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炯

笑嫂喜歡笑，與人相見微微一笑，高興時哈哈大笑，有時獨自一人也偷偷地笑，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撿寶似的笑個沒完。因此，沒見過笑嫂發(fā)愁時是個什么模樣。

因為笑嫂愛笑，大家當(dāng)面笑嫂笑嫂地叫，背后笑嫂怎么笑嫂怎么地夸，好像笑嫂的姓名就叫笑嫂。

笑嫂是我的師傅。我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聘到一家鋁輪廠搞宣傳，負(fù)責(zé)人事的小老頭陪我到車間，對車間主任說，這小伙子到你車間實習(xí)一個月，你給他安排一下。車間主任長著八字胡子，看似匪氣十足。他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我后，說，一個學(xué)生娃，哪能干活。反正一個月后要坐辦公室的，就去幫笑嫂做點事吧。車間主任嘮嘮叨叨的一番話中，我知道有個笑嫂，也有些受辱的感覺。車間主任嘮叨完，親自陪我去廠東邊一個堆廢料的塑料棚下，扯開嗓門喊，笑嫂，我給你送來一個徒弟，給你打個下手。車間主任的一咋呼，我不但認(rèn)識了笑嫂，還成了笑嫂的徒弟。

我很順從地叫了笑嫂一聲師傅，笑嫂聽了高興得咯咯地像母雞下蛋般笑。笑完了就說，你還真聽小胡子的瞎話，什么師傅徒弟。笑嫂停了一下對我說，大家都叫我笑嫂，你也叫我笑嫂吧，我可不敢做你大學(xué)生的師傅呢。說完又咯咯地笑，把個笑嫂的雅號笑得名副其實。

笑嫂已是奔五的人了，卻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段女人的那種臃腫，而是清清秀秀，穿戴得也整整潔潔，十分素雅。笑嫂的活不笨重，也不怎么臟，她每天整理著送來的廢過濾網(wǎng)，那些過濾網(wǎng)是用來過濾鋁水的，用過后鋁水沾在過濾網(wǎng)上結(jié)成了塊。因為過濾網(wǎng)是鐵的，沾在上面的是鋁，鐵幾百元一噸，鋁上萬元一噸。把廢鐵網(wǎng)當(dāng)鋁賣，人家不要；把鋁當(dāng)鐵賣，公司不干。因此，笑嫂把沾在上面的鋁塊鋁屑撬下來，分開賣，誰也不虧。

笑嫂做事很認(rèn)真，一塊塊像翻找金子一般，有時我一不留神漏撬了幾塊，她會貓著腰，撿回來重新撬。這樣一來，我也不好意思馬虎了，做得一絲不拘。笑嫂還挺關(guān)心人，我進(jìn)公司時是夏天，南方的夏天賊熱，加上在似露天一樣的塑料棚下，汗似下雨般流，一把把捋也捋不完。笑嫂見了心疼地說，大學(xué)生，你去找個地方?jīng)隹煲幌?，這點活我做起來很輕松的。我當(dāng)然不同意，笑嫂就說，還要我陪你啊。說完就咯咯地笑著，連推帶搡趕我走。

笑嫂從來不到餐廳吃飯，她每次從餐廳里買來米飯，不打菜，菜從家里帶來，等吃飯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打開飯盒，坐在塑料棚下吃起來。那些走過來走過去的人都會與笑嫂打個招呼，笑嫂吃飯了？今天啥菜？還會有啥菜，這個星期吃咸鴨蛋唄。笑嫂咯咯咯地笑著回答，笑嫂的菜每星期換一種菜，咸鴨蛋，炒雞蛋等等。

那天，我沒去吃中飯，笑嫂吃完飯去了洗手間，我想笑嫂經(jīng)常幫我洗飯盆，我也幫笑嫂洗一次。打開盛菜的鋁盒子，里面的咸雞蛋絲毫沒動，完完整整地躺在盒內(nèi)。當(dāng)初沒在意，后來想想有點問題，以后幾天我特意偷看了笑嫂的菜盒，我終于明白，笑嫂一個咸鴨蛋要吃一個星期。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一位同事，同事不滿地瞪我一眼說，就你聰明？我鬧了個大紅臉。從此我不再看笑嫂的菜盒，也不再提及同一個菜要吃一個星期的事。

那次大地震后，公司開展捐款救援，笑嫂捐二百元，工會主席說，笑嫂你要不少捐一點？笑嫂微微一笑說，多的拿不出，捐二百沒問題。工會主席不再說什么了。

實習(xí)期滿，我到宣傳部搞宣傳工作。那天工會去慰問貧困職工家庭，領(lǐng)導(dǎo)讓我去拍照片，并寫一篇通訊稿。走了幾戶后，一行人來到一個偏僻的小巷里，叩開一扇墨綠色的斑駁的門。門一打開，一張笑臉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我有些詫異地叫道，笑嫂？笑嫂仍在笑，把大家讓進(jìn)屋，屋里燈光暗淡，客廳也逼仄，幾個人進(jìn)去后有些擁擠。這時我才知道，笑嫂的丈夫幾年前被車撞得癱瘓，長年臥床不起，公公早年已故，婆婆患有嚴(yán)重的老年癡呆癥需照料，一個女兒正在上初中，家里十分拮據(jù)。笑嫂照顧兩個病人，負(fù)擔(dān)一個學(xué)生，又要上班，還從社會上攬來了刺繡，掙幾個外快，以補(bǔ)家用?？上攵ι┏惺艿膲毫τ卸啻?。

我對笑嫂更是敬重了，有事沒事總愛往笑嫂的工作場地跑。笑嫂依舊咯咯咯地笑，好像與那個沉重的家沒有一點牽絆似的。

那次我與笑嫂聊得很開心，我忽然說，笑嫂你的心態(tài)真好。笑嫂知道我想說什么，頓了頓道，家里有這么多病人，誰會不煩，如果我成天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我還活不活？

笑嫂嘆口氣說，我如果整天苦著個臉，人家見了我，也不會有好心情的。因此我得高高興興，讓每個人都有一個好心情。說完笑嫂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胖妹

小胖妹進(jìn)公司時間比我早一年，年齡卻比我小兩歲。我們的辦公桌面對面地拼在一起，平時嘀咕嘀咕地有說不完的話。因此，在我進(jìn)公司不到三個月的時候，我與小胖妹的關(guān)系融洽得像老朋友。

那天，我趕寫完一篇稿子，把疲憊的身子靠向椅背，細(xì)細(xì)地打量起對面的小胖妹。小胖妹雖然胖了點，但她五官勻稱，皮膚細(xì)膩，尤其是那雙雙眼皮底下圓溜溜的眼睛煞是好看?？粗粗摇皳洹钡囊宦曅α似饋?。小胖妹聽到我莫名其妙的笑聲，抬起頭，用笑瞇瞇的眼光打量著我，問，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我見她像彌勒佛一樣快樂地盯著我，一副可愛的樣子，我脫口而出，說，小胖妹，你很漂亮。我的話音剛落，小胖妹臉上的笑容倏忽間就消失了，紅潤的臉蛋變成青色，雙眼噴射出很不友好的二束目光，說，小胖妹小胖妹，我有那么胖嗎？接著把頭俯得很低，肩頭一聳一聳的，然后抽了兩張餐巾紙，“嗵嗵”地向衛(wèi)生間走去。我知道小胖妹哭了，我被小胖妹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呆了。

大錢見我驚恐的樣子，笑了笑，待小胖妹走遠(yuǎn)后對我說，你可以罵她，甚至可以打她，但千萬別說她胖。我終于明白了小胖妹哭的原因了。

過了一會兒，小胖妹“嗵嗵”地扭著胖身子回來了，我連忙站起來，十分歉疚地對小胖妹說，對不起，讓你生氣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小胖妹頭也不抬，鼻孔里“哼”地出了口氣，顧自侍弄著胖嘟嘟的指頭。

小胖妹一連三天不與我吭聲，弄得我很尷尬，也成了大錢他們后來取笑我的談資。

在宣傳部工作了一年后，我被調(diào)往山東威海的子公司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因為工作忙，與宣傳部的聯(lián)系也逐漸少了。

三年后，我接到小胖妹打來的電話，說是報紙創(chuàng)刊500期，宣傳部要搞一次大型紀(jì)念活動，邀請從創(chuàng)刊開始的所有編務(wù)人員回總部參加活動。我欣然接受，想來與小胖妹有一年多沒聯(lián)系了。

活動前一天，我到宣傳部報到，見到了小胖妹。小胖妹已經(jīng)不胖了，而且已經(jīng)很瘦，瘦得叫人難以置信。我想現(xiàn)在的女人也真是，為了減肥，吃這種藥那種藥，非要吃出個皮包骨頭來才滿意。但有了幾年前的教訓(xùn)，對小胖妹的胖與瘦我一句也不敢說，只是喝著小胖妹為我泡的茶，聊著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

這時，進(jìn)來一個中年男子，大錢他們都叫他老劉。老劉原來也在宣傳部，后來離開公司，自己開了家廣告公司，加上我在宣傳部的時間短，因此我與老劉從未謀面。老劉與小胖妹卻很熟，待與大家打完招呼，特意走到小胖妹跟前，粗門嗓氣地說，小胖妹你太瘦了，你要重新讓它胖起來才漂亮呢。這次，小胖妹什么話也沒說，待老劉說完，小胖妹就嚶嚶地哭開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小胖妹的哭聲搞得手足無措。我想小胖妹對這個胖字還這么害怕？其實她已經(jīng)不胖了，讓人說一下胖又怎么了？我還在心里埋怨老劉，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胖妹面前說不得胖，現(xiàn)在看你怎么收場。

小胖妹抽了張餐巾紙擦著眼淚，一邊哭一邊說，劉哥，我現(xiàn)在很想胖起來，但胖不起來了，我多懷念胖的那段時光。我被小胖妹說得云里霧里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胖時說瘦好，瘦了說胖好，說胖要哭，說瘦也要哭，小胖妹的眼淚是不是特別多啊，真是弄不懂女人的套路。

后來才知道，小胖妹的瘦不是吃減肥藥吃瘦的，小胖妹得了癌癥。開始她一直瞞著，直到那天突然昏倒在辦公室，送進(jìn)醫(yī)院后，小胖妹才說出真情。

那年，剛好我從威海公司準(zhǔn)備調(diào)回總部，本來打算在威海過完元旦再回來的，卻在元旦前四天，接到大錢打來的電話，說小胖妹走了，12月29日火化。我就取消了在威海過元旦的計劃，買了回總部的機(jī)票，我要去送送小胖妹。

我終于明白小胖妹為什么聽到瘦也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