的大字,也比不上眼前這塊石頭上的份量。
后院有一把鋼鋤,是修山神廟用的。我把鋼鋤拿出來,在山神廟門口挖了個坑,和阿狗一起將那塊石頭埋到土里。做完這一切,阿狗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高興地說:“我娘這輩子一定會受到山神保佑的?!?/p>
那一瞬間,我有點恍惚,感覺他像個大人。我想,這小孩這么懂事,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他的。
“我先回去吃中飯,下午我?guī)ц凌诉^來給你吃?!卑⒐肺嬷亲诱f。
他早上只是吃了個紅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定把他餓壞了吧。我真想把他抱到懷里心疼一下。但是他飛快地跑了。我看見他瘦小的背影在路邊的樹叢中若隱若現(xiàn),不一會兒,霧氣就將他的背影吞噬。
阿狗走了后,我望著天空,天空陰暗,看樣子這雨還要繼續(xù)落個不停。
果然,過了不久,天空就下起雨來。雨而且下得很大,還響起了雷聲。我抬頭望著天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雷聲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只覺半山腰中,隱隱傳來空洞的回音。
6
下午,小男孩沒有來山神廟。我并不是惦記他給我?guī)ц凌?,而是想再看一眼他清澈見底的眼睛,還有他怯生生的神情。這個小男孩身上帶著一種堅韌而柔軟的感情,他一靠近,我便覺得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溫暖或感動,也許也是憐憫或惋惜??傊谶@無聊的山神廟中,他的出現(xiàn)讓我感覺到再平淡的生活,也透著一種溫馨。
兩點多鐘,有個婦女進了山神廟。婦女戴著斗笠,披著油布,手中牽著一頭黃牛。她將黃牛拴在門口的油桐樹上,走進廟內(nèi),見到廟里只有我一個人在刺碑,就問:“請問,你有看見阿狗嗎?”
這個女人是阿狗的母親徐桃花。我還沒有回答,徐桃花又顧自說著:“是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衣服有很多補丁,聽說這兩天他都來山神廟玩。今天有人說阿狗在山神廟搞破壞,用石頭把山神廟的地板給磨壞了。阿狗這么懂事,他怎么會搞破壞呢?”
我放下手中的工具,說:“阿狗這兩天確實是來山神廟玩,他上午還在這里?!?/p>
徐桃花臉上表情有些慌了,問:“他有沒有拿石頭磨山神廟的地板?”
我說:“他是拿石頭磨地板了,不過……”
沒等我說完,徐桃花臉色就有些變化了,像擔(dān)心又像生氣,還帶著羞愧。她說:“山神廟的地板怎么能磨石頭呢!我得抓他過來,讓他來這里磕頭,給山神謝罪。”
我怕徐桃花回去打罵阿狗,這小孩懂事呢,不能讓他受委屈了。我說:“阿狗來山神廟,是求我辦事的?!?/p>
“求你辦事?”徐桃花滿臉疑惑地問。
我說:“是啊,他想把你的名字刺在功德碑上,讓山神保佑??墒?,你……你又沒有捐款,肯定不能把名字刺在功德碑上面。后來,我把你的名字刺在石頭上,讓阿狗埋在了山神廟的門口,以后山神一樣保佑你。但是那塊石頭不平整,沒辦法刻字,所以阿狗就在山神廟磨石頭了?!?/p>
徐桃花聽了這話,幾乎有些不相信,過了一會,她才抹著眼睛,聲音有些低沉,卻透著喜悅。她說:“啊,真是謝謝你?!?/p>
我說:“要謝就謝你兒子,是他讓我刻的?!苯又终f,“阿狗說下午要摘些野枇杷給我吃,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去找野枇杷了。你去山上找他吧,這天氣下雨,別讓他爬樹摘枇杷?!?/p>
徐桃花聽了這話,臉色也顯得不安起來,她急忙轉(zhuǎn)身出門,重新披上油紙,牽著牛往山上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張開嘴巴大叫:“阿狗,阿狗!”但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雨聲吞噬了,消失在茫茫的山霧中。
天空又隱隱傳來了雷聲,我站起身子,伸了伸懶腰。走到天井,抬頭望了望天空。除了雨水,我什么也沒有看到。
7
雨一直沒有停過,天色被雨水越洗越發(fā)暗。山神廟門口的油桐樹,雖然花開璀璨,但被陰雨壓得卻沒有一絲光澤,看上去蔫蔫的,落下來的花朵被雨水漚爛,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香味,讓人聞起來精神頹廢。
徐桃花走后,整個下午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山神廟里除了雨聲和隱隱雷聲,還我有刺碑時敲打鋼鑿的叮當(dāng)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而這種聲音聽久了,也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于是,整個下午異常安靜,好像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樣。
傍晚,我聽到山里傳來一陣鞭炮聲。接著是一陣鳥兒們的驚啼聲。然后,天邊又是隱隱雷聲,仿佛是鞭炮聲傳到了天邊,反彈過來的回音。我想,清明節(jié)早就過了,這時又無節(jié)日,誰家放鞭炮呢?鄉(xiāng)下人放鞭炮,一般都是有紅白喜事,若是喜事,一般都是早上就放炮了,現(xiàn)在卻是晚間放炮……
過了不久,我隱約聽到山里面?zhèn)鱽砗靠蘼暋M饷娴挠暝较略酱?,雷聲也漸漸地響起來,那嚎哭聲似乎離我很遙遠(yuǎn),卻又清晰地傳到我耳里。
天色變得昏暗起來,光線也渾濁起來,天井透下來的光,再也沒有一絲耀眼的亮。我也沒有心情刺碑了,就站在山神廟門口的屋檐下,看著外面。雨水中霧氣彌漫,把眼前的一切都揉成了一團,看不清遠(yuǎn)處的景色。漸漸地,霧氣變成了暮色,天空越來越暗了。
天色一黑,山神廟就像被雨水淹埋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我點了馬燈,坐在神案邊上發(fā)呆。馬燈放在神案上,散發(fā)出微弱的光,照不到外面,只聽得外面?zhèn)鱽砩成车挠曷暎瑓s見不到雨點。
一直到天黑透了,才有人打著電筒給我送飯菜。以前人們是天黑前就給我送飯菜的,然而這一次卻天黑了才有人給我送飯菜,讓我感覺到有些不正常。
送飯的是一個老頭,他拎著籃子放到桌上,然后摘下斗笠和油紙,掛在神案上。老頭說,本來天黑前就來給我送飯了,但是走到半路,山路泥濘,不小心滑了一跌,把飯菜都打翻了,只好又回去重新做飯。老頭一邊說一邊咒罵著這鬼天氣,走路讓人摔倒,爬樹也能把人摔死,老天爺要造反了。
我餓了,并沒有聽他絮絮叨叨地抱怨,也不愿與他搭腔,就掀開放在桌子上的籃子,見里面放著一菜一湯,還有一大碗飯。菜是臘過的野雞炒青椒,湯是豆腐湯??吹絿娤愕娘埐耍移炔患按鼐投似饋戆堑阶炖锍?。那老頭咒罵了一會天氣,見我沒搭理他,就拿著桿煙槍,坐在天井的石階前,望著天空發(fā)呆。天井落下來的水聲滴滴嗒嗒地響,像在悄悄地說話。
我一邊吃飯一邊問:“大爺,剛才我聽到有鞭炮聲,有什么事情嗎?”
老頭嘆了一口氣,昏暗的馬燈光線中,我看到老頭嘆氣的同時吹出一口煙氣,像一條蛇一樣游入了黑暗中。老頭說:“作孽?。∧莻€阿狗,不知道你識不識得……才九歲,今天去山上摘野枇杷吃,從樹上摔下來……唉,竟然死了?!?/p>
我聽了這話,全身一顫,好像遭了雷劈一樣,拿在手中的飯碗差點就摔下來了。我喉嚨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了,仿佛剛吃下去的一口飯,卡在里面,幾乎要讓人窒息。
“阿狗……他這兩天來山神廟玩呢,我是識得他的。但是,他……”我實在不敢往下說了。他怎么會摔死了呢,這與我有脫不掉的關(guān)系吧……想到這里,黑暗中似乎突然有支箭朝我刺來。冷不防的,我“啊”地叫了一聲,全身一陣刺痛,手中握著的筷子,終于掉到地上去了。仿佛那筷子就是一支傷我的箭,它掉到地上了,我卻不敢去撿。我想,筷子上面是不是沾著血呢!
天色黑暗,老頭并沒有看到我的樣子,他兀自說著:“山里孩子嘴饞,上山摘野枇杷的多得是,也不見有人摔死的。只是,阿狗不應(yīng)該在這雨天去摘,樹上被雨打濕,容易滑腳,而且他還是光著腳上去摘的。又聽說,阿狗是被他娘徐桃花自己害死的。徐桃花上山找阿狗,一路上大聲叫阿狗的名字,阿狗正在樹上摘枇杷,聽到他娘叫喚,以為是來罵他的,嚇得心慌起來,這才一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當(dāng)時村里有老人在山上放牛,剛好看到。說那阿狗命也不好,摔下來時,頭上磕到了一塊大石頭,就這樣死去了?!?/p>
我張著嘴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今天還在廟里活生生的阿狗,真的因為摘枇杷死了?
“怎么會這樣,阿狗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哽咽起來,放下了碗,抹了抹眼淚。老頭沒有看到我哭的樣子,他一直朝著寺廟外面看,好像外面有什么東西一樣,但外面卻是一團漆黑,什么都沒有。我想,就算老頭回頭看我,他也看不到我臉上的表情。天色這么黑,馬燈又這么暗,一個人蜷縮在這片黑暗中,就算被人捅了一刀,流了血,也是看不見的。
老頭嘆了一口氣說:“能怎么樣,死的人總是要埋的。而且又是短命鬼,千萬不能過夜。但徐桃花不準(zhǔn)埋,她覺得兒子沒死,要抱下山去找醫(yī)生治。村里人當(dāng)然不能讓她把阿狗的尸身抱進村里,會給村里帶來晦氣。死在山上的人,是不能再進村了,何況還是個小孩子。于是一群人在山上挖了坑,強行把阿狗埋了。徐桃花本來傷心欲絕,阿狗被埋了之后,她整個人都神智不清了,拍著手在地上打滾,又哭又鬧,最后瘋掉了。唉,徐桃花在村里沒有什么親戚,她的嫂子大嘴婆又是個心狠的人,平時都處處欺負(fù)她,這次她瘋了,大嘴婆遲早要把徐桃花當(dāng)成瘋子趕出去的,然后霸占她的田地……”
我覺得整個人都是冷的,身上也沒有了一點兒活氣。阿狗怎么會死了呢!他只不過是去摘了野枇杷,上午他還在山神廟里磨石頭呢!他推著一塊石頭,在地板上打磨,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而他那弱小的身影,在天井的光線下連綿起伏,像一只要飛起來的小鳥。是啊,他像要飛起來一樣,怎么能從樹上摔下來呢?我想,這老頭是不是騙我?阿狗這么聰明的人,又這么有孝心,山神肯定保佑他的,他怎么會摔死呢?
外面的雨下得好像又大了,黑暗中只聽見嘩嘩的聲音,屋頂?shù)耐弑挥晁虻妙澏镀饋?,雨水從屋檐上流下來,夾著輕輕的抽泣聲,夜晚一片凄涼。潮濕的空氣中散發(fā)出石灰和水泥的味道。這樣的味道是真實存在的,如果是做夢的話,是聞不到這些石灰的氣息的。我鼻子前似乎有很多石灰在飛來飛去,讓我呼吸困難,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老頭被我的噴嚏嚇了一跳,他回過頭來,看到我捧著碗,像個木偶一樣吃不下飯,而手中的筷子卻掉到地上去了。馬燈的光線昏暗,他沒有看清楚我那死灰色的臉色。老頭問:“怎么了,這飯菜不合胃口?”
我喃喃地說:“啊……很好吃,只是,只是……”我把碗放下來,捂住了胸口,我覺得心頭一陣一陣地痛。
老頭放下煙桿,關(guān)切地問我:“你肚子痛么?”
我慘然地?fù)u了搖頭?!鞍⒐愤@兩天都在山神廟玩,上午他還在山神廟。但是,他下午怎么就摔死了呢……我心里難過?!?/p>
盡管我肚子餓,但是這碗飯卻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我想,這阿狗的死到底與我有沒有關(guān)系呢?若是我不替他在石頭上刺字,他就不會想著給我去摘野枇杷;或者,今天下午徐桃花來山神廟里,我不應(yīng)該告訴他阿狗在山上,否則的話,她不去找阿狗,阿狗也不會慌里慌張地從樹上摔下來……
老頭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彼终f,“其實村里人都不想阿狗死去?,F(xiàn)在村里正在建山神廟,這是庇護村民的神舉,但是有人死于非命,還是個小孩,傳出去只怕影響不好。外村人以為建山神廟的風(fēng)水不好,克死了小孩,會傳出謠言的。建山神廟,誰都想一切順利,阿狗卻摔死在山上,村里人都說他是個雜種,敗壞了村里的風(fēng)水?!?/p>
我真想拍著桌子叫起來:“阿狗怎么可能是雜種呢!就是因為你們村里人不讓徐桃花捐款上功德碑,他才要……”但是,我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揚起的手掌,在黑暗中好像被什么東西捉住了一樣,怎么也拍不下去。這有什么用呢!我想,與這個毫不相干的老頭發(fā)火,他還是給我送飯的,有什么用呢?
老頭見我一直沒有吃飯,手掌舉得高高的,像要打蚊子一樣。他說:“你快吃吧,飯菜都冷了?!?/p>
我搖頭說:“阿狗死了,我吃不下飯。阿爺,你帶我去看看阿狗的娘吧?!?/p>
老頭搖頭說:“你是外鄉(xiāng)人,不去看也罷。阿狗的娘現(xiàn)在瘋了,正關(guān)在屋子里。再說了,外面下雨,你若是跟我去,我呆會還要送你回來,多不方便?!?/p>
我聽了這話,默然無語,心中那股傷痛,就像包裹在天地間的黑暗一樣,怎么也甩不掉。
8
老頭走后,我坐在天井發(fā)呆。我坐的地方,正是早上阿狗磨石頭的地方,有很多從石頭上磨下來的灰塵。我雙手摸下去,摸到冰涼的地板,灰塵就染滿了指尖。我似乎從這些灰塵中,聞到了阿狗的味道。但是,那樣的味道卻是虛無的、碎裂的、渙散的,即使空氣潮濕,也無法將這些灰塵和這些味道黏聚在一起,形成阿狗的模樣。
我想起了阿狗埋石頭的樣子。他當(dāng)時是很開心的,臉上還露出了笑容。我想,那顆刻字的石頭,就是阿狗的心,就算他死了,但有一種清澈見底的親情,像刻在石頭上的字,即使埋在地下,埋在黑暗中,也將永恒。然而,像他這么懂事的小孩,怎么會死于非命呢?如果真有山神的話,山神怎么可能會不保佑這樣的小孩呢?
想到這里,我很生氣,生氣過后更多的是難過。我突然覺得,給山神刺這些功德碑,有什么意思呢?難道上了功德碑的人都是有功德的,都會被山神庇護?
透過馬燈,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刺的那些功德碑,上面的名字,一行一列整齊排著,每一個字都長著一副獠牙,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極為猙獰。
9
第二天早晨,天色依舊陰暗,烏沉沉的。我起床后,怎么也沒心情做事了。我調(diào)了紅墨水,紅墨水就像血一樣,讓人感到眩暈。我想起了阿狗第一次給我摘野枇杷的樣子,他的手也在流血,那血的顏色和紅墨水一樣,讓我感到害怕。我拿出那本功德簿,看著那些捐款人的名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一串串莫名的金額,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惡心。
我怎么也寫不下去了,頹廢著,無力地把筆丟在一邊。我想,依我這樣子的心情去做事,只怕會出錯,今天且休息一天吧,萬一寫錯字了,一但刻上去,就抹不掉了。就像刻在心里的傷口一樣,一旦流了血,想抹去那樣的痛,實在是太難了。
就這么坐在神案前,看著空蕩蕩的山神廟發(fā)呆。有個婦女給我送早餐來了。早餐頗為豐盛,是糯米和山野菜一起做出來的煎餅。我一邊捧著煎餅吃一邊問她:“大娘,阿狗昨天死了,阿狗他娘現(xiàn)在怎么樣?”
婦女看了看我,神色黯然地說:“這事情你也知道???唉……”她先嘆了一口氣,才接著講,“阿狗娘瘋了,被關(guān)在自家里,她抱著阿狗的一堆衣服,又是哭又是鬧,飯菜也不吃。她男人死的時候,落下了壞名聲,村里人跟她的關(guān)系都不好。她的大嫂大嘴婆老是想趕她走,現(xiàn)在她瘋了,大嘴婆更是有理了,說要把這瘋子趕出村里,免得敗壞村里的名聲。今天一大早大嘴婆就拿著扁擔(dān)去趕她了,還在徐桃花的身上潑了糞,說她身上附了鬼。要不是村里人見徐桃花可憐,都在罵大嘴婆的不是,那徐桃花今天就被大嘴婆趕走了……”
我心里又氣又怒,恨不得把手中那塊煎餅變成磚頭,砸向大嘴婆。我咬著牙齒問:“大嘴婆這么壞,不怕遭雷劈嗎?”
那婦女說:“有什么辦法,山里人窮,也不管這些了。大嘴婆家里有五個小孩,家里就兩畝薄田,只能夠糊口,一家人窮得響叮當(dāng)。大嘴婆若是把徐桃花趕走,就可以霸占她家的田地房子,家里就能多種糧食,多養(yǎng)兩頭豬,日子好過一些,小孩子也就有錢去讀書了。誰不是為了生活呢!徐桃花以前還可以和大嘴婆對抗,現(xiàn)在她瘋了,遲早要被大嘴婆趕出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想,這山里人的民風(fēng)純樸,招待我這個外來客,吃的都是拿最好的給我。然而實在是想不通,竟然也有這樣惡毒的人,而村里的人們怎么容得下這種惡人呢?難道這種惡人就不是傷風(fēng)敗俗的?我于是憤然地說:“那大嘴婆叫什么名字,她這么壞,她家里人也能上功德碑嗎?我要把她的名字從功德碑上抹去才行?!?/p>
婦女不由得怔住了,她看了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生這么大的氣。她說:“這是人家的家事,沒辦法干預(yù)的。只要不影響村里的名聲,就不叫傷風(fēng)敗俗。自古以來,兄弟分家,妯娌之間哪有不吵架的。這種屬于家事,旁人只能議論,不能干預(yù)。就像不孝順老人,不給老人吃的,讓老人睡到豬圈里去,山里也多得是,旁人也只能說說閑話,不會去干預(yù)的。”
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啞然了。那婦女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外面的人,田地多,不愁吃穿,哪里知道我們山里人的苦。誰愿意被人說三道四呢?誰愿意和自己的兄弟吵架呢?誰都是有苦衷的。你還年輕,當(dāng)然是不懂的?!?/p>
我默默地嚼著那個煎餅,像嚼著一塊泥巴一樣,滿嘴不是滋味。我牙齒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婦女驚奇地看著我,問:“這煎餅很硬嗎?看你嚼得這么用力。”
我木然地?fù)u了搖頭,不想再說話。
10
這一天,我整個人都過得渾渾噩噩,一個字都沒有刺,就這么坐在山神廟里,望著天空發(fā)呆。天空一時落雨,一時煙霧迷茫。門口那幾株油桐樹,花落得很多,地上一片白茫茫的,顏色看起來很單調(diào)、很空洞。
時間過得快,不覺間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吃罷晚飯后,天色開始一層一層地黑下來,先是霧氣變成暮色,然后是雨水變成夜色,最后天看不見了,地也看不清了,周身只剩下了一團黑漆。雨又開始下大起來,嘩啦啦的,無頭無腦,無情無趣,像潑開一樣。在這空蕩蕩的山神廟,滿眼漆黑,滿耳雨聲,只覺得世界一片渾濁。人在這樣的空間里,心里裝了悲傷,又找不到人聊天,更是覺得無聊了。我于是干脆回房間里,躺到床上,蒙頭大睡。
躺了半天,終于才睡著。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到山神殿里突然傳來一陣哭聲。聲音很凄涼,在這寂靜的山夜里,格外的刺耳。我被驚醒了,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在這荒山野嶺中,又下著雨,廟里突然傳來女人的哭聲,饒是我膽大,也不由得毛骨悚然。我雖然不信邪,但聽到那哭聲離我很近,仿佛就隔著一道墻,聽起來很真切。我想,難道真有鬼,難道真有狐貍精?
我手心沁出汗了,掏出火柴點亮馬燈,下床穿上鞋子,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拿著鋼鋤,往神殿走去。
夜很黑,雨還在下,天空時不時劃過一條閃電,雷聲隱隱,更讓人神經(jīng)繃緊。我為了壯膽,猛地假裝咳嗽了幾聲,大聲道:“誰在哭?”
被我這么一吼,那哭聲停止了,但仍能聽到嗚嗚的抽泣聲。我轉(zhuǎn)到大殿,舉起馬燈一看,被嚇了一大跳,只見一個被淋得濕漉漉的女人,正蜷縮在神案下面,雙手抱著膝蓋,一邊哭一邊瑟瑟發(fā)抖。我把馬燈湊上前一看,這女人竟然是阿狗的母親徐桃花。
原來,大嘴婆見徐桃花瘋了,心想這可是大好時機。女人瘋掉了,把她趕出去,她也沒有力氣反抗。但是,大嘴婆白天趕她,被村里人指責(zé)了,大嘴婆不敢再動手,怕引來村里人的唾罵。于是等到半夜,才偷偷地走進房里,用扁擔(dān)將徐桃花趕出去。外面下著雨,徐桃花能去哪里呢?她渾渾噩噩地在雨夜中奔跑,后來竟然跑到山神廟來了。我不由得懷疑,是阿狗埋的那塊石頭有靈性,冥冥之中把徐桃花給引過來了。
看見徐桃花全身濕淋淋,縮成一團,在神案底下瑟瑟發(fā)抖,讓人看得心疼。我去后院的茅草房里搬出柴火,堆在神案前燒了起來,讓火氣把徐桃花身上的衣服烤干。但徐桃花看到火,卻很害怕,依舊蜷縮在神案底下,怎么也不敢靠近。我看到火光照亮她的臉,她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像碰到鬼一樣。我想,她本來就失心瘋了,卻又遭人欺負(fù),半夜雨中被趕出來,無家可歸,對于一個瘋子而言,遭受這樣的打擊,心里怎么不恐懼呢?
我忍不住大罵那大嘴婆惡毒,但罵了幾句,聽到外面閃電擊落,雷聲滾滾。人家連打雷都不怕,即使我罵了又能如何?我只感覺到全身無力。我想,徐桃花從昨晚開始瘋,到今天晚上,估計也沒有人做飯給她吃吧,她肯定現(xiàn)在又冷又餓??上?,這山神廟四處空蕩,我的飯菜是別人送的,想弄點吃的給她,卻又找不到。
我坐在火堆邊上,陪著徐桃花,不住地安慰她,叫她別害怕。我安慰的語言有限,說來說去就只有一句話,讓她別害怕。我不敢提到阿狗,怕她聽到阿狗的名字,更是情緒控制不住。徐桃花瘋了之后,好像聽不懂人話一樣,不管我說什么,她都是搖頭,時不時發(fā)出幾句哭腔。我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實在是束手無策,就坐在火堆邊上,看著徐桃花嘆氣。好端端的一戶人家,母子倆相依為命,轉(zhuǎn)眼卻破散了,真讓人感到難過,真讓人感到老天爺?shù)臒o情。
在火堆邊上坐了一個多小時,徐桃花一直抱著膝蓋,蜷縮在神案下面不肯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嚇壞了,還是瘋得沒有了思維,嘴里叨叨念念的,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外面的雨還是一直在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我想這樣子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有等明天早上起來,去村里求助了,讓村長想辦法。盡管這是大嘴婆和徐桃花的家事,但天理在人間,村長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我又抱了些柴火過來,添到火堆里,把火加旺,然后回房休息。
被徐桃花折騰一頓后,我有些困了,很快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時候,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有人大叫阿狗,聲音絕望而又飽含真情。我惺忪地醒了過來,豎耳傾聽,卻又沒有了動靜,以為是做夢。眼見窗外天色微微有些發(fā)白,心想再睡一會天就亮了。于是又蒙著頭,接著睡覺。
一覺睡到天亮,外面的雨停了,天氣依舊潮潮的,掛滿了濕氣。這股濕氣有點邪門,正在漸漸地往人身上侵蝕,我伸著懶腰,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我清醒過來,想起徐桃花還在殿里,急忙起床穿鞋,跑到大殿。只見徐桃花依舊蜷縮在神案底下,她的衣服尚未干透,頭發(fā)已經(jīng)干了,凌散地落在臉上。她的臉色一點血氣都沒有,表情僵硬,雙眼半睜著,眼瞳發(fā)白,一動不動地挨著神案。我感覺不妙,壯著膽子走過去,輕輕地推了她一把,手觸摸到一片冰冷。
我尖叫一聲,像被蛇咬傷一樣,扭頭就往外面跑去……
11
接到我的報案后,村長帶著村民們紛紛涌到山神廟來。人們見到徐桃花慘死在山神廟的神案底下,一副死不暝目的表情,卻沒人同情她的死去,都紛紛指責(zé),甚至破口大罵。
“她怎么死在山神廟里呢!”
“真是個雜種。”
“什么雜種,簡直就是瘟神??!”
…… ……
我被人們的罵聲給罵懵了,感覺莫名其妙。我原以為,徐桃花慘死的模樣,會引起人們的同情與難過,然而,沒想到招惹來的卻是一連串的唾罵聲和惡咒聲。這讓我的心更加寒冷,突然覺得這山里人的額頭上,個個都長了牛角,變成了野獸。
后來我才知道,人們之所以罵徐桃花,是因為新建的山神廟里面不能死人的。山神還沒有請過來,就有人死在里面,是天大的不吉,說不定人們以后拜的不是山神了,而是死在這廟里的冤魂野鬼。就像一棟新房,還沒有住人進去就死了人,必然會成為兇宅。寺廟這種神圣的地方,更容不得有半點晦氣。所以,這座山神廟因為徐桃花的死,只好廢棄了。
牛頭山好不容易建一座山神廟,想讓山神庇護村民,改善村里的風(fēng)水。沒想到徐桃花之死,卻將這山神廟給廢去了,人們再想建一座山神廟,那是萬萬不可能了。外面的人們聽說這件事情后,肯定不會再給牛頭山捐款了,因為這樣的村子風(fēng)水不好,就算建了山神廟,也未必有神靈保佑。所以,牛頭山的人一致認(rèn)為徐桃花是瘟神,敗壞了牛頭山的風(fēng)水,即便她死了,死得再慘,人們都忍不住要罵她,咒她死后不能超生。
徐桃花的嫂子大嘴婆當(dāng)時也在場,她大驚小怪地罵道:“哎呀,我就知道這女人是個天生的攪屎棍,遲早會敗壞牛頭山的風(fēng)水。昨天白天我都說要把她趕走,你們偏不相信,要是白天趕走她,她跑到別的村子去了,也就不會死在這山神廟里了?!?/p>
有人看不慣了,把氣發(fā)到大嘴婆身上:“你干嘛要把她趕走呢?她沒地方去了才會跑到山神廟里。要不是昨晚你趕她走,她即使要死也是死在自己家里,怎么會死到山神廟來呢!”
大嘴婆潑辣起來:“嗐,誰趕的,你沒見到別亂說。我昨天白天是有趕過,但是晚上就沒有趕她了。我昨晚還好心去看一下她,沒想到一打開門,她就溜出來了。天黑,又下著雨,誰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沒想到竟然是跑到山神廟里來了。真是撞鬼了,她自己要死在山神廟,關(guān)我什么事呢?”
大嘴婆一潑起來,人人都怕她。徐桃花死了,旁人也不想多惹一事,就算明知道是大嘴婆半夜里把徐桃花趕出去的,但又能如何呢?
村長和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商討一番,看還有沒有扭轉(zhuǎn)乾坤的辦法。但商討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好的對策。事情擺在眼前,沒辦法改變了,村長只好叫人就在附近一個草叢窩里挖了個坑,將徐桃花從山神廟里抬出來,就地掩埋。而這山神廟,只能廢棄了。我也不用在此刺功德碑了。村長說,等吃罷午飯后,就安排一輛拖拉機把我送回去。
山神廟里面還有幾塊沒有動過的大理石碑,我拿了兩塊,用大筆寫上“徐桃花之墓”,然后又拿一塊寫上“阿狗之墓”。我拿起鐵錘和鋼鑿,認(rèn)認(rèn)真真地雕刻起來。墓碑刻好,我把墓碑立在徐桃花的墓前。又找村民問明了阿狗的墳?zāi)?,將墓碑扛到山上去,將碑墓立在了阿狗的墳前?/p>
我將刺碑用的鐵錘和鋼鑿,一并埋入了阿狗的墳中。我從此之后不打算再刺碑了,覺得所謂的功德碑,只不過是欺騙世人的手段罷了。然而,真正有功德的人是無須立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