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
這幾年在香港購物,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印象深刻:售貨員為顧客找零錢時,必把零錢碼好,雙手托舉,莊重地遞到顧客面前,微笑著點頭道:“小姐(先生),找您零錢,多謝惠顧,請慢走?!敝敝令櫩蜕焓纸舆^她們手中的零錢才撒手。我每次從售貨員手中接過零錢,都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頭。這個細節(jié),對于我這個內(nèi)地公民來說,如此珍貴稀罕。
在內(nèi)地購物,大到高級商場,小至街邊的雜貨店,這種體驗毫無幸福感可言:售貨員會把找你的零錢,以“降龍十八掌”的掌風丟在柜臺上,完全無視你已經(jīng)伸過去的手,你接不到錢的手在空中逗留幾秒,然后不得不尷尬地放下——這看起來真沒什么大礙,你到柜臺上慢慢收拾零碎就是了。
大抵,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細節(jié),這樣的細節(jié)反復(fù)磨擦生活的邊角,我們便漸失痛感。我每每像祥林嫂一樣地說起這些小委屈,都被朋友批評:文藝、自虐、敏感、皮薄、神經(jīng)線過多,怎么活了四十年棱角還沒被磨掉?
我很不幸又很有幸,我的棱角未被磨掉,以致小日子里的很多細節(jié)仍在觸痛我的小心肝。
我家小區(qū)附近是一座豪華的政府機構(gòu)辦公樓,每天早上,一輛龐大的垃圾車要進去收垃圾,司機也許是因為早起睡眠差、肝火盛,每次都把喇叭摁得震天響;大樓門衛(wèi)好歹也是公家的人,哪受得了你一個收垃圾的如此囂張,于是久叩柴扉就是不開;垃圾車司機急火攻心,使勁把喇叭摁得驚天動地、如雷貫耳。我屢被驚醒,躺在床上聽那喇叭聲僵持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感受其短促有力的節(jié)奏,有時非常具有暴力性和威脅性。那時才凌晨六點不到,剛開始鄰居們還怨聲四起,后來逐漸無聲。“90后”女兒很會自嘲,她說:“媽媽,你應(yīng)該這樣想,這喇叭多好,能當鬧鐘呢?!蔽衣勓詿o奈不已,說:“孩子,你應(yīng)該學會生氣,該生氣的不生氣了,我們的民族就沒有希望了?!迸畠簢@了口氣,帶著深諳世事的老成,說:“別上綱上線了哈,你生氣了又能怎樣?”我立馬被問得惱羞成怒又張口結(jié)舌。
同學B移民德國N年后回來了一趟,在南方某城市小住了一個月,一天到晚生氣——不只生事的氣,還生人的氣。她說:“有的交警執(zhí)法態(tài)度不好你得要求他道歉啊,餐廳里的飯菜不合格你得要求撤換啊,門前的馬路上有個坑沒標志你以納稅人的身份打110啊,開車時看見身邊有車輛闖紅燈你要義正辭嚴地痛批他一頓啊,這樣才能形成公德氛圍,才能提高國民素質(zhì),才能幸福起來……”對于她野火燒不盡的昂揚斗志,我同仇敵愾。但我一邊很感性地和她一道生氣,一邊理性地對她說:“你要求交警向你道歉,跟要求古代衙門門前那只石獅子道歉沒什么區(qū)別,你真把阿Sir激怒了,他會二話不說就把你的車拖走——他可以情感執(zhí)法也可以按章執(zhí)法,這要看他的心情,要看你會不會裝孫子讓他有當爺?shù)母杏X;你說你要求撤換飯菜,那么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給你重新上的飯菜上沾有廚師的唾沫星子……”
【原載2012年10月21日《佛山日報·早茶》】