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那天下午,我關(guān)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yáng)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的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xì),附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shí)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置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蟄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會再飛翔,注定要化為塵埃了。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的,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的疼。天剛黑,我便鉆進(jìn)被窩,想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zhuǎn)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打開燈,察看傷處。我想蜜蜂留在我手指上的蜂針,一定毒素甚劇,而我拔蜂針時,并沒有用鑷子,大約拔得不徹底,于是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企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jìn)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jìn)了洗手間,站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上。然而才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yī),我一會兒抹風(fēng)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地開放。我泄氣了,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陰天,窗外一團(tuán)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xiāng),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tuán)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床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qū)趕黑暗,縱情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色調(diào)的世界了。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選自《我對黑暗的柔情》,有刪節(jié))
欣賞感悟
本文主要記敘的是“我”被蜜蜂蜇后,因疼痛難忍而整夜無眠的故事,但作者并不僅僅是為自己的遭遇而懊悔,她同時也為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蜜蜂而惋惜,因為蜇過人的蜜蜂注定無法生存。我們由“兩敗俱傷”一詞可以看出,作者把蜜蜂的生命放到了與人平等的地位,表現(xiàn)出的是她對生命的敬畏。若沒有疼痛帶來的不眠之夜,“我”也不會看到這如“處子般鮮潤的黑暗”,這告訴我們,人生中發(fā)生的一些壞事情往往會帶來一些讓你意想不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