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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命理學研究

2014-04-29 22:34:11王建潮
北京文學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詩人母親

父親明年八十,照慣例,冬節(jié)前要辦壽宴。父親說不辦,但家鄉(xiāng)的親戚一個個來電話。我們家鄉(xiāng),逢十的生日都要大操大擺的。我決定再跟父親溝通一下,剛開了個頭,他就黑了臉,說,誰再提,我不認誰。說完,孩子似的捂住耳,跑進小閣樓,砰一下關(guān)了門。母親跟我說,聽他好了,姨夫不聽他的話,辦了酒,住了二次院,不像人樣了。

看來人都是怕死的,就像父親這樣看破命運的人。但是,在他七十歲,身體還很健的時候,卻去家鄉(xiāng)的公墓里選好了墓穴,又花了幾百元,弄端正了,才對我說,到時候,只要打開那個蓋,放進去就好了。家鄉(xiāng)的公墓就在老屋的后山,位置朝向都是父親幫村里勘定的。但我的幾個姐妹反對,她們對著父親的面,說,那么偏僻的地方,你去了后,我們是不會來看你的。母親也反對。父親便唬下臉,說,你們懂什么,這里,有風水么!

我倒覺得不錯,至少便宜啊。每年春天,回鄉(xiāng)下一趟,吸吸新鮮空氣,踏踏青,權(quán)當旅游。

我有段時間沒有去父親家,我總是忙,忙啊忙。朋友趙詩人來了,就與他去喝酒,醉醺醺的,他拉我去江邊尋找靈感。這么冷的天??!可他說,這樣的時候,江邊才有風情呢!他把車停在那座著名的山腳下,經(jīng)過一個斜坡,走到江邊去。父親的家就在斜坡腳邊的一個小胡同里,我經(jīng)過的時候,朝里望了望,腳步就慢下來。詩人說,干什么呢?快點啊。我就加快了腳步。

明天二九了,天卻不寒冷,太陽正大著,江邊有風,坐在臺階上,很舒服。

父親是工人,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有點三腳貓功夫。他對草藥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對命理學的一知半解,則來自祖父傳下來的一本老書和祖父臨死前的一些所謂點撥。熟悉的人碰到個頭痛腦熱,會來他這里討點草藥;逢到大事,會讓他擇個吉日。他的抽屜里總是塞滿各種常見的草根樹皮,討藥的來了,他把抽屜一只只打開,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講解它們的藥理功效,在得到額外的贊揚后,才小心翼翼地配制好,又絮絮叨叨地告訴他們怎樣煎怎樣喝。擇吉日,就沒有這么簡單了。人家報上生辰八字后,他就跑進里屋,關(guān)上門,取出那本書,一紙一筆,仔細推算起來,往往需要個把時辰。等他打開門的時候,手里就多了一張折好的紅紙。相較于他的命理術(shù),我更相信他的草藥,從記事起,我就沒有進過醫(yī)院,身體有什么不適,就喝他的藥湯。但人家相信的還是他的命理術(shù),說他擇的日子很準。然而,我并不相信他,一則,這樣的事無法確切地驗證,重要的是,我知道內(nèi)幕——他憑的不過是那本破書。

我把父親的意思講給幾個姐妹聽,她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你不怕人家說啊,你不要面子,我們還要呢?!蔽抑缓谜f,這也是母親的意思。她們聽了,露出鄙夷的神情,仿佛我不是她們唯一的兄弟似的。我氣啊,這幾個姐妹,我還不了解她們?聽到這個消息,也許正偷著樂呢。這樣說一點沒有寒磣她們,她們出嫁那會兒,我正落魄,父親就讓她們每年給母親一點錢,母親落實政策回城后,一直沒有工作。當然,按我們那旮旯的習俗,女兒是沒有這個責任的。很多年來,這筆費用,弄得大家很不開心。那點錢,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父親一直堅持著。過節(jié),更好笑了。有一年中秋,妹妹去父母家吃飯,拿了二斤橘子,我記得那年正是橘子大豐收的年份,滿街滿街都是一車車的橘黃色。父親與最小的女兒一直犯沖,她說過一句話,讓我拿出錢來,我死給你看。

我倒有幾個好朋友,盡管君子之交淡如水,逢年過節(jié),家里有什么喜事,都互不送禮,只是事后聚一下。但這一次他們都備了禮,不聲不響的。

一個畫家,畫了一幅傲霜的梅花,說要親自送到父親的手里;趙詩人,則作了一首七言詩,請一個書家寫好裝裱端正,要掛在父親家客廳的顯眼處。是最好的朋友啊,我不說謝,說,給我吧,到時請你們嘬一頓。他們說,不行不行,這個一定要親手交給大伯的。我就與他們直說了。畫家說:“這個不太好吧,說不過去的?!壁w詩人說:“這個,大伯有難言之隱吧?!?/p>

這幾個朋友與父親很談得來,雖然談的也不是什么對胃口的話,但他們坐在一起,海闊天空,亂說一氣,都覺得有味。

我說:“你們還不了解他,他就是這么個人,不拘常理的。”

“這不是理由,八十大壽,說什么也是人生一大喜事啊?!碑嫾艺f。

詩人附和:“這個,不應聽大伯的。也許大伯想玩?zhèn)€新花樣吧?!?/p>

父親,我最了解了。當他沉浸于他的世界里的時候,會做出一些不合常規(guī)的事,一旦回到現(xiàn)實世界,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不過,經(jīng)他們一說,我的心又動了起來,我決定迂回一下試試。當房間里只剩下我倆的時候,我說:“幾個朋友,你歡喜的那幾個,幫你弄了幾幅字?!?/p>

“好,好?!?/p>

“到時候,請他們吃頓飯?!?/p>

“應該的應該的?!?/p>

我大喜。

說起來,父親的性格是從退休后開始變化的,原來我們父子倆說話,不必如此轉(zhuǎn)彎抹角。六十歲那年,父親退休了,他沒有像別的老人那樣無所事事,而是更加忙碌起來。一開始,他癡迷的還是草藥。一早起來就騎車往郊區(qū)的山里跑,晚上回來,總要背回來一蛇皮袋彎彎扭扭的樹根和各種各樣的植物的莖啊葉啊。很快,在他不大的客廳里就堆滿了一袋袋曬干了的草藥。母親埋怨起來,因為她心愛的縫紉機被擠到一角去了。不久,陌生的人也上門來。父親聽了他們的敘述后,就從一堆堆草藥中,東一把西一把地抓出那些根啊葉啊,放到茶幾上,告訴了服用的方法后,果斷地把手一揮,再不容他們多講一句話。他的方法很簡單,不停地煮,大碗地喝。那些人起身時,無一例外地背起一袋十來斤重的草根樹葉,千恩萬謝地去了。不用懷疑的是,父親的草藥還是很有療效的,因為他的客廳里,不同包裝的酒瓶越來越多,它們混跡于枯枝敗葉中,仿佛是他精湛醫(yī)術(shù)的獎杯。后來,來了一個皮膚病患者,父親給了他一麻袋各色的葉子,讓他煎吃涂擦。他拍著胸脯說,一星期,一星期不痊愈,你來砸我的茶幾。這一回,父親失算了,那人的皮膚潰爛,幾乎要了性命。他的幾個兒子上門來,照著父親的承諾,砸破了他的茶幾,又點燃了父親的那些根根草草。父親的那些心肝寶貝啊,早儲足了陽光的因子,一下子歡呼雀躍起來,把父親引以為傲的美髯也燒得殘缺不全。經(jīng)此打擊,父親像變了個人,整天關(guān)在屋里,沉默寡言。

等到他重展笑容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客廳已大變了樣。在靠窗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佛龕,供著一個觀世音菩薩。客廳里沒有了一絲草藥的蛛絲馬跡,案頭的書全換成了豎排的命理書。那本老舊的書就攤開在書桌中央,幾乎翻爛了。他又開始跑出家門,十天半月的不見他的影子。后來,他回到家里,閉門不出,逢到初一十五,就在觀世音像前點上三炷青香。他像一粒蠶卵,蟄伏于客廳里,似乎在積蓄破繭的能量。母親很高興,告訴我們,父親終于安靜下來了。但不久,一些穿著奇異的人上門來了,父親關(guān)上門,與他們竊竊私語,母親把耳朵湊到門縫里,也聽不到半絲清晰的內(nèi)容。又過一段時日,有人持著一張張便條,上門來讓父親看相擇日。再后來,父親開始接受邀請,上門去踏勘風水。他最歡喜的是奔波到深山老塢里,借為人家看陰基的機會,了解村子的來龍去脈,研究山勢走向,標注龍?zhí)陡谎?,來對應村子里已?jīng)發(fā)生的事。他越來越覺得這是一門既高深又神秘的文化,開始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寫起書來。他有一個理想,有生之年要出版這本大作,他覺得我能幫他實現(xiàn)這個宏大的目標。

我對他的事業(yè)不感一點興趣。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神秘莫測的符號,讓我頭痛不已。我漸漸地疏遠了他,借口忙,不再按規(guī)定的時間去看望他。

他變本加厲,謝絕一切來往,整天趴在窄小的書桌上,吞云吐霧,冥思苦想。母親說,他的身體就是那一年開始垮掉的。他原來有一個好習慣,飯后去公園里散散步,自從寫作命理學后,不再去了。

這一年,父親的氣愈急了;到后來,上四樓都要花十來分鐘;終于他躺不下去了,只能坐著。這時候,才打電話讓我們送他到醫(yī)院。一查,很嚴重了,有好幾種病,最厲害的是肺里生了幾個泡,不得不住院。這就苦了我,三天兩頭地跑。當每天的住院清單發(fā)下來的時候,他照理要罵上幾句,說這些藥沒用的,吸氧對他根本是浪費。他一再要求出院,他說,醫(yī)院算什么,靠的是儀器,現(xiàn)在我曉得病情了,我用自己的藥,遠比他們的好。我私下里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手術(shù)是不能動的,這么大年紀了。那么,我說,如果氣泡破了呢?醫(yī)生說,那么就動手術(shù)。我說,不如現(xiàn)在動,一勞永逸啊。醫(yī)生說,這么大年紀了,不能動的。我終于聽出來了,父親就這樣了,挨一天算一天,就等著那氣泡嘭一下了。

“如果不感冒,不用力嗆,就不會有大問題?!贬t(yī)生說,“不過煙酒是不能碰了。”

但出院后,父親一如既往,什么也不戒。他說,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的,醫(yī)生算什么?就說煙吧,我一抽,嗆出來了,就好受些了,不抽,倒更難受呢。我們力勸了幾回,見沒有效果,也漸淡了。

母親卻受不了。有一天,與父親大吵起來,起因是她想把原來的客廳變成她的臥室,她發(fā)誓再也不與父親睡一張床了。酒氣、煙氣、胃氣,誰受得了??!母親嚷嚷著。

父親妥協(xié)了,他搬到自己搭建起來的小閣樓里。那個小閣樓凌空架在樓梯的上空,用兩根鋼管作為支柱,全部用木料建成。它不屬于房子的結(jié)構(gòu),而是額外做出來的,仿佛一個長方形的一邊,多出了一只小小的翅膀。這是父親為我的兒子搭建的。兒子讀小學的時候,一家五口人擠住在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根本沒有寫字的地方。父親就想辦法,在靠樓梯的一面墻上敲出一扇門來,建起這個閣樓,使它與整個房子連成一體?,F(xiàn)在,孫子曾經(jīng)寫字的地方成為他的臥室兼書房了。

閣樓很小,鋪了一張床后,幾乎沒有空間。這時候,父親的才智又發(fā)揮出來了,他在靠墻處固定住一塊30厘米的木板,作為書桌。人坐在床沿上,就著木板看書寫字,還挺舒服呢。問題是身體活動的地方太少,坐著,就像一尊雕塑。

然而,父親很舒心,沒有了母親的聒噪,他可以全身心地撲入到他的宏大事業(yè)中了。

那塊木板上,堆起了越來越多的古書,母親也不曉得這些書是從哪兒來的。印象中,父親很少外出,在關(guān)緊了那扇小門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與世隔絕了。

父親變得越來越與眾不同,他似乎在那些充滿霉菌的古書里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某種大隱秘。有時候,他連飯也不下來吃,任憑母親不停地呼喊和敲門,害得母親慌忙給我們打電話,以為出了什么事。往往在我們趕到時,沒等敲門,父親就把門開了一條縫,像個孩子似的一笑,傴著腰,下來了。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越來越消瘦,不過,精神還算不錯,除了不間斷地嗆。這讓我們不得不對母親的話產(chǎn)生懷疑。我們覺得,只要他的身體沒有大礙,他的愛好是不能隨意去剝奪的。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試著與父親溝通,但我發(fā)現(xiàn)已很難與他溝通了。他似乎陷入一種譫妄中,許多話前言不搭后語,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語。而且,話語中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一些讓我不舒服的關(guān)于命運的解釋。我雖然什么也不信,但心里的暗示卻非常強烈,我往往這樣認為,我的某一個成功,是建筑在某一個痛苦中的。反過來說,我的親人的某個痛苦或者不幸,卻是我成功的源泉。我還不愿意聽到諸如“我真苦啊,我活不長了”之類的話,我覺得,這樣的話講多了,命運真的會照你的意愿走的。也許這方面,我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動不動就說這樣的話,什么時候,你有一個關(guān)口,要當心;幾時,不能出遠門;幾月里,要防小人傷害。我越來越露出厭煩的神情。謝天謝地,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快,這說明他的腦子還沒有糊涂。

“記住,”父親遞給我一張紙,說,“看清了沒有,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p>

那是冬天最冷的一天。入冬來,天一直沒有冷,我們都覺得會是暖冬了,然而父親說,今年要大冷,還要下大雪,雪要堆得連車子也不好開。我們都笑了。

那天我看過父親的字條,非常生氣,這竟然是他的遺囑。其中有一條,說他的所有存款,已經(jīng)存在合作銀行了,他打算把存折交給大姐保管,而密碼就記在紙上,只有我曉得。他說,以后你們到老家上墳去,所有費用都從存折里出。這完全是一記悶棍啊,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墒俏覠o從反駁。過了好久,我才氣呼呼地說,媽呢,媽你不管了。他說,不是有你們嗎?就在我想把紙條塞進口袋里的時候,父親一把奪了過去,拿出打火機來燒了。

我越來越不愿意去父親家,可是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在絮叨了,說你這么忙啊。母親說,到時候來家走走吧,勸勸他,他現(xiàn)在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還有,他讓你整理的東西,有沒有打到電腦上去。這樣一說,我又內(nèi)疚起來,可是,我實在沒有興趣弄他的那些東西。我就請趙詩人幫忙,校對父親那蟹爬樣的文字。我對他說,父親有許多老古的書呢,到時候,我又沒有用。趙詩人才勉強答應了。

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妻子,妻子還算通情達理。她說,爹這樣,順他好了,但辦還是要辦的,為什么不辦?。恳煤棉k,不要在家小弄弄,混淆不清的,該發(fā)的請?zhí)€是要發(fā),幾個姐妹也是客人,也發(fā)一張去。當然,我們可以換個方法,不要讓爹曉得。你好好努力努力,幫爹的書印出來,他那么多錢,還不如用掉點安耽。然后,弄個發(fā)行式,以這個名義請大家。多么賢惠的妻子??!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我讓出了書桌,為趙詩人端茶遞煙,精通漢字奧秘的趙詩人,在絞盡腦汁地弄了兩天后,似乎被那些奇崛的文字組合折服了。他不停地吞云吐霧,沉湎其間,不時大呼過癮過癮。后來,他干脆向單位請了假,整天整天地窩在父親的閣樓里,他的妻子打電話給我,說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電話也不接?對詩人的怪誕行為我擔起心來,我覺得,他是陷入了父親設計好的漩渦里了。時間久了,我又懷疑起來,覺得父親正把什么重大的隱秘傳授于詩人。在那些寒冷的冬夜,我陪著母親坐在客廳里,看著無聊的電視,聽母親嘮叨父親的一些不可告人的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終于有一天,詩人說大功告成,只剩下那些圖案的校對了。詩人胡子長了,頭發(fā)蓬亂得像一團秋天的草皮,然而容光煥發(fā),兩眼炯炯有神?!盁o法校對,不能校對,照搬不誤,線條的粗細也不能更改?!彼贿B串吐出這些詞語后,就抱著那沓稿子跑出去了。接著,父親也下樓來了,他神情疲倦,像一只衰老的蠶吐盡了最后的一縷絲。但他的思維從來沒有這樣的清晰過,他說:“老太婆,我餓了。”

書出來了,印得不錯,裝幀也很合父親的胃口,古色古香的封面上,有一條龍若隱若現(xiàn)。父親全權(quán)委托于詩人。當然,數(shù)量上,我控制住了。照父親的意思,至少印他個三五千本。他看過小攤上那些粗制濫造的東西,覺得他的這本書,肯定會引起轟動,廣為流傳。

我在郊區(qū)的一家農(nóng)家樂訂了五桌酒席,家鄉(xiāng)來人了,我的朋友也到了,父親的老哥老姐也請了。一切就緒,才對父親說,詩人多事,把出書的事告訴大家了,看來首發(fā)式,等不到明年了。詩人已經(jīng)在父親的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父親雖然不大情愿,還是同意了。

那天,下起大雪來,沒有預兆。詩人開車送父親到農(nóng)家樂?,F(xiàn)場很熱鬧,大門口掛了一塊大大的橫幅。父親下車時,候在門口的人們都鼓起掌來。父親看見了朋友、子女,然后,他看到了家鄉(xiāng)的客人。有那么一瞬,他的臉上露出了不快,但馬上恢復了笑容。他抬起頭,朝天看了看,嘴里默默地念了一段什么后,就招呼大家入席。在中間的酒桌上,早摞著一大摞父親的書,它們成圓形擺放,一層層的,像只蛋糕。這是我?guī)讉€姐妹的意思。父親坐下后,看著那摞書,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時候,詩人別具一格的主持開始了。他說,你們看到了么,這雪,氣象預報上沒有說吧,大伯早在幾個月前就預料到了。所以,大伯說,這次宴會要早點結(jié)束,遲了,恐怕大家都回不了家了。大家都轟然大笑起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詩人在講了一大堆稱頌父親的話后,就請父親說一說這本書誕生的經(jīng)過。這時候的父親,似乎心不在焉,他站起來,滿臉通紅,雙手發(fā)起抖來?!翱磿?,看書,全在書上!”說完這句話,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仿佛天空中響起一個響雷,大家用力地鼓起掌來。接著,人們一個個過來向他敬酒。我早與大家打過招呼,不能說與那個字有關(guān)的詞。不過,酒過三巡,人們的腦子漸漸迷糊起來了。

父親對我說,時間不早了,去看看雪,是不是小下來了。我去看了看,果然小下來了。父親說,好結(jié)束了。我說,才一半時間呢,菜都沒有上齊。父親說,要不,讓小趙先帶我走,你代我招呼好了。我說,詩人怎么能先走呢?父親的臉色嚴峻起來,你去跟他說,他會帶我的。我只好把正在敬酒的趙詩人叫了來。父親把嘴湊到詩人的耳朵邊,說了幾句話。詩人說,不成不成,您怎么能先走呢!

我看見父親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父親的酒開始還很節(jié)制地喝,漸漸地放開了?!按髱煛薄安疁卦偈馈边@些詞語混合著酒精的魔力,開始在他頭腦中發(fā)酵、膨脹。迷幻中,父親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酒席中間,他似乎正飄浮于五彩環(huán)繞的云霞中,仿佛勘破了人世間的一切,而天下所有的秘密全在他的眼前展露,所有圍著他的人的運命全掌握在他手中。他大聲地宣講起他的理論,隨意地指著某個人,說他的前生今世。聽懂的,聽不懂的,講對的,不對的,都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有人說,大伯鶴發(fā)童顏,真是諸葛再世啊。父親眼一白,說:“什么諸葛再世,諸葛連自己的命都算不準,不能算同道中人?!?/p>

有人說,是啊是啊。

“哪能像我,我能破解自己的命?!?/p>

家鄉(xiāng)來的一個堂侄,這時候,也站起 來說:“對對,我小叔是什么人啊,他,肯定會長命百歲,福、福如東?!?/p>

“呔——”父親沉了臉,怒斥道,“什么長命百歲,運命自有天定,輪得到你說么?”

堂侄忙說:“小叔,我不懂的,我只曉得你看的風水真準,你好人有好報的,你肯定壽比天長。”

“你胡說什么!”

我忙讓別的堂兄拉住了他。

“要說我們那旮旯,小是小,倒真是塊風水寶地啊,要出人,要出人的?!?/p>

我吊起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我讓父親先回去。因為外面的雪在小了一會兒后,更加大起來了。

然而,形勢急轉(zhuǎn)直下了,敬過酒的人,又開始了第二輪進攻。大家的嘴里都由“大師”“大器晚成”,改成了“青松不老”之類的。那些詞語無疑像一枚枚毒針,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父親的要害。父親在與命運的爭斗中節(jié)節(jié)敗退。開始,他還勉強應付著;后來,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對了。我忙著勸大家歇一歇,歇一歇??墒牵呀?jīng)控制不了了。人人爭先,個個向前,仿佛不與父親碰上那么一下,不說上一句吉利的話,就要吃虧一樣。最后,父親完全像個木偶人一樣,只傻笑,來者不拒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把頭湊到我身邊,說,真好,真好啊。來,我們爺兒倆也來一杯,真痛快??!

我像坐過山車一樣,也迷糊起來。這樣多好,多痛快啊。我就放開喝起來,我確實有點累了。酒宴終于結(jié)束了,父親沒有事,盡管腳步凌亂,但還清醒著。他與人們一個個握手,叫著人家的名字,說著含糊不清的話。末了,必把左手抬起來,做一個與人告別的手勢。

我把他與母親送到家里,雪越來越大,也許明天會出不了門。這樣也好,索性下得再大些,把所有的都封住,這樣,多痛快。有多少時間沒有完完整整地呆在家里了!很遲了,我隨便洗漱了一下,即上床沉沉睡去。終于結(jié)束了,謝天謝地!我沉入了美好的夢鄉(xiāng)中,似乎浮游于江水中,可是,一個浪頭撲過來,把我淹沒了。我驚醒過來,客廳里,刺耳的電話鈴響個不停。果然是父親出事了。我跌跌撞撞趕到時,姐妹們都圍在父親的身邊。母親在抹淚,說父親睡過去了,叫不醒了。我說,趕緊送醫(yī)院啊。母親說,他不肯呢。他睡的時候,說過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隨意動他的。我才發(fā)現(xiàn),在父親的床四周,點著七支蠟燭,整個房間煙霧彌漫。父親就那么筆直地躺著,臉上蓋著一張黃表紙。我湊近前去,見父親氣息微弱,我叫了一聲,又叫一聲,眼淚就涌了出來。

“媽,拿掉這些蠟燭啊。”妹妹說,“慌兮兮的?!?/p>

“老頭說過的,不好動的?!?/p>

“哥,你來拿?!?/p>

我說:“你們出去吧,爹沒事的?!?/p>

姐妹們聽了,趕緊跑了出去。

我被熏得淚流滿面,咳嗽起來。奇怪的是,我沒有一絲害怕,仿佛這樣的場面早就經(jīng)歷過,仿佛等待這個時候已經(jīng)很久了。

我看了看緊閉的門窗,父親是真的睡著了。只有熟睡了,他才不會嗆。但黃表紙還在有節(jié)奏地顫動,父親也許正在做著美好的夢吧。我輕輕地站起來,吹滅了一支又一支蠟燭。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我轉(zhuǎn)過身去,一張帶著點兒古怪笑容的臉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作者簡介:

王建潮,男,1967年出生于浙江省諸暨市一個偏僻的小山村?,F(xiàn)居浙江省富陽市。曾在《北京文學》《西湖》《野草》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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