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
摘 要: 《金鎖記》是張愛玲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著名翻譯家傅雷稱贊其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金鎖記》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悲劇美,一方面有賴于張愛玲的出身,她出生于官宦世家,有著良好的啟蒙教育,但卻生活在動蕩的時局中,所以她的作品中總是滲透著悲劇性的韻味,表現(xiàn)著她獨有的蒼涼。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便是文本中卓越的藝術(shù)修辭,張愛玲是一位語言大家,她的作品總是長盛不衰,吸引著一代代的年輕人,她對語言的運用總是充滿了無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給讀者帶來新奇的語言感受——陌生感。這種修辭的陌生化使篇章語言鮮活生動,給讀者以強烈震撼,滿足了讀者的審美需求。
關(guān)鍵詞:《金鎖記》;陌生化;色彩語言;時間;比喻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3-0-02
《金鎖記》中卓越的藝術(shù)修辭——陌生化,使讀者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人物的種種心態(tài)和生活在黃金枷鎖中的曹七巧。首先把陌生化概念理論化而讓人們接受的是俄國形式主義代表之一的什克洛夫斯基。為了打破感覺的麻木性,就需要使用陌生化,變熟見為新異,化腐朽為神奇。張愛玲用超凡的才華、犀利的語言、獨特的人生感悟,把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萬千風(fēng)貌都訴之于其中。她冷眼看世事,用尖銳的筆觸抒寫著人性的脆弱。她用非常情節(jié)化的故事向我們展示了一出徹徹底底的人生悲劇?!督疰i記》是一部較為典型的陌生化文本。小說中有大量的色彩描寫,可以說“濃墨重彩”,當這些艷麗的色彩不協(xié)調(diào)地搭配在一起時,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這種矛盾對比的方式正體現(xiàn)了表面繁榮下的無盡滄桑;還有一個亮點是時間的敘寫,在這里作者沒有明確的字眼寫時間的改變,而是運用了月亮這個意象以及一些場景的描寫來告訴我們時間在七巧的手臂間一點點流逝。
一、獨特的色彩語言運用
很多人說張愛玲是語言文字大師,就《金鎖記》而言,在語言形式上運用了很多創(chuàng)新手法。往往作品中色彩的描述起到的是渲染氣氛的作用,但色彩的運用講究搭配和諧,本篇作品中有大量的色彩描寫,紛雜艷麗,如“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金漆箱籠”等家中器物的描寫,作者用紅、紫 、金等色的重復(fù)、夸張寫出了姜公館無限的榮華,但這份表面的繁榮熱鬧,與其實質(zhì)的衰敗冷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蒼涼。還有對天空色彩的描寫,天空有時是森冷的蟹青色,有時是無底洞的深青色,有時是黑灰色,用來突出這份陰森凄涼,把作品籠罩在一種冷寂和荒涼的基調(diào)之中。當長白被七巧引誘著為她裝煙時,作者通過壽芝的眼睛描繪了她的房間,“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紅綠絲網(wǎng)絡(luò)著銀粉缸,裝著喜果的銀漱盂,五彩攢金繞絨花球,桃紅穗子”,表面上看房間里的東西都還透著喜慶,可是躺在床上的壽芝卻想找一條可以上吊的汗巾子,七巧鑄就的這個黃金的牢籠,在一點點扼殺著里面的每一個人。
作者喜歡通過大量豐富的色彩來描繪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當七巧還是麻油西施時,穿的是“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清新質(zhì)樸的穿著透漏出七巧此時的純真。剛嫁到姜家時,“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一句話中有好幾種顏色,她把自己打扮的色彩斑斕,雖然此時不被人待見,但是她的“銀紅”衫子給我們的感覺是明亮的,七巧對生活還是充滿了希望,她在盡自己的所能去接近姜公館的這些太太小姐們。隨著時間的流逝,當“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時”,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啃著黃金的邊了,此時她“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從麻油西施到正房奶奶,雖然她把自己當太太,但是她心里清楚姜公館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承認她,她苦守著那軀沒有生命的肉體,她在等待著有一天能得到應(yīng)該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家產(chǎn),當她得知那一天終于要到來了,她無比的興奮,像要燃燒一樣。當她的精力被慢慢消耗盡時,她常穿著“佛青實地襖子”,“青灰團龍官織緞袍”。既無熱情又無色彩,此時她整個人都是黑暗的,就像將要消失殆盡的人性。世舫被邀請到家里做客,作者透過他的眼睛介紹了七巧以及她的家,“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穿著青灰團龍宮織緞袍,捧著大紅熱水袋,站在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樓梯上,作者用世舫的眼睛寫出長安的家是“昏黃”、“湖綠”的,人是瘋的,一步一步地在通向沒有光的所在,在這句話中,灰暗世界里突然出現(xiàn)了“大紅”這樣明亮的顏色,在陰沉的視覺中形成強烈的撞擊。不但讓童世舫“無緣無故的”“感到那是個瘋子” ,也塑造出七巧陰森恐怖、心理扭曲變態(tài)的形象。
二、時間表述的陌生化
《金鎖記》在故事時間的表現(xiàn)上,作者幾乎沒有用準確的字眼表述,而是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豐富聯(lián)想去感知故事的整體性。
故事把發(fā)生時間設(shè)在“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以月亮為見證,開始講述三十年前的故事?!叭昵暗脑铝痢笔恰般~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是歡愉的”、“帶點凄涼”的;姜公館剛搬到上海時,七巧和小姐們聊天,可以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里,此時她的生活還算有樂趣可言,她盡力為他人著想,雖然這份好意沒人待見,此時她的身體依舊年輕,對生活有無限的憧憬,隨著七巧兄嫂的到來,引出了七巧的過去,讓我們了解了七巧為何可以從麻油店的小姑娘變成當今的二奶奶,七巧的嫂子說她在沒出嫁的時候個性只是要強些,出嫁后不久是有分寸的暴躁,而現(xiàn)如今已是瘋瘋傻傻,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通過這一段的描述,我們看到七巧嫁入姜公館后的一系列變化,通過性情的改變來描寫七巧在姜公館里煎熬的生活。七巧在回憶肉鋪里的朝祿時,想到了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七巧此時看到了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一個年輕的爽朗的女孩,在姜公館里壓抑著自己的欲望,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她也正慢慢向著變態(tài)之路前行著。轉(zhuǎn)眼間“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在這段表述中作者還運用了一個電影的手法—節(jié)略法。空間和時間,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隱隱約約浮上來了。作者沒有直接描寫時間,只是歲月已帶走了她生命中對她影響最深的兩個人。當七巧躺在煙踏上,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三十載過后,同樣的人和同樣的翠玉鐲子,黃金的枷鎖徹底毀滅了七巧,她用金錢買來的人生最終的結(jié)局是所有人都恨毒了她。
《金鎖記》到最后仍然沒有說出長安的結(jié)局,作者只是告訴我們一個謠言“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帶絲襪”,但“這不過是謠言”。留給讀者“故事還沒完”也“完不了”的蒼涼的回味。當然,作者輕描淡寫地表現(xiàn)七巧在姜家的三十年轉(zhuǎn)瞬即逝,更加的反襯出七巧把自己禁錮在精神的地獄里像瘋子一般度日如年?!叭昵暗脑铝猎缫殉亮讼氯ィ昵暗娜艘菜懒?,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文章最后仍是以月亮收尾,三十年前的故事仍在繼續(xù)。
三、新奇的比喻
比喻是傳統(tǒng)的修辭格之一,幾千年的文學(xué)發(fā)展使得作家們在描述任何情緒感受時都形成了幾近固化的本體和喻體,淡化了比喻的表達效果。張愛玲卻化傳統(tǒng)為新奇。把抽象的聲音或者事物具體化,把一些內(nèi)部隱含的具有相似性的特征通過比喻表現(xiàn)出來,具有更深刻的韻味。這樣的比喻很多:“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xiàn)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把曹七巧尖酸刻薄的語言比喻為割人的刀片;“堂屋里本就肅靜無聲,現(xiàn)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里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后的銹軋”。原本肅靜的堂屋因為七巧的一句吃虧而變得風(fēng)聲四起,氣氛有了新的變化,不由得渲染了緊張的氛圍。“晴天的風(fēng)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面,哪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把風(fēng)吹動衣服比喻為白鴿子鉆進紡綢褲褂里,不僅形象新奇貼切,而且把曹七巧看姜季澤離去時所帶的對愛情的了斷刻畫得淋漓盡致?!八ㄩL安)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她把長安無奈的選擇和犧牲定格為美麗的、蒼涼的手勢,描繪出復(fù)雜的心理感受,這個比喻不僅僅是為了增添語言效果,更是留有更多的深意讓讀者細細琢磨。類似這些近乎異想天開的比喻把抽象的事物轉(zhuǎn)化為人們所熟悉的,生活化的事情,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滿足讀者的審美感受。這也正是作家運用修辭陌生化手法所達到的效果。
另一重新奇就是把人比喻為物。在曹七巧遇到姜季澤拒絕她時,她對愛情的憧憬破滅了,她就像“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標本,鮮明而凄愴”,把七巧的痛苦心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七巧就像蝴蝶標本一樣,表面艷麗卻沒有生命特征,更加體現(xiàn)了七巧壓抑的欲望?!爸壑蓖νμ稍诖采希瑪R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芝壽有自己的丈夫,本來兩人的關(guān)系很親密,但她的丈夫是七巧的兒子,七巧主宰著他們倆的命運,當長白整夜的為七巧裝煙時,芝壽既不能開燈,又不敢哭,最起碼的一點動作都不敢有,她怕第二天又成為七巧口中的話題,她就像被宰了的雞一樣,蜷曲僵硬,最終成了七巧欲望的祭祀品。
張愛玲的作品中有很多色彩的運用,她像一名畫家一樣用色彩勾勒著一個個凄涼艷麗的故事,她的比喻中也夾雜了色彩的運用,“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應(yīng)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七巧的世界里充斥著金錢的味道,這句話穿插其中讓我們看到了高官貴族的姜公館悲歡離合的生活,表現(xiàn)上燈紅酒綠,色彩斑斕,后面卻是一片凄涼?!澳贻p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月亮是文壇上永久的話題,它的陰晴圓缺影響著深愛它的人們,月亮也是張愛玲的寵兒,這句話中月亮是紅黃的,是一滴淚珠,開篇作者就告訴我們這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故事,其中有著太多的苦澀與無奈,給作品定下了悲情的基調(diào)。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人物心理的不斷變化,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下玄月是赤金的臉盆,月亮出現(xiàn)了不同的色彩。這些色彩點綴在比喻中的運用,給小說帶來了無限的靈性,如一個個音符在其中跳躍,使讀者久久回味。
《金鎖記》是張愛玲作品中較優(yōu)秀的一部。她讓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充滿了新奇的色彩,打破常規(guī)語言并使之陌生化,煥發(fā)著無限的生機和活力,造成審美的陌生化美感。
參考文獻:
[1]《漢語修辭學(xué)》李宏偉
[2]《張愛玲文集》 金宏達、于青編
[3]《論張愛玲》夏志清
[4]《張愛玲論》 袁良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